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的故事

我曾经看见一只人鱼变身为人的平淡无奇的过程,这不是传说,因为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相信。这是我根据亲身经历写下的一则日志。作为方圆十里、大小岛屿唯一的一个不知名的巫师,终日与古籍文字打交道,随手记下自己的心得体会与日常见闻是很自然的事。后人也许有那个多管闲事的粗略翻过,不经意间发现了我的这些零星碎语,于是在这些文字下画下一条标注,认为自已又找到了一则山海奇谈。

那是一个风暴恣肆的夜晚,外加瓢泼大雨,说是夜晚是因为不见日光,而这样的“夜晚”已经持续了一个多月。如此风暴是我生平仅见,就连我的父辈、父父辈估计都没有经历过,也算是人生的一项奇遇。作为居于岛上的渔民们,世世代代与海打交道,再熟稔不过,此刻却是能有多紧缩多紧,靠着家里的干粮与所剩不多淡水度日,在摇摇晃晃的墙壁下颤抖着念叨着各方神灵,与那竖于石上的鸡蛋、索缩于岩石里的海鸥,事实上已没什么区别。对于未能及时撤回岛上的少数渔民,已没有人再抱希望。

作为巫师我拥有比别人略微多些的能力,然而此刻——各人自求多福吧。凭着超人的预感,我越来越感觉到了空气中隐藏的火药味,仿佛外面的大海、大海中的风浪、风浪上的上空、甚至宇宙中有什么正在发生着改变。有一次,在惯常的风暴声浪涛声中夹杂着一丝带有生命的牛哞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风浪中博斗,那声音很微弱,估计除了我没有人能察觉,又或者是我的错觉。在如此风浪中,又有什么能出现、能传过来呢;出海未归的那几位渔民与他们的那瓣小舟就更别想了。

老李夫妇的小屋里。

嘣嘣嘣,老天是墙壁在撞击吗?嘣嘣嘣,老天,这墙晃得好厉害。

“老头子,是不是什么在敲门啊?”

“啊!”老婆的想象出他意料,“这时候谁来敲门?是树枝卡止了门吧?”

“你开开看不就得了”

老李嘟囔着:“不会是老张他们回来了吧?啊老天爷,我这是有多绝望,不、不可能的。”,这里是离海岸最近的屋子,谁要是有幸从海上回来,必定失敲这儿的门。

他抵止门,巍颤颤地拉开门闩。呼——,风一下透过门缝卷进来,门啵被冲开。

老李踉跄倒退,风灌进喉咙,剧烈咳嗽,差点跌倒,双手向后扶住墙壁。

“老头子、你怎么啦?!”

“我、我没事。”

老婆子掩着擦亮的火烛走过来。

老李努力掩上门。

外面地上有泼水的声音,“老头子,是什么东西?”老婆子耳朵尖,问道。

他们凑到门边,一只手举着,一丛乱发,看不见脸。“啊,你是谁?”

没有回答,因为没有力气,唯有举着一只手。

他们冲上去,抬胳膊抱腰的准备把这个人拖进来。“呀!”,老婆子凄厉一声。“怎么啦,老婆?”,“他、他……”,这个人的下半身……

不多久,我的屋门被踉踉跄跄的老李撞开。

当我赶到他们门前时,明白了他们的震惊。但是……几十步外还有一位女孩,披散的长发,趴在水里一动不动。

我们把他们半抬半拉的拖进了屋里。屋里同样是半膝水,就把他们放地上吧。

老两口啰嗦着,颤抖着嘴唇,此刻两手一夹,弓腰待在那里呆呆盯着。老婆子扇动着嘴唇念叨个不停。在他们有限的人生阅历中眼前的情况实在无法理解,这会是灾祸吗还是什么?到底预示着什么?这不幸的风暴。

地上有水漾的声音,那男的动了动,发出一丝喑哑的牛哞的声音,眼睛都没有睁开。我忽然想起之前在屋听到的那絮牛哞声,我不确定也不敢相信这是不是同一个声音。还有什么能在狂风巨浪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我凑近去,尽力想听清,然而没有,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强烈的愿望:救我!

