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和虾米

 

(渝山海郊)

    驶出市区,大巴的轰鸣声渐趋平稳,不再像刚才那样激剧,亦或我已经被这节奏强烈的噪声驯服,干涩生硬的带动感由座椅和靠背传给身体,让人强行地适应。

    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这才感觉到自己额头滚烫,鼻尖冰凉,脊背渗浸的汗液和冷风反复摩擦产生着略带快感的阵痛,尽管如此,我还是一动不动,但愿这风能尽快让我清醒,让我恢复。

    我试着深呼吸,这几天的经历仿佛是在看小说,只不过自己是被作者笔下那个看扁被命运捉弄的反角。

    扭过头,旁座的阿花也是一动不动,她的头被黑色的围巾包裹着,长发一丝不漏,仅探出似睁似合的两只眼睛,也仿佛是因恐惧变得空洞,她一直看着我,像受惊的猫。

    我抬手抱住她,她顺势靠过来,锗红色长款仙人掌牌防风衣传来相互依靠的体温。

    和似有似无的颤抖。

    我把她抱紧,想拖住那种颤抖产生的不安,这时候,牛仔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我伸出另一只手反手去按手机,是虾米的短信,只有短短六个字:

    “照顾她,别回来”

    ……

    春天,渝山。

    我第一次见到阿花和虾米。

    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厅,虾米穿了一套笔挺的黑色套装,戴了一副大得夸张的红框眼镜,他的脸瘦长的可怕,就像是整个身材的缩影。从我远远看见他开始,他脸上就就挂着笑,褶子拱起来一层叠加一层,有点滑稽。虾米后面跟着一个女孩,大檐皮帽压不住一头爆炸的彩色卷发,戴着墨镜,嘴里嚼着什么,身上裹着锗红色的风衣,露腿,双脚踩着挂满亮片的皮靴。

    虾米抢前一步,挡住了我投向那个女孩的视线,哈哈笑着冲我伸出手,那分明是一根套着衣袖的树杈。

    “宾先生吗?幸会的啦,我系虾米,这系我的助手,叫阿花,请多多地指教!”

    蘸满了渝山味的口音不由得引起我强烈的反感,记得电视上讲过,只要听到渝山话,基本就意味着对方要开始行骗了,可谁知这个瘦成干儿黑成球儿的小个子竟是我这段故事的主角。

    我们相互介绍,相识,各自提防,端正地舔着干涩的红酒,不一会儿虾米提议换啤酒,十瓶山啤下去,我俩开始称兄道弟。

    当晚吃了什么,谈了什么,做了什么都变成支离破碎了纸屑,毫无意义,只记得阿花的红大衣,和虾米迷迷糊糊跟我讲道理,大概是说想做这一行,是要遭罪的。

    还有,趁着阿花不在场,他说阿花其实是他的妹妹,让我保密。

    我忘了我是怎样答复的虾米,不过没关系,酒桌上说的话全是扯淡。

    第二天清早,窗外阳光普照,头痛欲裂的我被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叫醒,我打开门,阿花站在外面,穿了一身相当凉爽的春装,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戴墨镜,卷发束成了马尾,像《逃学威龙》里面的朱茵。

    我强忍着头痛,费力地把眼神收住,呆呆地盯着她,完全忽视了她双手抱着一大叠应该很重的牛皮本。

    阿花绣眉一皱:

    “愣着干嘛?接住啊!”

    说完把怀里的本子抛过来,确实很重。

    “这些是公司的账本,去年的,所有。”阿花像松鼠一样钻进我的房间,好奇地打量着,其实我并不比她更了解这间屋子,甚至不知道水或者饮料在哪里。

    “旺哥让我给你的,说下周三之前翻译成法语,务必。”

    “旺哥?”我隐约地记忆起昨晚虾米指给我看的那张手机照片,那个和他一样黑的、比他矮又满面红光的肥仔,坐在一众保镖中间耀武扬威。

    “喂,上点心啊。”阿花好像不满意我满不在乎的模样:“旺哥可不好惹的,我是为你好,喂,你在听吗?”

    “阿花,中午我们去吃海鲜吧?”我答非所问。

    “嗯?”

    “我是说,旺哥究竟经营的什么生意?”

    “不知道,我也不过比你早到几个月,而已。”

    “哦,这样啊……那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

    “要你管!”

