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出租屋看来是呆不下去了,因为这里发生了命案。
那个叫做阿音的女人在回来找高跟鞋的时候,误把做工的泥瓦匠认成了贼,她那几日心情糟糕透顶,于是一股脑儿地发泄在了泥瓦匠身上,在冲着人家整整骂了十分钟后,被恼羞成怒的泥瓦匠敲开了头颅,并连着那双红色高跟鞋一起被砌进了储物间。
本来这一切都可以不用发生的,如果他们都不那么口是心非的话。
阿音和她的男朋友阿楠吵架摔门而出的时候,嘴里喊着:“我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我明明听见她心里说的是:“你快追出来啊,你追出来我就不走了。”
阿楠当时也是气急败坏,冲着门口发火:“有本事出了这个门就真别回来!”但是他心里却怂的厉害:“姑奶奶,你能不能别闹了,我错了还不行么?”
可是他们都没有说出真实想法,以至于一错再错,天人永隔。
我叫猫十三,是一只浑身黢黑,能够听见心灵的独眼流浪猫。
最初,我的那只眼睛并没有瞎,也听不见别人心里的声音,我只是一只普通的宠物猫。买我回家的小女孩只有八岁,她对我很好,喂我吃最好的猫食,给我住最温暖的猫屋。
岁月静好,却不长久。这一切在某次意外之后戛然而止。那日,有个男孩用弹弓射伤了我的眼睛。
治疗我的眼睛需要花去许多钱,小女孩的父母放弃了,她只好抱着我“哇哇”地哭了半宿,大人们劝她:“我们也很爱它,但是它的眼睛治不好了。”
我可怜兮兮地趴在一边,听见另一个声音在空中响起:“这只猫瞎了眼睛,丑死了,不如丢掉给小乖再买一只吧?”
从那一天起,我发现自己突然有了一种听得见别人内心声音的能力。
具备这种能力有时很有趣。比如可以看见眼前的这一对男女,半个小时了,都在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
男人饮了口红酒,赞叹道:“你真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
他心里明明说的是:“双眼皮是割的,鼻子一看也是垫的,下颌搞不好也磨过,不会连胸都是假的吧……”
女人做出羞涩表情,用一种夸张的奶音道:“夸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啦。你才是又帅又幽默有趣,我崇拜你都来不及呢。”
她心里却焦躁不安:“他到底是不是富二代,为什么买这么便宜的红酒,不会是想骗老娘吧?待会儿跟不跟他去酒店呢……”
他们匆匆离开饭店的时候,女人看见了我,她再次启动了那腻人的奶音:“哇!好可爱的小猫猫哦。”一边说着一边跳着跑开了。
而她内心的声音却充满嫌弃:“天哪,哪儿来的脏兮兮的丑猫?可别弄脏了我的鞋子。”
我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喵呜”一声从她的两脚之间蹿了出去。
烟烟和穆生已经对坐了一个小时,面前的茶水续了又续。
他们结婚七年,大部分的时间已经没话可说。是烟烟先开了口:“小乖下个星期入幼儿园。”
“嗯。”穆生的眼皮终于抬了一下,“我下周要去外地做个讲学。”
“我没说要你接送,你去忙吧。”烟烟的语气依然温柔,但我已经看见她内心升腾起的彩色小火苗,红色代表愤怒,蓝色代表忧伤。
穆生点点头,没再吭声。
半晌,烟烟又问:“是和你那个女助教一起出差?”
穆生再次抬了下眼皮,右手不小心带倒茶盏,有茶水泼溅出来,在桌面蔓延。
“没……这次没带她。”他说,“她笨手笨脚的,也帮不上忙。”
我舔毛的动作慢了下来,不知为什么,每次听到人类撒谎我都会呕毛球,长此以往,我变得越来越消瘦,毛色也越来越没有光亮。我恼怒地“喵呜”了一声。
烟烟注意到我,悠悠说了句:“像是被人抛弃的家养猫呢,它曾经也被百般关爱吧,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穆生的脸色不太好看,用手掌使劲擦去刚才泼溅出的茶水。
烟烟转回头望着他,重复道:“穆生,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呢?”