“我们要怎么救你?”我说。真的,我们不是同一类,不知道从何下手,能做的就是弄干净他们,让他们看起来舒服一些。那女孩从始至终动都不动,就像死了。海上的博斗耗尽了他们的生命,现在是涉死的边缘。

他反反复复地呻吟着,时断时续,有时在叫唤,仿佛在梦里,噩梦。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原来骇人的风暴在死亡面前被隔离出了屋外,尽管屋子还在摇晃。好一阵的沉寂,仿佛稍稍平复了内心的波动,他的眼睛第一次慢慢地睁了开来,浑浊中透着一丝清明,他扬了场手,发出重重的喉音。

“我们要怎么救你们?”我喊道。此刻我们镇定了下来,他们的悲惨境遇压倒了老李夫妇心中莫名的惊恐,何况他们与我们还那么像,我们还能交流,尽管交流不畅。

他第一次听清了我的回复,呆了呆,似乎明白了,他微微转动脑袋望了望。

“我们要怎么救你?”我又喊道。

忽然,他发出了一声哀嚎,手臂落回水中,眼前获救的处境让他陷入了新的绝望。他急促地絮絮地说着一串串,挥动着手臂,竭力要让我明白。

我呆住了。自视渊博的我翻过的古籍符号与识得的方言无数,却从未听过他的语言。我明白,因为他来自一个我从未接触过的世界,也许都没有被前人记录过。

慢慢地他的哀嚎变成了低泣,他的力气越来越弱,他的体温由最初的高烧渐渐变成了冰凉,这是要死的现象。而另一个一直不温不冷,没有动弹,可能她还没有死,但也许一声不响的立刻就会死。他摸索着,想爬到女孩身边。

我恨恨地捶着拳头,来回蹚着积水,我忘记了他们是另一种生物。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也许此刻才是最真实的,我冒着暴风雨冲回我的屋子。

我翻阅着墙下一磊磊的卷籍,不顾雨水从屋顶打下和着我的汗水。作为巫师,我的卷籍繁多,如何从这些纷繁的材料里找到有用的东西呢?我尽量挑最荒延不经的,关于他们的来历,他们的传说。

我不记得翻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两天,反正在这个只剩风暴的漆黑的夜里时间没有概念。当我再次赶回老李的屋子时,我以为他们已经死了。

他又失去了意识,只有不屈的呢喃。巨大的悲哀充沛我的心灵,没有比眼看着死亡降临却束手无策更让人悲痛的。我没有找到法子。

他突然抽搐了一下,睁开眼睛,仿佛就在等待我的回来,这是最后的探询。我的手抚过他的眼睑,如果灵魂不灭该有多好;我曾不止一次这样想过。

我想起了古籍上的一个说法,与这个想法非常相似,只有短短百来字记载,相当什么都没说。如果说这个记载荒延不经,那眼前的事不更荒延千百倍吗?我决定试试。

我嗡嗡呢喃起来,这是惯常的咒语,有加持心愿的力量。人鱼的眼眸惭惭明亮,一闪,难道他懂?连我都未必懂,这是流传下来的巫师的技艺。

我府身在他耳边问道:“你可愿成为人类?”。

他迟疑了一下,神情呆滞,他懂了,喉头咽吞,这是一个艰难的诀择。据说有一种类似人的生物,他们会偶尔混迹于人世,短暂的化身为人,我们辩别不出,但那只是化身并非真正的人类。在他们漫长的生命旅途中,在他们的关键时刻,有成为人的一次机会,唯一的一次,失去就再也没有。这是一个各有利弊的选择,成为人类后就再也回不了从前。然而怎样变身为人类却没有说,因何能够变身也没有说,只有区区百来字的记载。也许这只是我们人类无数幻想中的一个,因为他们与我们是那么相像,我们都渴望远方,无限的远方,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么他们也一样。

他终于点了点头。我闭上眼继续嗡嗡呢喃起来,这是一种仪式,我不知道是否有用,只有一试。

他的眼神更加明亮,脸上放出光,他似乎比我还能理解这咒语的意思,或者是他迫不得己下的选择起了作用,宿命之力正在转化为生机,在他身上迸发出来。

一柱香的工夫,当我半信半疑结束仪式睁开眼睛的时候,躺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英俊,尾巴已经消失,尽管还很虚弱并重新陷入了昏迷,但可以看出已无性命之忧。一旁的老李夫妇目瞪口呆。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变化过程。我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只要用我们人类的方法救护他即可。我们把他抬到隔壁的床上,盖上被子。老婆子熬起姜汤。

