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从她嫁过来开始,门口那一大片水田就种满了稻谷,金黄饱满的穗粒儿一排排垂下来,沉甸甸的,快要弯到田里去了。

只有离她家门口最近的那块稻田一直是荒着的,村里前后不少人把这块田打理出来种上了水稻,但收成都不好,种出来的水稻粒又瘪又小。大家便说这块水田是烂水田,不适合种水稻,便荒在那里了。

她坐在自家大门口,就能看见田里的水草,浮萍之类的东西,绿油油的,好像一潭死水,有活物掉进去就能立马被吞噬一样。到了秋冬的季节,田里的水都干了,水稻被收回去了,只留下稻秸秆,一眼望去,全是矮矮的桩。田里干得裂开了口,只有那块田的土仍然是稀稠的,一踩一个脚印,搞不好还会陷进去。

开春,她请人把那块田开垦了出来,不知道往里洒了什么种子,施肥,除草,到了五月,田里居然冒出了几根绿色的苗,没过几天,田里就铺满了浅绿的叶子,是荷叶。村里人这才反应过来,这块田倒挺适合种莲藕的。六七月,一些荷叶渐渐长高了,挨挨挤挤的,从田里生了出来,一些没有长出来了,又化作了养分,烂在了田里。她每天坐在门口,盼着荷花快点开,好像是她唯一的生活情趣了。

九月初,她第二个孩子出生了,门口荷花慢悠悠开了,不过一夜大风,荷花一整朵一整朵的被吹落,只有一两株荷花靠着荷叶的庇护没能被吹断。一些长得过长的荷叶也打翻在田里,齐杵杵断成两截,看起来凄惨极了。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那田里又是荷叶了,比第一年更绿,叶子更大了。别的田里是绿油油的青苗,这里也是绿油油的,不过到了开花的时候,这里是村里孩子最喜欢的地方。别的田里没有青蛙蝌蚪,这块田里倒多的是。那时候她家门口是很热闹的。春天播种,免不了在她家借一口茶喝,夏天田里是蛙鸣,风吹过麦田,“呼呼啦啦”;秋天收稻子,镰刀割在稻根上,“嘿哟嘿哟”,稻穗打在板子上,“砰嚓砰嚓”;冬天稍微有点寂寞,不过是压抑住的,烧着旺旺的炉火,坐在自家里扎鞋底,打棉鞋:天气太冷啦,大家一到了冬天就不出去了,有些人在家里坐不住,只好东家窜窜西家坐坐,她家是村里顶不错的家庭,光是占地面积,比得上别的人户两家的地势,村里妇女人家都喜欢往她家去。

年年有岁,周周复始,几十年的时光一下子过去了。

算起来,现在她大儿子临近四十,小儿子也三十几岁了。她不知道原来日子是可以过得这样快的,真吓人啊。

她男人在第二个孩子出生的第五年就意外死掉了,留下两个老人和两个儿子,她几乎哭瞎了眼睛。不过伤心归伤心,女人的坚韧有时候是没有办法想象的。替男人料理完丧事,她每天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的丈夫在自己的床边叫她,让她过去陪她,吓得她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这样一吓,她倒不怎么思念丈夫了,也不伤心了,只骂男人死了也不消停,留下这么多烂摊子不够,还每晚来吓她。

村里妇女给她出主意,让她去请道士来做做法,贴几道符,他就不敢来吓你了。她照做了还是不敢独自睡,请了自家嫂子来陪了好几晚上,才没听见有什么动静。

男人不来吓她了,她也不再提起这个人了,只有逢年过节,去坟前烧几炷香,后来大儿子结了婚,她连坟前也不去了。对于一个家族来讲,女人是没什么地位的,死了在墓碑上写着的也不过是“某氏之妻”,连名也落不全。扫墓都成了男人的事。

她越来越害怕那座坟,迟早里面躺着的人是她。

她公公在前年去世了。说起来她家里两位老人可真长命啊,平均八十几岁了,眼看着孙子结婚生子,最大的曾孙子都十八九岁了,也是到了闭眼的时候了。丧事也变成喜事,风光得很。

