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和爸爸
西哲有云:“让人不敢直视的,唯有骄阳和死亡。”
每次去完长者之家回来,总要两三天才能缓过来。接近衰老的身体,感受沉沉暮气,只是其一,体会父母的死亡焦虑,才是最让人无力的。
西方心理学把能量分为“生能量”和“死能量”,其实就是我们中国传统说的“阳气”和“阴气”。虽然长者之家环境很好,护理精心细致,但我总要养足了阳气才敢去。
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常常组织我们去看死刑犯游街,最后是到体育场看宣布罪行和判处结果。每个死刑犯双手都被反绑了,颈背后面插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犯人的名字和罪名,比如“杀人犯xxx"、”强奸犯xxx“。严厉的宣判之后,犯人们就被拖去执行枪决了。当时的人说,”吃一粒花生米“。
我在这个年龄段的恶梦,是父母亲都被枪毙了。惊醒之后,庆幸只是个梦,爸爸妈妈都还在。
死亡阴影何时开始出现在我的生命天空的?最初应该是文革开始。记得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墙上贴满了,又到处拉上绳子,把大字报挂在绳子上。久爷爷工作的长沙晚报是我常去的地方,爸爸的同事喜欢逗我玩,叫我“赫鲁晓夫”。我后来知道赫鲁晓夫是当时苏联的一个正在挨批斗的领导人,我问久娭毑:“为什么他们都叫我赫鲁晓夫?”久娭毑说:“因为你当时脑壳大,头发少,头型跟赫鲁晓夫相像。”
长沙晚报开始搞批斗了。有一个叫何旭的伯伯,看见我就要抱住我用胡子扎我的脸,扎得生疼。我又叫又躲,心里恨死了他。一天中午过后,爸爸要去上班,告诉我:“今天下午有个批斗会。”我马上接口道:“是斗争何旭不?”爸爸笑了:“不是。”
可是没过多久,听爸爸说何旭真的被斗了。
又没过多久,久爷爷也去了白泥湖五七干校。
久娭毑也在她工作的市干幼儿园关了禁闭,不让回家。我正好在上幼儿园,晚上就跟妈妈呆在一个宿舍里。同宿舍的还有一个她的同事。
一天晚上,久娭毑被叫去开批斗会,我在宿舍里用两张凳子拉起一根橡皮筋,一个人跳着玩。橡皮筋是我嵋姨用工厂的橡胶手套,一圈一圈剪下来的,很长。批斗会中间,同宿舍的那个姓周的同事回来取东西,看见我就说:“你妈妈正在接受批斗,她不老实交待,就是死路一条!”说完走了。远处的会议室传来一阵阵批斗声,我心突突地跳,想道:“妈妈真的会被斗死吗?”等到很晚,妈妈回到宿舍,一颗心才落到肚子里。
在久娭毑被批斗的那段日子,我也经受了幼儿园霸凌。我的橡皮筋被一次次剪断,直到短得不能再玩了。坐在幼儿园的转转椅上,突然,无端头上就挨了一丁根,以前在一起玩的妈妈同事的同龄孩子,联合起来孤立我。好在我是独生女,从小一个人玩惯了。
久娭毑结束禁闭之后,带着我去白泥湖干校看久爷爷。已经是冬天了,久爷爷穿着一件黑棉袄,站在远处笑着迎接我们。久娭毑对我说:“快去!快去爸爸那里!”我克服了对爸爸许久未见的陌生感,边喊“爸爸”边朝久爷爷跑过去。那一幕就像是老电影一样,爸爸欣喜地抱起了我。
妈妈走了,我留在了白泥湖跟爸爸在一起。一群穿黑棉袄的叔叔伯伯,白天劳动、开会,晚上用蜡纸刻毛主席像。我看他们刻的毛主席像真是好看,心里佩服得很。有的叔叔还送我毛主席像章,我有了很多毛主席像章,像首饰一样,每天换着戴。
吃饭的时候,看见穿黑棉袄的和穿蓝棉袄的不在一起集合,也不在同一个食堂吃饭。我跟爸爸加入黑棉袄的队列,领队的站在前面,喊:“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大家一起喊道:“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杀!”然后拿着饭盆去打饭。
有一次我问爸爸:“穿黑棉袄的都是坏人吗?”
爸爸笑着说:“不是。”
我心想,那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给他们都穿黑棉袄?
不过,白泥湖留给我的印象整体上是欢乐的,并没有人严厉地对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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