在我见过的人里,很少有只说真话的,小满算是其中一个。为了减少呕毛球的次数,我有一段时间总喜欢跟着她。
小满家中开了一间米线店,我便蜷在后厨打盹,醒来的时候总能见到她给我准备的吃食。她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儿,我曾以为,静谧的日子是可以一直持续下去的。
然而有一天店里来了个叫做韩啸的男人,从那天开始,我又开始频繁地呕毛球。
起初他看上去似乎很喜欢小满,还花掉很多积蓄给小满买了昂贵的手链。
小满在他锲而不舍的爱情攻势下缴械投降,韩啸抱着她激动得语不成句:“小满,我好爱你,我一生一世都不要和你分离。”
我刚吞下的猫粮和毛球一起被呕了出来,我警觉地抬起头来,想要仔细听一听韩啸内心的声音,却只听到一阵令人焦躁的噪音。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猫生经验,我断定他向小满隐瞒了什么。
于是我在接连几天的夜里都悄悄尾随在韩啸的身后,打算探个究竟,并且在某一日成功发现了端倪。
那日韩啸刚刚回到自己的住处就接了一个电话,在他看到号码的那一刹那,我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老婆。”他对着视频电话那边的女人说话,“没干什么,刚到家,加班。对对,最近总是加班,你知道的,加班开会的时候不方便接电话……”
我对着身边的沟渠干呕了半天,最近营养不良,毛都秃了好几块,谎言听得又多,毛球都吐光了。
自此以后,韩啸再来找小满的时候,我总是很不友好地梗在他俩之间,或打翻韩啸面前的杯盏,或跳到他头上拨乱他精心做的发型,就在有一天我怒不可遏地抓伤他手背以后,小满生气了。
“你到底怎么了?”她蹲下和我说话,“以前你不是那么爱捣蛋的,可是今天你闹翻天了,我得给你小小的惩罚。”
她将我拎出后厨丢进院中,并关上了门。
那一晚,韩啸留宿在了小满处,到清晨的时候方才离开。我堵在大门口对着他张牙舞爪,愤怒地喵叫,他只是不屑地暼了我一眼,然后一脚踢翻了我。
再后来,小满搬去与韩啸同住,偶尔回来几趟,却一趟比一趟憔悴。我扯住她,用脑袋在她的裤腿上来回磨蹭,企图用我那不熟练的撒娇伎俩挽留她。
但是一切都是徒劳,她仍是一趟一趟地离开,一趟比一趟更为憔悴。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带了两大袋猫粮回来。
“我可能要走了。”她摸着我的脑袋说,有一滴热乎乎的液体落在我的头顶,“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彼时的我正困顿得睁不开眼,听到她的这番话后登时清醒起来。
“喵呜!”我跳到她怀里,定定地看着她。
她笑起来,有些凄凉:“我知道他不爱我,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原来她是知道的,却仍然铤而走险地一步步靠近他,本想给自己找一个充足的理由远离他,结果却高估了自己,落得万劫不复。
“喵呜?”我很疑惑,既然已经知道,为何不趁此回归,重新开始?我记得有个风风火火的姑娘曾经说过:“不管昨天有怎样的凄风苦雨,今天都是崭新的一天。”
然而小满只是抱了抱我,带着她的红色背包离开了,当时的我,并不知那是与她的最后一面。
再后来,有警察过来,有小满的朋友过来,大家都是神情严肃紧张。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了解道,小满留下遗书,独自去了韩啸家乡的一座高山上,警方只寻到她留在崖边的背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那个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
我怒了。
一路狂奔到他的住处,避过保安,攀上露台,从虚掩的窗口蹿入,直扑在床上闷头大睡的他。
挠,可劲儿地挠,他惊醒,张惶躲闪、阻挡、反击。双方都伤痕累累。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一瘸一拐鲜血淋漓地离开的,只记得那日天暗得十分快,有细细密密的雪花飘落,落在伤口上,很疼。