记得早些年公公婆婆住在女儿家,老了硬要回来住,她利索地给老人收拾了房屋。春天的时候两位老人搬了回来,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啦,牙齿都脱落了,皱纹跟陷在脸窝里似的,整日坐在门口院子里眯着眼睛晒太阳。路上过路的都是晚辈,看见了都得规规矩矩叫一声“祖祖”,男的叫“大祖祖”,女的叫“小祖祖”。村里小孩子不懂,清明上坟的时候,那些大人指着墓碑说着,快点磕头,这可是你亲祖祖。哎呀,这样一来,大家更觉得这两位老人长命了,都当自家亲祖宗一样恭敬着。

只见两个老人神色茫然,听见有人叫自己,嘴巴咧开,里面黑洞洞的,脸上露出笑容,给人的感觉还是茫然。

当初她男人还没死的时候,两家就商量好了,婆婆死了要以她男人的名义入土的。她公公去世后,婆婆更不愿意到处走动了,大约也是知道自己大限已至,经不起折腾,不如安之一隅,跟着自家儿媳妇过点清净日子。

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老头,两个儿子也都让她再寻一个伴。几十年都过来了,她也不在乎结婚不结婚的了,她说要结早结了,当初拖着你们两个拖油瓶,谁要啊。

想当初,她也是很漂亮的啊。可是女人的一生实在是太短暂了,生了孩子之后,就没有一天的日子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了。

她大儿子第二个孩子都上幼儿园了,老二三十多了还是一个光棍。大儿子自从结婚以后就搬走了,媳妇是个厉害角色,怂恿大儿子上了她家的门,做了名副其实的上门女婿。她倒不是怕这个大媳妇,想当初她来这个家的时候,婆婆对她也是很苛刻的。不过不知怎么,她觉得自己做了婆婆,反倒有些顺从起来了,她说不出来这种感觉。大概是时代不同了,孩子们翅膀都硬起来了吧。

她尝试托人给老二说个媳妇,可总是没有合适的,老二自觉这么大个小伙,待在家里跟母亲同住影响还是不好的,出门打工,几年几年不回来,即便她想给他处理结婚这件事,也总找不到机会,成了她的一块心病,常跟街坊四邻念叨。大家表面也跟着担心,私下几个妇女免不了也聚一起,嘲笑她家小儿子这么大个人了,还没找着媳妇,怪不得没脸回来。

有时候大儿子和儿媳妇带着两个孩子回来吃顿饭,也够她高兴的。自从婆婆住在家里后,每天来她家看望的人多了起来,她大儿子也乐得常常回来,不为别的,一个人来看望长辈,总不好意思空手来吧。

这两年,门口的大片水田也不种水稻了,都改成陆田,有的用来点玉米,有的开垦了种菜,黄瓜,四季豆,到了秋天,绿的,黄的,青的,紫的,好看的紧。村里那些小孩子也都长大离开了村子,在外面落了人户。只有像她这样年纪的留在村子里,倒不是要生根发芽,而是无处可去啦。

村里变得愈发安静,她没事的时候就站在大门口,远远望见村口有人影,大多是她名义上的孙子孙女之类的(村里都是同姓),她就变得精神起来,走进了她就笑盈盈地打招呼,也乐得听对方叫一声“奶奶”之类的言语。前几年她还能看得清村口的人影,这几年非得等人走进了她才看得清,对方叫了她,她才回应。哎呀,都长这么大了。她心里想,可不是么,自己儿子都三四十了,孙子辈不也起来了。她感到怅然若失,哎呀,哎呀,说话的时候,她好像因为长时间没有说话,舌头被打了结似的。

