云水,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在嘉陵江的中上游，群山环绕，一条狭长的河滩沿江水流向横卧其中。常年温和湿润的气候，催生出一片葱郁茂密的野草覆盖在河沙之上，临近河岸的地方在江水的冲刷下露出密密麻麻的一层鹅卵石。嘉陵江是云水与外界联系的主要通道，河滩上的渡口是云水最热闹的地方，跟船的男人们从外面带回来的货物就在这个渡口上售卖。
云水有句老话“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云水当地人也就是靠着着一带河滩上的鹅卵石河沙过活的。在渡口附近筛鹅卵石是大部分云水男人的工作，也是云水家庭的主要经济来源，十几岁的少年有了力气，农闲季节便可以加入到筛鹅卵石的工作中来，一直干到老，腿脚利索六七十岁的老头也能在筛鹅卵石的队伍中谋一份活儿干。
许安是新来的筛石匠，说有十六七岁，个子却不高，工作的时候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的紧贴骨头的皮肤，整个人显得十分瘦削。筛鹅卵石的筛子由一块打满小孔的铁板做成，四周镶着一层木板，两端绑上粗麻绳，筛鹅卵石的时候这两条麻绳就要套在筛石匠的肩上。许安的力气并不够筛鹅卵石，能干的活儿就是将鹅卵石铲进筛子里，由两个大汉提起筛子的两端，筛出小的石子儿。在云水没有人知道筛出来的石子儿有什么用，只是按照这个方法简单地重复，靠力气就能赚到钱。
运石子儿的船半个月左右来一趟，半个月后跟船的人回来就给筛石匠结算上一船石子儿的工钱。跟船是比筛石子儿更加体面赚的更多的工作，不需出卖多少力气还能走出群山看到外面的世界，刚开始的时候，云水年轻力壮悉水性的男人们都争着讨这份工，后来因为一次翻船事故十几个跟船人只有两个人生还，此后很少人愿意跟船了。
当年活着回来的两个人，一个是许安的父亲许善勇，一个是带着许安这一队筛石工的头子唐传贵。现在每次回忆起那次翻船的事情，唐传贵都是皱着眉头的样子，而说起那件事情他也只是一个劲地向许善勇道谢，“要不是他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我怕也回不来了，我的命都是他给的。”周围的筛石匠们调笑道：“你这一身肥肉，在水里浮也浮不起来，老许怎么抓得住你？”当年他还年轻，身体如许安一般干瘦，这是许善勇对以前的唐传贵的印象。
从小就听人提起那次翻船的事故，却从没有听见父亲说起过任何当时的经过，许安多次询问父亲，却受到了父亲严厉的呵责，他看得出来父亲的眼里闪烁着伤痛。
几天前，许善勇再次跟船离开了，前一个晚上老唐捧着一壶酒来许家吃饭，酒桌上两个大人提到了许安，许善勇的手一挥指着许安说：“应该十七岁了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进山打石头了。现在谷子也收完了，明天你就跟着你唐叔一起去筛石子儿吧。”许安将头埋在胸前不知如何回答，这不就是云水男人应该做的事情吗？唐传贵端起酒杯向许善勇敬过去，说到“你的救命之恩我是记着的，孩子交给我，你就放心。倒是你跟船，要注意安全。”许善勇握着酒杯向唐传贵的酒杯上轻轻一碰，仰头说到“不存在，我的水性这是不必说的，让许安跟着你锻炼，能吃苦了以后还要跟着我去跟船的，你看这个家，大到电视、小到油盐，哪样不是我跟船带回来的。”说完两个人又笑呵呵地化起了拳来。此时，许安已经放下了碗筷走到屋外，在门前的一块坝子上坐着，坝子用泥土填得很平整，上面堆着新收的谷子，坝子下面是一道斜坡，沿侧面小路走下去，就是河滩，夏日多雨，河水流的急促，隐约可以听见哗哗的流水声，有时候觉得细腻有时候觉得聒噪，许安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天一亮，筛石子的大汉就一筐一筐地将石子挑上船去，运石子儿的船十分简易，船身和船头都空着装石子儿没有一点遮挡，船尾搭着一个小蓬，开船的人和跟船的人都在那一个篷子里。大家目送着船在江中心转弯，不多久视线便被几重山遮挡住了。
也快入秋了，这两天天气十分闷热，没有一丝风，天空蓝得发亮，老筛石匠说将要下大暴雨了或许还要涨一次大水呢。唐传贵叮嘱大家赶紧将眼前的一堆石子筛完，然后将工具和筛好的石子搬到高处的坡上去。这一天的活十分紧张，许安使足了劲做事，却越发觉得浑身乏力，心里有些不快却没有任何理由开口。到了中午弟弟妹妹提着篮子送饭来，许安才可以休息片刻。他现在做的是体力活，可以吃到新鲜的米饭和肉，每一次从弟弟妹妹手里接过饭菜，许安都会发现饭菜中被偷吃后留下的缺口，和两张油叽叽的小嘴，这也是许安唯一觉得快乐的时候。吃过午饭，许安要带弟弟妹妹到江边给他们洗过脸才让他们回家。
那天，和往常一样，许安带着弟弟妹妹到了江边，一个团黑色的东西在附近一个河湾中徘徊漂浮，许安定睛一看是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的尸体浮在水上。他吓了一跳，一面拉着弟弟妹妹往回跑，一面喊人。筛石匠们赶过来用渔船和木棒将那具尸体捞到了岸边，埋在附近的白茅丛下的河沙里。
“这可怜的，怕家人见了也认不得了吧。”
“老唐，好像当年你们跟的船翻的时候也有几个兄弟尸体都没有打捞到吧。不知道被水冲到哪里了。”
“这天气，一定要下雨了，冲垮了河沙就涨水，我们的一船石子可能白筛了。”筛石匠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唐传贵黑着脸，丢下手上的筛子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一言不发地坐在野草上吸烟，筛石匠们都无心做事了，各自收拾了工具，挑一筐子石子儿往坡上走。
许安的脑子里一直重复着刚才看到的画面和筛石匠们说的话，心里充满了担忧和疑虑，他沿着江水流去的方向往前走，外面的世界如何，能走出去吗？他的双脚踩在滚烫的鹅卵石上渐渐地也不觉得恐惧了，太阳光打在镜面一般的江水上，反射出一片刺眼的白光，前面的一切都看不清楚，却也不明白自己的脚步为何在这时候停不下来。不知走了多久，一声炸开天空的惊雷打破了河岸边的平静，风狂扫着河滩，沙子飞到了许安的眼睛里，乌云从闪电撕裂的天空中滚落下来黑压压的铺成一片，一场暴雨就要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