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文章之前:有些记忆只存在于遥远的路上,就像远隔千里之外,却只要在心里响起一阵阵驼铃声,便知道,记忆里的路朝向哪里。它让我有勇气记录下那一段段曾经平淡似水,如今回忆起来却波澜壮阔的经历。就像《漫漫回乡记》,四年前那段路已经消失殆尽,除了文字,再也无迹可寻。生活带给我们方便的同时,却也剥夺了我们享受在路上的慢节奏和它带来的特殊感受。
漫漫回乡记
第6162次列车
凌晨6点,天蒙蒙亮,火车站早已人潮涌动。站前广场中心的大时钟下,人们像迁徙的蚁群,扛着家当,往家的方向移动。广场早在半个月前就搭起了天蓝色的临时雨棚,三面用白得晃眼的防水布裹了一圈,蓝白分明的临时栖息地里,横七竖八的躺着、卧着、站着、坐着的,黑压压全是人。有黝黑的汉子,不修边幅的躺在满是污垢的尼龙背包上呼呼大睡;有抱着小孩的长辫子女人,两三岁的小孩满脸鼻涕口水的哭闹着,女人从麻袋里掏出个糖塞在小孩嘴里,四处张望,像在等人;有扛着大纸箱的满脸皱褶的老人,好不容易把纸箱卸下来,嘘一口长气,背靠着闭目养神……每次路过这广场,大灯打在临时帐篷里,惨白惨白的,时间像停滞的照妖镜,残忍的把世间人情数落了一番。
7点10分,顺利过了安检口,候车厅里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拖着疲乏的步子,懒散的在铁门前徘徊。忽然有人大喊了一声,我扭过头去,只见一个趾高气昂的警察喝住了一个小眼睛络腮胡的中年男人,随后那中年人掏出身份证,警察凑近看了看,继而挥挥手,这才相安无事的散去。在这大厅里,什么事都可能发生。通常是正打着盹,忽然有人不小心撞了你一下,或者广播中开始通报你要乘坐的那趟列车即将发车,请做好准备,然后你便像打了鸡血般,扛上大包,向通往列车的铁栅栏奔去。就像一场洪流,前后都是死沉死沉的包,都想跨过你冲上去。于是,身在其中,只能像个玩偶,随着这成千上万的迁徙大军缓缓挪动。
直到上了车,那颗焦急的心才歇下来。从昆明开往攀枝花的6162次列车,是典型的绿皮火车,351公里,11小时,太阳升起时上车,夜幕降临时下车。这趟列车平日里就像个大集市。牛呀,马呀,羊呀,都被领了上来,时不时发出几声“哞—哞—”、“咩—咩—”的叫声,偶尔还夹杂着火车“呜—呜—”的汽笛声。除了牛、马、羊来凑热闹,各类刚刚出土的极新鲜的蔬菜水果也来到了“集市”。人们各种方言混杂,一边热烈的讨价还价,一边顺手抓起一把带泥的花生或是荸荠,塞进嘴里。这时,身着铁路制服的售票员手托着票本走了过来,挨个问起在哪儿下车,收钱、撕票。这是我坐过的最便宜的列车,昆明到攀枝花20多块钱,从这个村子到下一个村子也就1-2块钱。这也是我坐过的最具生活气息的列车,农村里的生活就是泥土味,从不装腔作势。然而,现在是春运,就连这趟绿皮火车也人满为患,这个“流动集市”只得关门大吉。只有背着背篓抱着孩子的妇女,扛着锄头满脚是泥的汉子,裹着头巾满脸皱纹的老人,安静的坐着。到了广通或黑井,列车上已经连支脚的地方也没了,有人便到两车厢连接处席地而坐,打起了瞌睡。
火车开得很慢,打开窗就能看到美丽的田园风光:绿油油的稻田,稻田里四处分散着穿白衣的稻草人,偶尔有蜻蜓停歇。清澈见底的小河边,野草疯长,芦苇在风中荡漾。路边还有赶着一群黑山羊的老汉,卷着裤脚,披着羊毛毡子,悠然自得。天空瓦蓝瓦蓝,想象自己在这山里搭了个茅草屋,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蓝山”的自在生活,心情一下明朗许多。一个个站台停停走走,夕阳西下,离家越来越近了。小路溪、一平浪、花棚子……每一个小站都是一个旅人的驿站,送走了回家的人,迎来了归家的人。
