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时常渴望自己来一场私奔,一个人的私奔。
小时候,你喜欢去乡下外婆家,父母亲不允许,就一个人偷偷出发,坐上几个小时的汽车。你的私奔,从童年时期就已经展开。窗外流动的景色,总是让你心神荡漾。再小些的时候,你和母亲独居乡间,母亲忙着家务,顾不上你,你总是不由自主地走向远方的田野,常常因为阡陌纵横,而迷失方向。有一次,年仅八岁的你坐在家门口,突然决定出发,走向天际线那棵美丽的树。那一次,从上午走到傍晚,还没有走到树的跟前,是一个好心的婆婆收留了你,担心你的家人着急,连夜让自己的儿子把你送回水源山。你总是渴望出走,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真是难以抑制,就像生死一样。
后来长大,你独自出行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众多的交通工具中,你喜欢夜行的列车。黑暗中的车座,有细微颠簸。黑暗里的车厢寂静,寂静像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可以放任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时光中每一个能够沉思默想的瞬间,都让你倍觉安慰。列车在平原、山谷、村庄、小镇之间穿越,你远离了一切尘世喧嚣,但生活没有停顿,脚下的路,依然在继续。
当抵达异乡,一人寄身旅馆。昏暗的小房间,陈旧的地毯散发出潮霉的气味,床单上有淡淡泛黄的印渍,茶壶边缘上附着着一圈茶碱。这些陌生人留下的痕迹,氤氲着一股无可救药的孤独的气息。你拉上窗帘,寻找落地灯的开关,走进浴室调试热水,把洗刷包放在水池边,然后打开柜子,从衣架上取下睡袍。今晚,这里是属于你的。这匆匆地占有让你莫名地伤感,同时又觉得很自由。
房间里没有钟,时间停滞,一个粘稠的夜晚。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官变得格外敏锐。你听到远处汽车驶过的声音,听到狗吠和野猫的哀叫,听到风擦过叶子,树枝在摇颤。屋子里太静了,也许隔音差一点,或者楼下施工反倒好。你打开电视,放出一点人声。屏幕闪着幽蓝色的光,像旷野上的篝火。你看着新闻,无论本地电视台,还是先前熟悉的电视台,手持话筒的记者在说的好像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烈地意识到,意识到屏幕外面那一圈黑色边框的存在,而你,独立存在这世界之外。
夜更深了一些。你躺下来试着入睡。你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精神却很亢奋。那颗大脑好像悬浮于半空之中,不断释放出的念头摩擦着周围的空气。你想象着这个房间里发生过的事。沉沦的酗酒,漫长的电话倾诉,疯狂的欢爱,清晨时的自渎。那些人们在滑向孤独深渊时抓住的把手。你好像看到了他们的脸,最虚弱时的样子。从未有这样一个时刻,你感觉陌生人离你那么近,那么真实。你忽然感觉轻松了很多,似乎卸下了身上的一些东西。因为默契,或是某个早就存在的规则,你猜,在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你们都做了一个脱帽似的礼貌性动作,那就是摘下了日常生活中的面具。
是的,摘下日常面具,裸露真实。这是你一个人私奔的终级意义。你不会期待来一场艳遇,你只希望遇到真实的自己。在你一个人上路的时候,生活以它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向前推进,它在某个路口等你。
你走过村庄,走过封闭偏僻的村庄。人们在高温下劳作,在大树下栖息,河水里有孩子嬉戏。他们面目平静,真实自然,举手投足间,有着既简单又丰盛的快乐。他们虽然贫乏,但自给自足,享受着脚下的生活。你心怀感动,继续前行。