现在,躺在地上的还有那个女孩。与她的同伴不同,她始终没有醒来过,没有挣扎,没有梦呓,异常平静,唯有脸色苍白如纸。我有救她的法子,但如果她一直都醒不过来。

我使劲摇晃着她的身子,拍着她的脸。她的身子在变冷,越来越冷,这不是好现象,她的能量在流逝,她会无声无息的死去。

终于,她的臂膀抖了一下,眼睑颤动,轻轻抑起,没有挣扎,仿佛在询问:“这是哪里?你是谁?”仿佛刚睡了一觉,所有在海上挣扎的噩梦都忘得干干净净。

她转动着凝滞的眼珠,在寻找什么。

“姑娘,你可愿成为人类?这是我们能救你的唯一法子。”我大声喊道。她的时间不多,比她的同伴之前的状况还要危险,我不能废话,我猜想他们都了解这个传说。

意外的是她听不懂,她呆了呆,我忘了我喊的是人类的语言。我念起咒语来。

她的眼睛在明亮,只是微略的。我确定她能听懂了,又一次问道:“姑娘,你可愿成为人类?这是我们能救你的唯一法子。”

她迟疑了一下,我想她是明白自已状况的,然而她挣扎着摇头:“哞(不)!哞(不)!”

我怔了,她的反应出于意料,我脸色有些发白,喊道:“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否则你会死去。”

“哞(不),哞(不)。”她依旧挣扎着摇头,没有任何理由。

我窘住了。我原以为,无论谁在死亡的威胁下都会选择生,无论他曾经拥有什么,也无论他曾经是什么;也许她不愿抛弃原来的世界,也许她不想成为人类,也许她从未想过,但是如果死去了这一切还有意义吗?也许她已经神志不清,搞不清状况。“如果你不愿意成为人类你就会死去,你就快要死了!”我再次喊道。

老李两口子劝道:“姑娘,成为人有什么不好,你照样还是个漂亮的女孩,死去就什么都没了。”

她摇着头,没有看我们,只是重复呢喃着一句我听不懂的话。她缓缓转动着头颅,在屋里搜索着什么。

慢慢地,越来越失望,脸色越来越难看,痉挛起来,她抽搐着,嘶哑着叫唤起来,侧身就要往门外爬去。我们拦住了她。

“姑娘,你可想好了?”我叫道。

“哞(不)!哞(不)!”她低沉的喊道,却不是在回答我的话,海上的风暴终于回归她的心灵,此前的平静一扫而光。

以她的体力是挣扎不了多久的,很快,她陷入了颠狂状态,时而呢喃,时而哀哀滋泣,时而叫唤,眼晴紧闭着。

我悲惨地发现,尽管找到了法子,但我救得了一个却救不了另一个。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外面的动静惊醒了那个青年,也许他根本就没有放心过,他翻身摔到地上,爬到外面来,“意,意”,手伸向女孩。他的话混杂着过去人鱼的嗓音,却是人类的语言,含糊不清。

他爬到女孩身边,将她揽在怀里,“意,成为人类吧,这是你能获救的唯一办法,否则你就会死。我不想你死,你不能死……”

凭着熟悉的感觉,女孩摸索着他的手臂,仿佛失而复得的珍宝(即使只是在梦中),她叫了一声,一把扎进他的臂里,嘤嘤滋泣,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意,答应他,成为人类,答应他。”

然而女孩没有回应他,她已经意识不清,只是陷在自已的世界里,听不到他的话,或者也听不懂,她只知道自已重新得回了心爱的人,其它的已不重要,无论他如何劝说,只是把他抱得更紧,时而甩甩头,“哞(不)!哞(不)!”,坚决拒绝。我不知道她想的是什么,拒绝成为人类吗?为什么?