她因为上了年纪,身体经常出现毛病,门口的田也荒了下去。她大儿子听儿媳妇的话,把那块田往下面挖了几尺,改成了池塘,养起鱼苗来。想着来年鱼长大了,就能卖钱了。

婆婆再过几年也是九十了,她呢,六十了吧。村里人都说她看起来倒是村里最年轻的了,爱干净,头发也没白多少,去镇上染一下保管还能再年轻十几岁呢。嗨呀,有时候她一个人的时候也偷偷地照镜子,时光的痕迹在脸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这里多了一个褶子,那里长了一条皱纹。

这样看起来,她还真是看不出来已经有六十多岁了,她皮肤不算太松弛,没有长什么斑,就连皱纹也很少。或许是农活不算太辛苦,想当初她男人死也补了不少钱呢,以至于她比村里其他女人要轻松很多。

可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可真心焦,眼看婆婆身体越来越不好,小儿子也还没成家,大儿子就不用说了,完完全全心是向着别人的。

婆婆终于没能熬过这个冬天,在大年夜前一天死了。按照村里的习俗,人死了至少得在家里停个两三天再做法事下葬,可眼看就要过年了,没办法,只得当晚就做丧事。

在老祖宗还没咽气之前,鞭炮殓衣都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村里人一听鞭炮响,便知晓有人家里要做事了。有的人家更夸张,人还没咽气,倒先心急把鞭炮点上了,“噼里啪啦”,这人一听,不死也得死了。

她婆婆的丧事显然不如公公的气派,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班舞狮的,第二天早上天不亮,道士开了山,就草草抬上山,跟公公合葬了。

这样一来,她反倒轻松了许多,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收拾了一遍。大门口两边的墙上还有没有撕干净的白纸,隐隐约约的“奠”字,许是做事的人赶着回家吃团圆饭吧。

她搭了楼梯,把事先买好的红灯笼拿出来挂了上去,本来还有对联的,但一个人没办法把对联贴好,索性就放弃了。扶着梯身,用手指甲去扣沾在墙上的白纸,一些白色的水泥灰也跟着往下掉,留下一个个突兀的小洞。

大儿子早就回自己的家了,原先说好今年是在这里团年的,婆婆一死,大家觉得没什么意思,只会更加死气沉沉。接她跟着去下面过团夜年,她想来想去,还是没同意。小儿子本来就不打算回来过年,奶奶一死,也没有买到车票,就作罢了。打电话安慰了她几句,说明年肯定回来。

她倒无所谓了,不是活着没有希望了,她还是很愿意活着的。寂寞么,那也不是,庄稼人是不知道什么寂寞的。她吃了饭,趁天还没黑,就去山上背了一捆柴回来,从田里回来,碰到回村里团年的人家,一些年轻的男孩女孩儿热情地喊她奶奶,她“哎哎”地答应着。这个时候,她注意到一些枯枝败叶烂在田里,田里干枯,种的一排排大白菜被打了霜,从里面冻坏了,空了,发出烂臭。原先用来撑四季豆的杆子,还没被主人家收回去,直直地插在田里,一些藤蔓缠在上面,不过已经风干成黑色的了。

她跑近了,儿子养鱼的那田还是稀得很,不久前儿子把这田四周围了一层网,看起来也还有模有样的,说明年就有自家养的鱼吃了。她躲在那里望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这么冷的天,这鱼在里面还能不能活了。

不一会儿,谁家又要吃团圆饭了,往家门口扔一串鞭炮,她大嫂隔着水田喊她过去吃饭,她喝着茶,觉得头疼,就推辞不吃了,早早关了门,打开电视,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看着炉子里炭烧都见底了,她想着,再放一块炭进去不知道得坐到什么时候才烧得尽,不如上床去吧,暖和,还能省一块炭。

这夜啊,可真长。她翻来覆去也睡不着,突然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掀开被子,摸索着拉开床前的灯,下床去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包。诶,她打开一看,里面的钱倒没少。这是她先前给孙子孙女准备的红包。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怎么就忘记了呢。

