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半无人私语时

坤宁宫东暖殿,太子书房,入夜,疏梅掩映的纸窗透出温润的光,少年端坐桌前,悠然舔笔,侧耳细听隔壁断续传来女孩刻意压低了的声音,“怎么又不记得,这参茶里要加莲子才不上火,而且也太浓了。”

女人的声音赔笑道:“就是啊,明明跟他们说过,又给忘了, 明天一定教训那帮懒丫头。”

女孩冷哼一声:“原来姑姑的话不顶用的,非要我自己跑去厨房说,罢了,总是我多出来的事,我也没这个闲心了,明天就去请皇后娘娘的旨,还照先前一样。。。。。。”

话未完,女人急急打断,“姑娘这可要打我的脸了,我这就监督着他们重做了,您可千万担待了这次。”说罢,蹬蹬蹬地去了。

少年抿嘴一笑,继续挥毫,四下里又只剩下秋虫的鸣声。

半晌,房门咿呀一声,女孩送进茶来,轻轻放下便要离开,不料衣袖被人一把扯住,无法,只得默立,灯光下持笔的少年面容俊朗,因为专注,眉心微皱,但嘴角分明微含笑意,女孩的目光在他的五官间游戏了片刻,掉头看那静静的灯火,一个灯花爆了。终于,他停下笔,揽过身边人,附耳道:

“今天廿三了呢,你生日怎么过呀?”

“什么怎么过?不过!”

“诶,不识好人心”他扳过女孩的脸,“去年那样不是挺好,又热闹,又别致。”

“你当还是在王府里吗?宫里规矩那么重,时时刻刻落人话柄,再说梦姐姐她们都不在。”

“她们不在,我在嘛,我们两个好好乐一天。”

“你顶什么用?你是会做吃的呢,还是会调喝的呀,说是给我过生日,还不是我辛辛苦苦几天让你开心一场。”“你还真是。。。菊梦好,又会做吃的,你回王府去, 让她给你过生日,这样累不着你了吧。”一边放开了她的腰,重新拿起笔。

望着少年带了薄怒的脸,女孩有点心虚,低下头弄自己的衣带,半晌咕哝到;“跑来跑去,还不是累,你把梦姐姐接进宫来住几天嘛,难道你不想她?”但是他不再说话。女孩干等了一会,悻悻而去。

少年捧起茶碗,闻到一股甜香,不禁又是一笑。

他正在给大臣龚铭,自己的侍读龚琪的父亲写信,商量请自己的老师温子仪去国子监授课,自己也出宫去国子监上课的事。老师已经答应于早朝时向皇上奏请,但是若无人从旁协助,自己那身体孱弱而猜疑心颇重的新父王大概不会答应。说到底,他真的喜欢自己吗?李承嗣想到那仅有的几次会面中,这个父亲苍白的脸上带着一丝厌倦的颜色,即使在同他说话时,眼神也一次次从他身上溜开。更别提在无数个沉默的间隙里,那仿佛十分费力才睁开一道线的眼睛里更是什么信息都读不到。他在想什么呢?直隶的灾情吗?东北的防务吗?朝堂上和后宫里的斗争?还是日渐迫近的死亡与年幼的自己的即位吗?说到年幼的自己,十三岁的自己还是年幼的吗?当他坐在崇德皇帝面前时,当他忍受着那庄严而虚无的沉默,猜疑着皇上对自己的好恶时,他同时也看到了自己是怎样整齐地穿戴着,小小的背板是怎样挺得笔直,脸上的神情又是怎样的肃穆。他知道这样的自己在他人的眼中无非是一个稚嫩的孩童竭力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他知道有人会不屑有人会怜悯,但他认为他们错了,这不是伪装,这正是他本来的模样。相反,不久前那个在王府中承欢于慈亲膝下的孩子,那个无忧无虑地与丫鬟们耍闹的小王爷才是伪装。入宫以来他步步提防,事事小心,却没有因此感到疲惫,而是愈来愈觉兴奋,有时候他想到自己的计划,兴奋得全身都僵直了,眉头锁成一个打不开的结,牙关紧咬,下巴收起,使兰痕担心他心绪不佳,小心地从旁偷觑着。啊,兰痕不懂,他是兴奋啊,太子的位置,这光荣与阴谋的中心太让人兴奋了,还有在前方等着他的王座,军队,土地,律法,天下苍生。。。。。啊,他就是为这一切而生的,今日的局面在他这髫龄之童写出洋洋千字的策论一举轰动京师的时候就注定了,不,在他第一次读到“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激动得泪水涟涟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上天选定了。那些至今仍在背地里说三道四的叔叔伯伯们不是酒囊饭袋就是阴险狡诈之徒,哪一个有他这样的格局呢?上苍不佑大周则已若佑大周,他定能排除万难承继大统,然后励精图治,开创盛世,下抚百姓,上慰先灵,受万民之敬仰,留百世之芳名。

自鸣钟当当地敲了十二下,啊,三更了,自己真不该胡思乱想,弄到这个点还没睡下,眼下局势瞬息万变,一刻也马虎不得,更应该养精蓄锐才是。。。。。。这样自责着,少年把一个封好的纸卷藏进袖筒,又把一旁一张临摹了快雨时晴帖的宣纸挪过来放在书案正中,然后款步走出书房。早等在门口的兰痕立刻给他披上一件银狐氅子。两个小太监向他行个礼随即侧身闪进书房替他收拾洒扫。承嗣没有再回头,他一语不发地回到卧房,让兰痕替他一件件宽去衣服,但是当这个婢子要告退的时候,他再一次拉住了她,轻轻地说别走了。兰痕也十三岁了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不由怔了一下随即红了脸,又转身出去对屋外侍立的宫婢与太监们低声嘱咐了几句,旋即吹灭了灯,摸索到床边。承嗣,这个她为之倾尽了全部心血的孩子,轻轻地搂住她。她在他的怀抱里一颗颗解开纽扣然后与他双双卧下,尽力将自己放松,向一只布偶一样柔软,可以由他任意摆弄,她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身体在感受着疼痛,还有一种异样,好激烈,她长这么大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却逼迫自己斩断身体的感知,清醒地专注地意识着身上的男子的喘息声渐渐粗重了。。。。。