我伤得很重,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天那么冷,雪那么大,又饿着肚子,可能明日就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白色坟冢,那将是我短暂猫生的归宿。
血和着泥水从盲眼上流过,我灰心得很,外面的声音很嘈杂,一句实话都没有,我觉得困顿,渐渐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死,我被一双温柔的手给救了回来。
我用一只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位姑娘,短发,职业装扮,恨天高的鞋,烈焰红唇,气场两米八。我记起来了,她是小满的朋友,是那个说“今天又是崭新一天”的风风火火的女子——秦青。
她对我来说是个特例,虽然她总是“小屁猫小屁猫”地喊我,我却一点儿也不讨厌她,甚至在她说谎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过呕毛球的情况。
她今天又喝多了,陪着一群脑满肥肠的油腻中年男人应酬到半夜。她化着精致的妆,举着酒壶走到对方面前:“王主任,您这么睿智,这么儒雅,这么有气质的人可不能诓我一个小姑娘啊,您今天给个确定话儿,签下咱这一单,我就把这壶给干了。”
王主任红着一张猪肝脸,大笔一挥在合同上写下名字,秦青二话不说仰脖喝干了酒,周围一阵哄闹欢腾。
她踉踉跄跄独自步出饭店的时候,差点儿踩上我的尾巴。
她认出是我后,不由失笑道:“没想到半夜来接我的居然只有你,走吧,亲爱的小屁猫。”
她抱着我在这座城市的深夜里独自前行,橘色路灯洒下温柔光亮,仿佛永恒。
有时候,我会觉得她是另一个我,彼此了解内心,在微薄暖意中相互投靠,相依为命。
秦青在过了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去相了亲。男人大她五岁,穿着浅灰色羊绒薄衫,黑边眼镜,看上去局促不安。
“我在一家研究所做工程师,已经升了正高。”他说,“经济上过得去。”
我懒懒地躺在旁边的地面,没有作呕,看来他说的都是实话。
“挺好的。”秦青礼节性地笑,“我的工作也挺上正轨的。”
男人扶了扶眼镜:“我希望咱俩结婚以后,你可以辞了工作,我的收入能够养得起你。”
“我不需要你养。”秦青回应。
“我的意思是你结婚以后可以轻松一点儿,不用再辛苦奔忙,不用再受职场的气。”男人赶紧解释道。
我“哇”地呕出一口毛团。
秦青转头瞧我一眼,露出浅浅的笑:“你其实是想让我结婚以后放弃事业,相夫教子,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你身上吧?”她顿了顿又道,“不行哎,我还得照顾这只小屁猫,它比你更需要我。”
我硬生生地把第二口毛团给憋了回去。
第二个相亲对象比秦青小一岁,性格活泼张扬。
他蹬着滑板来到秦青面前,上来就牵她,她甩开他的手:“又不是小朋友。”
“Why?两个人在一起不就是为了开心?我不介意做小朋友,小朋友就很开心啊!”他很迷惑,“以为你是个很open的女生。”
“所以你的相处方式是?”秦青也很迷惑。
“合得来就在一起咯,不开心就分开,不要有什么压力啊。”他说,“啊对了,你们女孩子是不是喜欢听‘爱’啊‘承诺’什么的?那玩意儿挺没趣的,不会你也喜欢吧?你喜欢的话我随时可以说的,我爱你!”
我在旁边五内翻腾,不等秦青摔东西,我先蹿了过去,在他雪白的T恤上留下一排褐色脚印。
秦青终于意识到相亲的无聊,不再去赴任何的约。在某个午后,打着盹的我们被一阵电话铃声吵醒,她看了一眼号码,变了脸色。
“青青,我回来了。”对面是个男人的声音。
秦青不说话,面色愈发难看。
“我辗转这么多年,终于发现还是你最好,我放不下你,所以回来了。”男人在表白。
秦青有些不耐:“你是谁?你打错电话了。”
“你别挂电话。”男人急道,“我知道你怨我,当初是我不对,是我负了你,可我这次是真心诚意地回来找你,我知道我最爱的人还是你,你原谅我好么……”
秦青打断他:“这些话你留着和别人说吧,你看你把我的猫都恶心吐了,拜托你还是不要回来了,我谢谢你。”
她挂上电话,愣愣地看着我三秒后笑起来,一直笑出了眼角的泪。
秦青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应酬,风风火火地生活。我也一如既往地在橘色路灯下等她归来,温柔相依,俗世媚行。
我是猫十三,一只能够听见心灵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