她把两个红包放在枕头下,心满意足地上了床,平躺着,想着自己的小孙子孙女,可让她心疼了,每次来都奶声奶气跟她撒娇,让她抱。嘿,这一抱就是俩。瞧那模样,跟她儿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她越想越高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十二时,从山的那一边传来声响,山尖像一闪一闪的彩色的霓虹灯,那是山下的人在迎接新年了,而村子里的人不为所动,他们已经在梦里了。

日子如常的过着,儿子大年初三带着孙子孙女回来吃饭,她家青瓦上冒出了难得的烟火气。饭桌上,儿子儿媳谈着生意上的事,她也插不上话,只得一个劲儿地给孙子孙女夹菜。

“小妹啊,多吃点,快快长大。”她给小孙女夹了一块鱼肉,很细心的把刺也挑去了,儿媳反应倒快,一下子就用筷子打掉了女孩子正准备咬的鱼肉,厉声道,“你昨天吃鱼才卡住,还吃,没点记性。”又转过头对着一脸尴尬的她说,“妈,不是我说,能不能不要给他们夹菜,又不是没长手。”

“行了,吃饭吧。”儿子说了一句话,往儿媳妇碗里夹了一块肉。

她慢慢放下筷子,从怀里拿出两个红包,语气平淡,说,“这是给大宝和小妹的压岁钱。”一把放在桌子上,儿子儿媳互相望了一眼,大宝一把抓过去,被儿媳抢过去。

“妈,您哪来的钱,都说了......”儿媳有些激动。

“怎么,我给孙子孙女给点压岁钱,你还得管我这钱是哪来的吗?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她打断儿媳的话。

“行了,行了,还吃不吃饭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儿子出来打圆场,儿媳瞪了她一眼,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她坐在那里觉得真没劲儿,不过母子之间哪来的隔夜仇。她再次拿起了筷子,儿子见状,顺手也夹了一块肉放在她碗里了。

她脸色缓和了,端起碗,把肉扒在一边,没吃。她有高血压,不能吃肥肉。

春天了,村里人又开始忙活起来了。下了几场雨,田里又活泛了,像被注入了新生命。去年的菜被收回去喂猪了,赶着自家的牛把田翻了翻新,点了新的菜籽进去。

她今年没打算种多少粮食,挨近的田里种些平日吃的菜就行了。大儿子时不时开车回来看他的鱼塘,有时候也在这里吃饭,但母子俩话都不多。

白天的时候,她要么在田里,要么就坐在大门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赶集的时候,路人比较多,有别的村里人去镇上要经过她家门口,熟识的人还能拉几句家常。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喜欢坐在自家大门口,靠在墙上,吃饭也坐在那里,路过一个人她都要站起来跟人说上几句。她说起话来声音很软,笑起来也是温和的,不过对于她那种上了年纪的人来说,是一种愚钝的温和了,看起来也是有些木讷的,有一些后知后觉。

遇到心情不错,她也会去串门。她们的消遣方式不过是坐在那里,女人嘛,总有说不完的话。她除了家里没盐没米了,才几个女人约好了去街上买,顺便看看衣服有没有什么换季衣服,再买点水果饼干。她倒不吃,是买了给住镇上的孙子孙女的,大孙子已经上小学了,明年小孙女也上幼儿园了。

五月,她大儿子带了些人来鱼塘钓鱼,每天都来,有时候能钓到打几条大鱼,有时候收获不大。她也准备找东西捞一条,晚上炖汤喝。每次有人来她家门口钓鱼,她都要请人家来家里吃饭。大儿子有时候也有意无意说道,这个村可能要被发展成旅游村,要是这样的话,他这鱼塘可要赚钱了。他打算到时候把这房子的一边拆了,盖一间小院子,等旅游村建成了,他好做生意。

她吃着饭没搭腔,心下知道儿子打着的可是这房子的主意,说实话,她可是把这房子给小儿子留着的,没成家也没什么钱,回来了总该有个住处吧。大儿子好歹这些年也从家拿不少钱了,刚当初孙子孙女出生她可给了不少钱。

