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人有两张脸,一张高兴,一张悲伤。他在高兴的时候,用高兴脸,在不高兴的时候,用悲伤脸。
双面人对此很满意。他有点同情只有一张脸的单面人。只有一张脸,那么单薄,怎么去表达丰富的情绪呢?
对此,单面人不置可否。他空洞的声音,在毫无表情的脸孔后面,冷冷地响起:“至少,我不用担心用错脸,不是吗。”
听到这样的回答,双面人颇为尴尬,可他只有两张脸,高兴或者悲伤。
如果用高兴脸,那就表示他赞同单面人的话。但他并不觉得单面人的观点很高明。如果用悲伤脸,让他当面否决单面人的话,那么可能会引起单面人的不满。一旦争吵起来,眼前的局面将变得更尴尬,这也是双面人不愿意看到的。
当然了,这点不愉快,很快就过去了,双面人不会把这等小事,总放在心上。因为他是双面人,只有高兴或者悲伤,才是和他形影不离的小伙伴。其它情绪,就像脸上的灰尘,并不属于他,只要掸一掸就没影了。
当单面人丢下双面人,趾高气扬地走开后,双面人觉得愉快多了,随即又露出了高兴脸。
双面人也是要出去做事的,他得养活自己和妻子,以及家里的一条宠物狗。
这一天,双面人的老板家里出了一件大事,老板夫人死了。这让双面人又尴尬起来。也许你觉得疑惑,这有什么好尴尬的,这一定是件悲伤的事情,用悲伤脸就好啦。
可事情并没那么简单。老板对他的夫人,其实早就很厌恶了。因为她又胖心肠又不好,对待老板和员工,同样很吝啬。她还经常在员工面前,对老板恶言恶语,让老板很没有面子。
双面人当然能觉察到老板这一复杂心情,他明白对于夫人的死,老板肯定是没那么悲伤的。这样的话,双面人该用高兴脸,以示对老板的支持和理解。但按常理来说,外人是不会明白这层道理的。他摆着个高兴脸,是否会让其他人觉得,自己在幸灾乐祸呢。
这时候,双面人倒羡慕起单面人了,反正他只有一张没表情的臭脸,不论他那张茄子脸在哪里出现,都不会有人对他提出非议。反倒是双面人自己,比较难办。
那段时间,双面人尽量躲着老板和其他人,就算不得不面对,也尽量把头垂得低低的,用眼睛盯着自己的鼻子。
可是有一个场合,他是怎么也躲不过去的,那就是老板夫人的葬礼。
在他们那里,有一个传统,凡是小镇上有人去世,所有人都要去参加葬礼的。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传统,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双面人去参加了老板夫人的葬礼。
双面人起先和别的人一样,摆出悲伤脸。可是看到老板走到面前,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换成了高兴脸。老板看双面人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葬礼结束后,老板把双面人叫到一边,意味深长地问:“小双啊,最近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呐?”
双面人忙摇头:“没有,没有,老板您可别这么想。”
“那最近看到我为何都不打招呼了,眼光高了啊。”
“我没……”
“另外,我好像看到你在我夫人的葬礼上眉开眼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看错了。”老板说,“小双啊,原本我对你的期望还是很高的。”
“老板,那是因为我看到您,高兴。”双面人急忙辩白道。由于太慌张,显得有点口不择言。
“唔,高兴……虽然我知道,我夫人生前对你不太友善,但她那人就是那样儿。不过呢,在告别仪式上做这样的表情,似乎对夫人有点不敬。这样吧,我这里庙也小,你还是别处高就吧。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提哈,我能帮的一定帮你一把。”
“没,没,您也忙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就这样,双面人被解雇了。他拖着长长的影子,慢慢走在回家路上。他觉得自己就像条狗。
他后悔莫及,心想早知道就一个悲伤的表情用到底好了。现在,就真只剩下了悲伤。
双面人垂头丧气回到家,呆呆坐在黑暗角落里,饥肠辘辘。
双面人的太太,遛狗回来了。她卷着满头发卷,身穿厚厚的棉睡衣睡裤,跟往常一样,慵懒地招呼了双面人一声:“你回来啦。”
她的宠物狗,也和她一样,穿着同样花色的棉质衣服,球一样欢快地滚到双面人脚下,嘴里的哈喇子流了双面人一脚。它四个脚上裹着可笑的小花鞋子,让那原本就极其短的四条腿,看起来更短了。
他太太并没怎么注意到双面人的悲伤脸,只是凑过来,问给狗狗做的新衣服和毛发护理美不美。她粗声大气地说,这仅仅花费双面人三天的工钱。