到了金沙江,窗外红得灿烂,那是热情的攀枝花(一种花名,也是地名),映着斜阳和宽阔的江面。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前方……
拉鲊渡江记
在火车上,时间是一段可以丈量的距离。碧鸡关到青龙寺,旭日东升,大地从睡梦中苏醒,田野里绿意盎然;黑井到小村,红日当头,遇水波处有粼粼波光,一切都迎着太阳努力生长着;黄瓜园到拉鲊,太阳慢慢下沉,火车每走一步,太阳便落下一丈,随之阴影便占据一片天地。此时,天那边却还金光闪闪,太阳在群山峻岭中若隐若现。列车经过跋山涉水的长途旅行,已经从亚热带高原气候进入了南亚热带气候。这里比起春城昆明,更有了一些热带风情。金沙江近在咫尺,江水磅礴,江面上几艘轮渡,逐渐消失在视野里。江边的树木长得遒劲挺拔,仙人掌骄傲的昂着头,路边的攀枝花绽放着似火的花朵。
拉鲊是南方丝绸之路上的重要渡口,传说诸葛亮南征,乘木筏过江,每到江心便被汹涌的波涛卷入。当地人有一个传说,须以人头祭江才可平安渡江。诸葛亮便命人找来厨师,命令他们把瘦羊肉剁成泥,用面把肉包起来,做成人头形状,以此作为渡江的“人头”投入江中。江水安静下来,蜀军才顺利渡过金沙江。
下了火车,一路狂奔着去“赶”渡轮。从拉鲊到鱼鲊一江之隔,一天却仅有两趟接火车的轮渡。铁轨一侧停着一辆小车,专程接这趟火车上的人们赶渡轮。车是银灰色的小货车,后面的斗篷平日里用来运日杂用品尚可,万万没有装人的嫌疑。而这时却要装上几十人,还有各人身上那些大容量的包,真是不可小觑。这时候,可不能装什么淑女绅士,扛着的包往上一甩,先占个位,再拽着铁栏杆纵身一跃上到车里。还没等你喘过气,下一位已经扶着包站在了你身边。动作麻利的老手们早已找了个好位置靠着,悠然的看着车下慢腾腾爬车的生手,时不时还为那些生手捏一把汗。上了三次也没上来的,上面的人使劲拉,下面的人用力推,到最后司机也出面了,喝着:“抓好,脚先上去”,只见那人脸涨得通红,埋头继续往上爬,终于上了车。司机关好后车门,一车人在里面晃晃荡荡的前进了,像满载着的一车蔬菜,在风中摇荡。头顶着纯净的蓝天,迎面拂来凉爽的江风,慢慢悠悠的行进在坑洼的泥土路上,真想吹一首欢快的小曲。
既然是“赶”,拼的可是下车和上船的速度。那些早早上车的人就吃了亏,等到所有人下了车,才急匆匆的一跃而下,向船边疾奔过去。江边早有年轻小伙放了锚停下船,在船边吆喝着“上船了”。偶尔有走路来的乡亲,看着人已坐满,船快起航,远远的招手,船家也就安抚大家,“等等啊,乡里乡亲的”。待那几人上船,发动机的声音“呼啦——”一下,船已行驶在江面上,江上的风像温柔的刀刮过来,江风中夹杂着水汽和泥沙。船弦边,江水激起的波涛,飞舞着,像凌空起舞的舞者炫耀着她优美的舞姿。船行过之处,江面留下一道美丽的弧线,似飞鸟划过天空。沉浸于美景中,眨眼间,我们已经从拉鲊到了鱼鲊。船停稳靠岸,到黎溪的小巴车早已停在了船边,心里顿时安稳下来,似乎家就在前面,呼唤着“孩子,快回来!”
360多公里,一步步靠近家乡,不垂涎于路边的美景,不停留,不止步,只为早些到家。这是所有离家游子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