到时候再说吧,往后的事怎么说得准。她打断了大儿子喋喋不休的话。

六月,她娘家的一个嫂嫂去世,她以小儿子的名义买了花圈,给小儿子打电话,他总是说在忙。她一个出了嫁的女人,没有等到嫂嫂下葬,就回到自己家了。

七月,她去田里锄草,太阳不算大。那天中午她去对面的嫂子家还锄头,小儿子主动给她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村里贾家的女儿,嫁在远处的,她小儿子刚好在那里打工。

她猜想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但不该是什么坏事。她今天早上吃了两碗米饭,心里没有不舒服,头也没疼,都说母子连心,她是可以感应到的,可她今天一切都很平常,她还还比平常多吃了一碗饭,不可能有什么事的。

“婶,您别着急,勇弟就是被车撞了一下,在住院呢。没事了,已经,啊,喂?”

这头她说不出话来了,把电话给大嫂,结结巴巴地说:“你...帮我听,我听不明白,好像说勇儿怎么了,你听一下......我怎么听不明白了......”说着,她瘫坐在椅子上,手扶着额头,全身直冒汗。被称为大嫂的女人见情况不好,叫出自家男人过来接电话,自己扶着她,叫着,“文秀啊。”她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大脑嗡嗡地鸣叫,一股温热从颅内往上涌。

八月,大儿子开车去把阿勇从外地接了回来。她自己也因此住了院,大儿媳过来服侍她。她才知道,阿勇骑电瓶车逆行,被一辆小车撞倒了,脚趾、小腿、膝盖、大腿多处粉碎性骨折。这样一来,他就无法独自在外面生活了,便决定回来修养,有她照顾也是好的。

说起来,她这辈子好像还真没怎么哭过,可看见眼前活生生的躺在担架上的小儿子,她就红了眼,外人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母亲此时此刻的心境。她脸色不怎么好,看起来很疲惫的感觉,看见来人了,笑着跟人打招呼,也跟着忙活,但好像总是没有方向的感觉,不是忘记这个就是忘记那个,她做什么都显得迟钝,连笑容也慢了半拍,站在人群中格格不入,没有一点女主人应有的样子。

大家真怕她像上次那样倒下去,但她没有。

两个人把阿勇抬到里屋,放到床上,她望着小儿子,他瘦了,两只眼睛窝陷得厉害,走过去把手里的毯子搭在他腿上。小儿子张开嘴,涩涩地叫了一声妈,有些不怎么甘心的意味。她没回答,刚在外面的时候,两人没什么机会说话。三十岁的人了,他总不会因为不能动而哇哇大哭,反过来,他安慰着她,说医生说了,好好修养调理,按时去医院复查,就可以下地了。

她坐下来,说,人活着就好。大儿子也在身后说,妈说得没错,活着就是本钱。他一边剔牙,一边应着,说不清是安慰还是什么。

其他人也陆续进来,房间一下子显得拥挤,大家给她钱,说帮不了什么忙,是一点心意。脸上一片真诚,她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是人与人之间最平常不过的客套了,也是真心实意的了。她边接过钱,边打足精神说,吃饭了再走。

留下大儿子应酬亲戚,她忙去厨房忙活。有人从房里也跟着出来,跟她说,好嫂子,你可要撑住啊,现在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打击阿勇,只要人没事,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你千万不要哭,哭是没用的......那人说得好像是经历过这些事情的,她笑着回应,说,是的,人没事就好。

等那人回去,她可真想哭,可她早已经哭过了。庄稼人是擅长的就是隐藏情绪了。

大儿子暂时在家里住了下来,阿勇每隔一周要去医院去检查康复,他方便接送他。大儿媳常有意无意抱怨,但没说什么太出格的话。等到阿勇不用再去医院去检查,大儿子就搬走了,说有事打电话。当然,她知道大儿子时不时也会回来的,毕竟他的鱼塘还得有人看着。