    阿花在房子里转完了一圈,大摇大摆地出门,好像这房间的主人是她,她是来巡查的。

    我看着阿花走远,直到连脚步声也消失不见了,才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头还是痛得要命,我告诫自己这辈子不要再喝酒了。

    直到晌午十分,我挣扎着爬起来,顺手翻开一册账本,瞅了瞅,不由笑一笑,轻车熟路。

    我从未自诩是聪明人,也能轻易弄清楚这个叫旺哥的地霸做的是什么生意,如今监管愈加严格,税务和海关频繁调换人员,以往养好的旧关系都已经无法疏通,几乎所有的地下企业都会自备一套与海外公司合作的对公账目,账本无需送审,直接运至国外清账,本土只留下些许无关痛痒的小头和线下收据。是非两面,这也是为什么有前科的我才刚刚出来,却直接被聘用的原因——我懂法语。

    晚上虾米又来找我,终于穿上了很符合他气质的花衬衫花裤衩,带我去了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海鲜店,阿花已经等在那里了,我们吃得很开心,之后虾米和阿花要送我回家,我们三人步行穿越这条霓虹点缀的小城,被咸湿的海风暖融融地撩拨着,每个人都应景地陷入了各自的沉默之中。

    那一批账本我只用了两个通宵就搞完了,剩下的几天一直在跟着虾米鬼混,他带着我走街串巷,这一带几乎所有的社会人他都认识,沿海的风情街很热,和东京一样热。

    很快我就熟练掌握了我的业务,无非是一些模式化的假账本,由于我的“工作”保质保量时间又快,也就顺利拿到了相对丰厚的收入。一两个月后,我开窍了,即使会做的事,也不要心急火燎一口气做完,因为我能看到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所保留,只有这样,关键时刻才能生存。

    阿花说虾米管她很严,很少带她出去吃喝面见,于是我隔三差五给阿花带点夜宵,或是半打海虾,或是闷油脆包,有时傍晚没事,就拉她去街上吃。

    我猜虾米肯定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认识一个人只需要一斤酒,可了解一个人却至少需要几个月。虾米对我有好感,至少我不会像他大多数所谓的朋友们每句不离脏字地劝他喝酒,我不喜欢渝山话,所以也不学。虾米那干瘦细长的身材,很难带给人压迫感,而且他习惯性地插手抬肩,真的像是一只大虾。与其说他是社会人,更不如说他是一名演技精湛、瞬间入戏的演员,在市井民众面前,他飞扬跋扈气焰嚣张一言不合就全家问候一遍;在熟人之间立刻变得牛皮不断段子不停像万能的粘合剂;在我这边,尤其是几杯黄米酒喝下去后,他变得犹犹豫、吞吞吐吐,总在表达那些自己一再刻意隐藏的想法过程中反复挣扎,有时甚至神志不清、近乎分裂,不过,只要我将话题引到阿花那里,虾米这小子立刻变得清醒无比,说她好,说她坏,全是关爱,可是当阿花过来凑桌后,他又摆出一副对阿花满不在乎的样子,强装着指责阿花的怪异发型和染绿的指甲。

    虾米表面上风光无限,一呼百应,是旺哥身边的红人,可我也见过他哭,仲夏半夜我起夜,猛然发现窗口一个人影,虾米像狗一样四肢着地,趴在地上一边呜咽,一边干呕,我把满身酒气的他拉进来安顿好,听他招牌式地酒后话,虽然话不成句,还是颇有感受。

    虾米说以前他也是一个进进出出多次的惯犯,里面的人用拳头教他,他出来就用拳头教别人。他说,有一段时间他没有人性,但是还有个性,这样就值得继续活着。如果社会用关爱来引导他,他想去当驻唱歌手,他爱唱歌。

    虾米说好像很久之前就认识我了,现在是熟悉过去,我觉得他还是很搞笑,让他赶紧睡觉。

    我没有办法给他解释,沉默、高冷、安静、谦逊的我都是假的,我只是不善于应对罢了。

    国庆节阿花拉着我和虾米去逛新开业的海市,一圈转下来我和虾米累成瘫痪,阿花却乐此不疲,像窜来窜去的兔子,虾米伸手指指我,又指向妹妹,提着强调说:

    阿妹,你能不能文静一点点?