“意——”他哭起来,他发现自已竟然劝不了她,她竟然已听不到他的话,“意,你怎么啦?你听我说,你快答应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你不能死,我们不能死啊……”他嚎啕大哭。

慢慢地,女孩的拒绝,她的挣扎,她的呓语,变少了,慢慢地复归平静,比最初的平静还要平静,只有揽抱的双手没有松开,雪白如纸的脸上,嘴角仿佛有一抹满意的笑。我的眼泪落下,她死了。

屋外的风暴不知什么时候稍稍收敛了一些,屋里只有青年的呼嚎。

我走出屋外,任风吹雨打,望着漆黑的看不见的远方。风雨真的小了一些,恣肆了一个多月的风暴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但我心里并不轻松。

我回到自已的屋子,耳听着风雨中传来的哭声。不知过去了多久,当青年最后一声饮泣停止时,一直咆哮的风暴竟然也慢慢地换了一副调子。慢慢雨停了。浪涛隆击岩石的声音清晰可闻。空中的乌云层层叠叠,低低压在海面上。

岛上的树木倒了一片又一片,疏落落的,没有十年的时间估计恢复不回来。鸟兽不见一只,不知是死了,还是被风暴卷走。岸边的崖壁坍塌了一座又一座。

人们纷纷走出屋外,忙碌起来。忙着加固墙壁,修补屋顶,淘掉屋里的泥水,洗刷家什;忙完这些,紧接着就是修补鱼船,整理魚具。尽管风暴刚刚过去,但家里的存粮都已见底,得尽早出海。如果这场风暴多持续几天,估计得饿死不少人。

整个岛上的魚村,整整忙碌了三天三夜。

当人们忙完这些,老李夫妇的门前已集拢起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指指点点着,有时又莫名的冷不作声,有惊诧、恐惧,也有怜悯与同情,自然还有各种各样的猜度,“老李屋里被风浪冲上来一条人鱼”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青年抱着女孩的身体坐在屋中间的地上,一动也不动,泥雕木塑一般。

我分开人群走进去,从他的手里抱起女孩。他没有反抗,呆呆的,低头看着自已空空的臂弯,似乎不明白。

我走出去,往海边走去。

等我走出了一段距离,他反应过来,挣扎着要站起来,却一下子跌倒。人们走上去把他扶起来。他踉跄着跟在后面,仿佛想把丢掉的什么找回来。

人们洪涌跟在后面。

我找了海边一个浅浅的水湾,把她轻轻放进水里。此时是响午,风已停,海浪也变得温顺了,云层已消散得差不多,太阳露了出来,海面上波光粼粼,闪烁个不停。当女孩的身子触及海水的时候似乎抖了一下。看花了眼吗?一抹波光跳进我的眼里;或者这是人鱼的肉体接触海水时的自然反应,毕竟他们来自海里,海洋就是他们的王国。

我的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嘴里念念有词。人们两手合十,在心里默祷着什么,这是祝福。

海浪一个又一个舒柔地冲刷着岩石,慢慢地把姑娘的尸体带离岸边。

青年的目光追随着她,瞬也不瞬。尸体渐渐飘远。

太阳西斜,人们陆续离去。

他忽然趴伏在岩石上,两手掩脸,似乎不忍再看,抽抽噎噎地饮泣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

总有一天,海底的洄流会把姑娘带回故乡;而他,永远留在了这里,因为他选择了生,他选择了成为人类。

姑娘的尸体终于小成了一个光点,消失不见,沉入了海底。

夕阳照耀着海面,金光粼粼,跳跃不定。天空中云蒸霞蔚,生长又消失,生长又消失……仿佛各路妖精终于蜂涌而出,庆祝这场风暴的结束,变幻无方,尽情嬉戏。

大海实在太深了,那天边,不断有燃烧的云霞坠落,又不断有新的云霞升起,其中一朵仿佛是谁在舞踏,长袖飘飘,妙嫚之极,跃起又跌下,跃起又跌下……有音调古怪的声韵隐隐约约传来,我听不懂。

“嗷!”,一声长嗷爆发,我吃了一惊。趴伏在岩石上青年一跃而起,两眼放光,他挥舞着手臂语无论次,向着海面冲去。

他冲下沙滩,冲进海水。他忘了他已不再是人鱼,不再适合于大海,或者根本就没有想。海水把他拌倒,他又迅速地爬起来,不顾披散的头发衣衫。当海水没过他的胸,他拼命划着,浪涛一个又一个地扑来,有好几次我以为他再也浮不起来,但他又擎起了头……