双面人变幻了高兴脸,违心地赞叹了半个钟头。说那衣服上的花纹,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纹路,配合狗狗卷曲飘逸的毛发,和圆润可爱的大眼睛,简直太美了。这番盛赞,让他太太很是满意,哼着歌给宠物狗洗澡去了,却没注意到双面人还没吃过晚饭。
这一切,让双面人觉得愚蠢极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愚蠢。他很想发脾气,但他只能选择高兴,或者悲伤。即使心里非常委屈或悲伤,还得违心地高兴着。
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双面人被他太太从被子里伸出来的手,吓了一大跳。那与其说是手,不如说是爪子,因为那上面长出了尖锐锋利的刺,以及一块有着厚茧的肉垫。
那,是猫的爪子。
双面人掀开被子,发现他太太不见了,躺在被子里熟睡的,是一只肥大的猫咪,正打着呼噜。
双面人惊叫一声,跳了起来。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跑出家门。
双面人惊魂未定地走在路上,他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就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很愤怒,也很委屈,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和蒙蔽,可又不知道该去怪谁。他只能大哭或者大笑,因为他只能高兴或者悲伤。所以,他哭一阵,笑一阵。再哭一阵,再笑一阵……
就这么哭哭笑笑走了许久,他看到前边空地上有个架设起来的舞台,远看红红绿绿,热热闹闹的。台上锣鼓喧天,台下有人大声喝彩。他不明白在这么小的镇子郊外,从哪里冒出了那么多人来,也许是从外地来的吧。
双面人挤进去,发现那里正进行着一场奇怪的表演。有两个人穿着稀奇古怪的服装,站在舞台上,头上还装饰着羽毛。一个人头带面具,另一个没带面具的人,不停用手去揭下那人脸上的面具,扔在地上。可是每揭开一张,那脸上又出现不同表情的面具,怎么也揭不完。
人们不停喝彩鼓掌,舞台上丢了一地的面具,有一些甚至还掉到舞台下方。
双面人拾起一个落在脚边的面具,那是一张愤怒的面孔,正空洞无神地望着他。他目不转睛盯着它看了一会,做了个让他自己也没弄明白的动作。他抬手将面具带在了自己头上。
舞台上还在表演的两个人,看到双面人带上了地上的面具,对视一眼,双双伸出手,要把他拎上台去。双面人挣扎着想挣脱那两双手,无奈那手像两副铁钳一样有力,紧紧抓住他肩膀,让他动弹不得。
双面人带着那捡来的表示愤怒的面具,颤巍巍站在舞台中央,不知所措,不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台下的人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震惊了,一时安静下来。
这时候,悲伤的音乐奏响,两个表演者一左一右站在双面人两侧。第一个表演者突然摘下双面人带的愤怒面具,露出了双面人自己的面目,一张悲伤的脸。台下的人也跟着哀叹起来。
第二个表演者的手,慢慢靠近双面人的脸,出其不意地把那张悲伤的脸,撕了下来。双面人顿觉脸上火辣辣地疼,他那张高兴的脸露了出来。台下的人又跟着嬉笑起来。
接着,第一个表演者把那高兴的脸也用力撕了下来,又露出了双面人悲伤的脸。
两个表演者就这样不停地轮流撕扯双面人的脸,撕了一张又一张。那么多或高兴,或悲伤的脸,落在舞台上,直到舞台都堆不下了。
双面人每被撕去一张脸孔,疼痛就多一分,直到,他疼得昏死过去。
双面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郊外的空地上,天光已大亮。
他抬头看看周围,想起了昨晚的经历。可是完全没有表演者和观众留下的痕迹。甚至,连一点儿垃圾都看不见。
他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他被拉上舞台,脸被撕扯了一次又一次。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痛楚,却真实得没有一丝含糊。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轻柔地撞击着自己的心脏。他觉得,那似乎已不是自己熟悉的脸孔了。
他动了动嘴唇,试着发出一个惊异的表情。难以置信的是,他做出了那个惊异的表情。于是他着了魔一般,试着做出更多表情。那些表情,挨个地,在他脸上浮现出来。
最后,他觉得有些无趣了,这才站起身,做了个无比夸张的鬼脸。伸一伸懒腰,拍一拍屁股上的尘,踏进了阳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