    阿花冲着虾米吐舌头,又把目光转向我,我只感觉到突然之间夏天就到了。

    第二天阿花抱账本给我时,竟已经把她的黄爆卷做成了黑长直。

    我从来没有见过虾米打架,我觉得凭他的螳螂身材不值得对方动手。只是时不时听阿花提起,虾米打起架来,比疯子还疯。

    第一场台风后一个黄昏,我喝晕了骑电车回家,晃晃悠悠,在三井路口怼上一辆面包车,车门打开,跳下来三四个阿仔把我围住。没等我们动手,突然“轰”一声巨响,虾米从身上撕了块布条把面包车油箱点爆了。

    虾米喝得不多,走路带风,嘴里也不停,气场十足。他左手抄着球棒,右手一扬,把扳手扔给我,大喊我实在听不懂的脏话飙进来,一群人像是剧烈摇荡的啤酒瓶被掀开盖,开始沸腾。

    若不是有怂人偷摸地报警了,虾米和我估计就被人卸了。

    “够了,阿宾,”铐在拘留室里,虾米像是在家里一样自在:

    “我们不亏,再说,TM是你的不对。”

    我没有吭气,因为左腮不知道被谁肘了一下,喉咙一动疼痛钻心。

    “经常运动有助于健康嘛!”他还在调侃我。

    “哎,阿宾,你没事吧?”说着他竟然用枯树枝一样的手指戳我的伤口。

    我疼得大叫,用力搡他一把,无意中看到他后颈下有一片暗红,那位置被搞一下,不死也休克。

    “嗯?你也挂了?”我支吾道。

    “没事的啦,要你管!”虾米随手拉了拉领口,盖住。

    但我还是看见了,那是文身,好像是两只红色的熊猫,依偎在一起。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后来虾米也打过架,但是他从来不叫我,其实那是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分你我,虽然如此,我确从未真正摸清过他张口就踢的“业务”两字究竟是什么,每次他都搪塞我他没有很多推心置腹的朋友,但有些事情他不想让我介入,包括打架。

    几天前,阿花突然消失了。

    第一天,我还庆幸着每天早上终于能睡个懒觉,不会有人搬账本,或者做各种恶作剧。有时我还在大睡特睡,阿花竟然把点着的香烟执意塞到我的鼻孔里;还有次我装睡,看见她偷偷地翻我的衣柜,一件一件拿出来检查,还时不时闻下气味。

    第二天,我问虾米阿花去哪里了,虾米也不清楚,感觉很烦躁。

    可是很快我感觉出问题了,阿花真的消失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电话也不通,我去找虾米,朋友说虾米昨天晚上出门还没有回。

    直觉告诉我:出事了。

    傍晚,虾米突然打来电话,让我去东郊车站,带着阿花离开,永远不要回来。

    我问出什么事了?

    “旺哥。”

    虾米只答了这个名字就挂了。

    ……

    车上的音响放着BEYOND的歌,音损严重,时有时无,像是从泥点斑驳的车窗外传过来的,到了该下雪的季节,但这里距离海近,没有雪。

    我想起了我的旧吉他,上个月和几个朋友吃大排档,尽兴之余我抱着吉他弹唱了一曲《谁伴我闯荡》,虾米原本还十分活跃,顶酒拍桌子弹烟头,听着歌开始在桌上愣神,我以为他醉了,但他拉扯我的胳膊,操着独有的渝山口音说:

    “阿宾啊,弹得不错,以后,不要再混了,记得吉他留给我啊。”

    “不混?那我跑路喽?给你你会玩吗?”

    “你教我得啦!”

    “喝得过我,我就教你!”

    “C,你又嚣张了?干!”

    夜开始稠密。

    司机把音乐关了,节奏感强烈的马达轰鸣也仿佛暗哑了,坐车的人大都睡了,角落里的鼾声随着车身摇晃有着短暂的停顿,灯光也摇晃着,无论如何也照不明前面的路,那是一片未知的黑暗,连先前隔一段就能碰上的捷运车站也消失不见,对它来说,吞噬就是迎接黎明的方式。

    我想起第一次见虾米的时候他说过的:

    “干这行,是要遭罪的。”

    我低下头,阿花已经沉沉地睡下,脸上显现出难得的平静,孩子一样的平静,她不该承受这么多得变故,她只是个女孩。原本紧束的围巾在车体反复地摇晃中松动了,黑长直的头发犹如找到出口的水流倾泻下来,我放下手机,探手将这心爱之物一缕一缕地收回。我突然停下来,看到她乌黑的发丝下掩映着的一块红斑:

    一对依偎的熊猫。

(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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