不知道是什么吸引了他,肯定,他疯了。

我向前方望去,那朵会舞踏的云霞仿佛在向着这边飘来,越来越具有独立的形状,越来越像一个人……长发飘飘,丰姿绰约……一个美丽的女人……一条美丽的尾巴……是她,那个死去的女孩,人鱼女孩,她在向着这边游来,跳窜着,呼唤着,非常迅速。我目瞪口呆,以为自已看花了眼,这是幻觉,我也疯了吗,可是我没有疯,我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我想到了很多……

她活了过来。

他们在岛上居住下来。我们给那个叫谙的青年搭了一个屋子。女孩则委身崖下水边的一个岩洞,尽管能化身为人,但她不是真正的人类,不能离水离海太久太远。

一段日子的风平浪静。谙的眉头总郁积着一种思虑,忧心忡忡。

一个月明的夜里,他冲出海边的小屋,癫狂呼喊:“不、不,我不要成为人类,我要回到海里、我要回到海里。”我们都被惊醒了。他一次又一次地冲向大海,月光下浪头发白,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回岸边。曾经,他是水里的生物,如今,大海拒绝了他。

最终,一个浪头抑翻了他,拖着他往深处走去,这不是回归,是死亡。女孩冲过去……

我赶到岩洞,他两眼紧闭,脸如金纸。女孩无助地哭泣。我念叨起来:

生命尽管短暂

但不会由你想拋弃就抛弃

该享受的享受

该痛苦的痛苦

不会让你贸然离场

他睁开眼,哇哇哇吐出海水……

多次这种绝望的夜晚之后,他终于冷静下来。

有一次,他径直来到我的小屋,问道:“师父,人生可有永恒?”

我想了想,问他为何在意这个,对于他曾经的世界我有一种猜测,但他从未透露。

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在他以前的那个世界,他们的寿命无限漫长,连他都记不起自己是何时出现,离去的时候如海虫化作珊瑚,脸目如生,死亦如生,没有所谓的悲伤。

我说,那你为何如此在于生死?

他期期艾艾。

我告诉他我所见过的最长寿的人也就百多来岁,不过,我吟哦道:“听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据说在很古很古以前,第一个开创了朝代的皇帝,为了永生,派出一名重臣到东海之滨为他寻求仙药。仙药迟迟没有找到,皇帝等不及就死了。而那位被差去寻找仙药的大臣却是一去不回。有人说他死了,因为找不到仙药不敢回来交差;但也有人说其实他已经找到了仙药,一人独吐,霄遥去了,不再理会皇帝的死活,就在海外一个沒有人去过的地方。”

我盯着他的眼睛,想知道这个传说是否真实,他就来自一个那么飘渺的世界。

他摇了摇头,转身离去。此后不再问我类似的问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变的是滩上的鱼蟹府拾即是,岸边的蛋石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狂风、暴雨、海啸也是如数家珍。要么是暴晒的烈日,要么是泛滥的潮汐,生命无论如何改变都左右为难。每天都有人死去,又每天都有生命呱呱坠地,却总是力有不殆,生怕断了沿续。死去的人也像暴死、淹死在滩上发嗅的鱼虾,最终又被浪涛一个转身扫荡一空。生死就在这里循环,随着潮汐起起伏伏。

一天,一个渔民慌慌张张跑来告诉我,老李病倒了。赶去一看,病得不轻,我尽了微薄的医术,心里却无把握。一天里,又有几个人跑来。几天里,远远近近的岛屿接连有人过来,我暗想,该不会是瘟疫吧。