与此同时,在离宣武门不到一里的大将军府,除了巡夜人与站岗的兵士,上上下下的人都睡下,层层院落,一派森然,唯有七小姐的住处,隐隐传来一把清脆童声。“承嗣哥哥最好了,对不对,虽然五哥射箭比他准,不过五哥除了射箭什么都不会,所以,还是承嗣哥哥最厉害!碧珠你说,对不对,对不对嘛。”“对对对,我的小姐啊,你不要晃呀,簪子取不下来了。”门外值夜的嬷嬷清咳一声,“碧珠姑娘,小姐该睡啦,明天先生来,还得早起呢。”碧珠一刮小女孩的鼻子,“听见没,快躺下不许说话了。”

安静了不到一分钟,“碧珠碧珠,你还记得那次上元节吗?承嗣哥哥做的灯谜真别致,皇上不知怎么想的,怎么就评了三姐夫是第一呢,‘能收美人泪,最解浪子心,都道寻常物,谁怜万缕情。’哥哥们都猜不出,我一听就知道,你说,这是不是就叫缘分。哎呀,碧珠,碧珠。”

碧珠一声不吭,孟瑗儿拼命推她,碧珠索性发出鼾声来,媛儿这才闭上眼睡了,也不知还在想什么,吊起的嘴角怎么也放不下来。

而在王宫的另一侧,丞相府上,书房仍然灯火通明,一个少女带着个丫鬟匆匆穿过庭院,轻轻步入书房:“爹又很晚了呢。”

“啊,淑娴,你来的正好,帮爹把这些折子分一分。这帮蠢货,几天不说又没了规矩,屁大点事也贴个紧急,操它奶奶的,  书都读到屁股里去了。”

淑贤暗自好笑,那帮“蠢货”要是见过一向温文尔雅的爹这副满嘴粗话的暴怒模样,估计也不会这么一犯再犯了。“爹啊,你忙不过来就叫我嘛,呈什么能。你家女儿最喜欢帮爹爹忙了!”

“哼,你喜欢帮忙?我看你是弄这些东西弄上瘾,都不舍得出嫁了!早知今日,我就不该惯着你。”

淑娴莞尔,但看着这些积了好几天的折子,皇帝想必又病了,而且自知一时半会好不了。虽然大不敬,但皇帝恐怕时日无多了,太子这样小,又是过继,皇上的弟弟秦王对皇位的野心可说是司马昭之心,真让人担心。贺淑娴是当朝丞相贺峰的女儿,贺家虽然子息繁盛,千金却只此一个,又是贺丞相早逝的结发妻子所出,所以百倍疼爱,吃穿用虽比不上王公巨贾,教养上可是不惜重金,延请名师,更以亲自课女为平生第一乐事,恨不能时时刻刻带在身旁。七八年前,谁要是拜访丞相,必见这个淑贤跟在一旁。虽说她自小聪明乖觉,从不搅扰大人们说话,到底碍眼,已至国人都笑话说,当年金兰公主是天下第一才女,公主的这个女儿可不止要做才女呢。也不知是因为一般男子实在不敢娶这么个不让须眉的小姐,还是贺丞相舍不得自家的明珠,贺淑贤到了十八岁还未出阁。继母范氏心里着实着急,且不说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白白耽误了青春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就是在外人看来也一定会觉得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没有尽到责任吧,但是她一贯胆小怕事,总觉得自己作为继母,要是一再催淑贤出嫁一定会被丈夫当成是容不下他的宝贝女儿,是以也不敢多说什么。

恭王府,菊梦半睡半醒之中感到有人靠近,不由一个机灵,睁眼一看,一个清澈月光映照着的美人站在窗外,居然是郡主。菊梦忙翻身下床,跑去开门,“郡主,出什么事了?是宫里吗?”

郡主携过她的手,一边进屋 ,一边笑道:“瞧你,放心,什么事都没有。我睡不着,想着兴许你也没睡着,可以和你说说话,惊到你了吧。”

菊梦一边点灯,一边笑说:“奴婢出名的胆小,郡主就别笑话了。郡主睡不着,可是在想太子。”

“嗯,”康成郡主坐在承嗣从前的书桌前,自己动手从紫砂壶里倒了杯茶,“心扑扑跳。”

“哎呀,郡主,那茶喝不得了,我这就烧水重泡。”一面说,一面去百宝架上取风炉。

“唉,你这丫头哪来的这么些规矩,也不见得一杯凉茶就喝坏了我,还不快过来陪我坐会儿。”

菊梦已经把风炉拿下来了,就捧着走过去,一面笑道:“爷他也老这么说我。”话没说完,不觉鼻酸。郡主也黯然。两人默然许久,菊梦开言道:“郡主不方便入宫, 奴婢可否代劳?初三就是兰痕的生日,按制可以会见亲人,兰痕妹妹的姐姐,郡主也是知道的,不如我代她去见见兰痕妹妹,好歹能探些消息。”

郡主笑道:“哈哈,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主意,你倒先说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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