你走过都市,遇到另一些不同的人,一些有着所谓的阶层和高尚职业的人。他们在宴席和酒吧里一掷千金,在喧嚣之上和娱乐至死里寻找乐趣,他们兴致勃勃,但面目模糊,你无法分辨他们,他们似乎穿同样的衣服,做同样的事情,说一样的话语。
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你继续前行。
每个人看似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其实每个人都是被拘禁的,从未得到完全的自由来决定自己的生活。
你在一个人的私奔路上,遇到一座桥,它在暮色中露出优雅的拱形轮廓。它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廊桥式的造型,是为了给过往的人们遮风避雨。你走上前去,古老的桥身湿润而苍翠,一寸一寸的幽凉。有人焚香,在桥头,那里有一尊石雕佛像。人们过桥,是为了从此岸到彼岸。
你坐下来,看河面上的暮色夕阳,寂寞突然袭击而来,原来人这一生,走的就是一条从此地到彼方的桥,并没有其他的去处。
你的私奔就此结束,回到了日常。
现在的你,某些时候,一样需要摆脱掉灰色情绪,从眼前的生活中逃离,寻找一个安全出口,一个可以逃往的世界。
只是,你更多地将你的私奔,一个人的私奔借助阅读来完成。
这是最安全的私奔,最稳妥的私奔,也是最让人神魂颠倒的私奔。你这一奔,乐不思蜀,没有尽头。
到书里去,书里有可以栖身的地方,你的灵魂发出呼叫,你听从了它,独自上路。不同的书,就像不同的旅馆。在那些陌生房间里,有事情发生,有人物走动,有气味和声响,有闪闪发光的细节散落在当中。你寄寓其中,很安全,不会有遭受攻击和被摧毁的危险,你将恒固地存在于另外一个世界里,和书中的故事、人物一起,你确信。以前,你只相信那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眼见为实,以为这就是生活。而现在,你不同了,那些发生在书中的故事,那些你通过文字邂逅到的人,它们成了你生活的一部分。你逐字逐行穿过那些文字,和主人公一起经历,探寻背后微小或重大的意义,确信事情已经在你的身上“发生”了,你的人生似乎搭上了当年你私奔的列车,生活以它无限丰富无限博大的可能性,再一次向前推进。
你庆幸自己一次次的私奔,与阅读紧密相连。你想起《安娜•卡列尼娜》里面的一段,不寒而栗:安娜第一次见到渥伦斯基之后,在回圣彼得堡的列车上,摊开一本书阅读。但她烦躁不安,不断分心,无法沉入到书里的世界去。因为现实生活里潜藏的火种被那个陌生的男子点燃了,使她充满期待,渴望着发生一点什么。这种渴望如此真实和强烈,令她对书上写的事失去了兴趣。她一点都不关心发生在别处、别人身上的故事。她哪儿都不想去,只想守在自己的生活里,等着。在这个毫无回还余地的毁灭的故事里,那本书的出现,可能是唯一一次微小而善意的努力,试图将安娜从她眼前的生活中带走。如果,一个完全违背托尔斯泰的意志的如果,安娜当时还能静下心来阅读,在一本动人心魄的小说里完成自己的私奔,她是否会与她身临的现实稍稍拉开一点距离,变得清醒一点呢?又或者,在她最后一次坐在列车上的时候,忽然兴起打开了一本书,深深地沉入到一个故事里,她的耳边还会有那个可怕的农民敲击铁轨的“铿铿”响声吗?她还会无法抗拒地走下月台,让呼啸的列车从身上碾过去吗?当然,托尔斯泰绝对不会答应这个营救安娜的计划,在他看来,任何书都改变不了安娜的命运,她是无药可救,必死无疑的。
但有一个可能存在的悖论:托尔斯泰是怀着拯救更多像安娜一样的女人的初衷而写这本书的。而且他的心愿最终达成了,无可救药、因爱情私奔的安娜拯救了一些人。在《安娜•卡列尼娜》面世以来的那么多年里,应该的确有人因为读了它而改变了命运。安娜的存在,或许也真的让这个世界少了一些其他的安娜。
那些读了《安娜•卡列尼娜》之后而改变的人,已经都在安娜的身上活过了一次。或者说,在她的死里死过了一次。这一次的阅读,是你人生必须要完成的私奔,去蜕一层皮,然后崭新地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