天灾是家常便饭,瘟疫也不少见。在这光秃秃的滨海之地最缺少的就是草药,所以瘟疫才是最可怕的,只要发病几无生还的可能,它能瞬间让一个岛屿荒无一人。

惭惭地,人们也明白了,恐惧随着瘟疫漫延,再也没人敢随便报告自已得了病寻求帮助,因为几乎没有医好的希望,只能看运气,若被官府知道抓去隔离就更无生的可能。

果然,不久兵丁就来了,挨家挨户搜查,体弱无力的二话不说立刻抓走,一时间沿海哭成一片。

谙也没能幸免。

“生如朝露,电光石火,何必大动干戈!”他大喊道。

“你再嚷嚷我就把你关到大牢!”兵丁喝道。他们把他关进了牢里。

女孩化身人形,走上岸,穿穿重重的人类街道,站在牢前。

“你走吧,我不想见到你。我的生命注定是死在这里,而且,很快、很快。”他拒绝见她,两眼深陷,形如枯髅,思虑比瘟疫更折磨人。

“不、不,我不会离开你,就算死我也要把你带回去”她喊道。

当我进城的时候,撞见累倒在路边的女孩。长途跋涉来到陆地对她不是一件轻松事。

我找来水,倒到她身上。她恢复了一点力气,扶着树慢慢站起来。

“师父,为什么他们对生死那么在于?”她问道。

我想,人鱼真是傻呀,他们生活在海底,几百年年如一日,几无生老病死之虞,如何能理解人类 生如朝露、去日苦多的焦虑与痛苦呢。我无言以对。

跟历次一样,采用最简单最粗暴的做法:消毒与隔离。终于挨到瘟疫过去,生命经受了又一次摧枯拉朽式的打击,更显凋敝。一具具尸体被抛到海里。海能吞逝一切,包括死亡与创伤。沿海恢复了无言的宁静。

这是一片悲伤的土地,与一个悲伤的故事。包括谙,如果就这样待下去他也会死,是的,没有人能幸免,不过我没有看到。

六月的一天,海上来了一艘商船,满载着货物,有沿海紧缺的各样物品,包括药,尽管来迟了一步。

码头上人们拍手欢笑,船主却对着大海嚎啕大哭,昨夜船上掉下了一个人。

在谙的屋子里,溺水之人醒了过来,缓缓睁开眼睛不敢相信,昨夜风浪中的恐怖与绝望深植脑海,她一把抱住眼前之人。

当人们看到他们从屋中走出来时,纷纷欢呼。船主睁大了眼,无法相信自已的女儿还活着。

很多年后,人们依然相信这是一个奇迹,有谁能把她从黑暗的波峰浪谷、几乎是死神的名下救回来呢。

商队没有停留多久,他们用自已载来的麻布、草药、糖、罐……换取当地人储存的晒干的鱼翅、巨大的鱼骨、明亮的珍珠……,忙完这些便继续起程,放弃了海路,带着换来的新的货物,转乘马匹、骆驼,沿着一条据说名为“陶瓷之路”的路,越过崇山峻岭,穿过茫茫的戈壁、草原与沙漠,无数个日夜,到达一个更遥远更深入的陆地的中心,一个名为“中土”的地方,统辖着所有人类的王朝的中央,富丽繁华之地,据说那里才是我们人类最适于生存的地方,有我们生命中缺少的一切。

临行前的夜晚,在人鱼女孩的岩洞里。谙搂抱着她,“如果你也是人类该多好啊——不、不!……我终归是回不去了……我们可以一起去‘中土’,一起……,一起……。意,是不是我的人生越短暂想得到的就越多?还在海里的时候,我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去想这些。”

“不,不,我不会离开你。”女孩喊道,紧紧搂着他,“就算是死我也不会离开你!”

他们紧紧依偎着,絮絮叨叨,一起回忆着他们曾经快乐的日子,从相识到相爱,到结伴环游大洋。曾经逝去的日子就像曾经流过他们身边的细沙、妙嫚的水草,多得不记其数,多得大部分、大部分都忘记了,但也有很多、很多留在了记忆里,永远。

海水拍打着洞外的岩石,不疾不徐,舒舒柔柔,恒古未变的样子,生怕吵醒了他们的梦。他们说得累了,抱在一起,女孩的腮上挂着泪珠。

“我不会离开你,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你。”她呢喃着,“我不知道你成了人类,是的,我不知道;原谅我,我不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人类。我不会离开你,死也不能。”

第二天,天蒙蒙亮,海水从曙色中露出,一条美丽的鱼划过蓝色的海面,消失在水天相接处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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