大儿子一走,整个屋子就只剩下她跟年轻力壮却无法直立行走的儿子一起住了。想起以往和婆婆一起住,好歹相互有个照应,还能说说话,婆婆偶尔还能帮她折折菜。面对如死人一般的小儿子,她感到厌烦,说真的,她觉得虽然自己早年丧夫,在外人看来是很凄惨的一件事,可这么多年,她还真没有受过什么大苦难,除了前些年闹饥荒。

她每天给小儿子擦身子,换洗衣服,有时候来不及了,屎尿也拉在床上。大儿子在的时候会帮忙搭手,一走什么事情就都轮到她了。阿勇还是很乐观的,他时常抚慰着母亲的情绪,甚至不在她面前表露什么心迹。等她转身,阿勇也偷偷流泪,怎么母亲到老了,还要她来服侍自己?

外人从她家门口往来,也凑热闹看看她儿子是不是如人们传闻的那样是真的瘫痪了。他们走过来走过去,歪着头,带着看戏的表情,试图从窗户看到里面的情景。她便笑盈盈走出来,跟人打招呼,那人也跟着客套着问东问西。她说,挺好的,啊,恢复得还不错,可以自己穿衣服了,上厕所也没问题,就是还不能自己走,哎呀,这个事情急不得。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眉飞色舞的,还跟人开起了玩笑,大家一看,大概是没有那么严重的,都安慰几句,便转移了话题。

阿勇在里面是可以听得清楚的,只是看不到外面的样子,他知道母亲这样说无非也是宽慰自己的心。从他清醒的开始,就一直指责自己,这一切都是他的错。尤其是现在,对于三十岁的他来讲,靠母亲给他洗澡擦身子实在是一件太羞耻的事情了。他记得,小时候上了三四年级,就倔强着不让母亲给自己洗澡了。

她本来有打算尽快给阿勇找个媳妇,早点成家,她也好放心。可眼下阿勇成了负担不说,连自己都要别人照顾,哪家的姑娘会愿意受这个罪呢。从阿勇回来,她这个想法就消失了,想起就是一种罪过和心酸。那她呢,可照顾不了他一辈子。

十一月,天气渐渐变得冷了,村里有的人家十月下旬就开始烧炉子烤火了;老人经不起冷。她自然也请人拉了一千斤煤炭,囤在屋里,今年过冬就靠它了,过完年,倒春寒的时候,还得再烧上一阵子。阿勇躺在床上已经修养三个月了,仍没有什么起色,大家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那是小伤小痛,连崴个脚都要休息大半个月,想必他这样的一年也下不了地。她算是看明白了。

往常小儿子在外面打工的时候,半年会给她寄几千块钱回来,她全都没用,悉数给他存着,大概也有了七八万。大儿子每年给她两千元生活费,她有时候也背自家种的粮食去街上买,她妇道人家,一年也开销不了什么。小儿子一倒下,钱也花了不少。车祸最后是跟人私了了,主要责任不在那边,打起官司来也赔不了多少钱。

她现在出门的时候少了,连串门也不去了,要买什么东西就让大儿子顺便带回来。她的日子一下子变得单调而乏味,只有大儿子带着孙子孙女回来,她才觉得死水般得生活变得有些波澜,可是只是轻轻一晃,等他们走了,她又回到那样死水般的状态。

阿勇虽然三十岁了,却依旧很有少年感,消瘦,安静。他让母亲把她读书时候的书找了出来,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便常常坐在那里,不是看书,就是看电视,除了万不得已,他都不会主动麻烦她做什么事情。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不耐烦地跟她说话,用被子蒙住头,叫他吃饭也瓮声瓮气说不吃。她觉得欣慰,为什么呢,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觉得小儿子始终是她的小儿子,好像又变成了那个小孩子,需要别人哄着。想象不出他已经是三十岁的人了,外人看来多么无能,在她心里,也是很珍贵的啊。

她想,要不然等熬过了这个冬天,立春的时候就买一个轮椅,等天气好的时候,就可以推他出来晒晒太阳。

十二月最后一天,她早上起来照常给阿勇煮了一碗面,加了一个荷包蛋,去旁边菜地拔了几根蒜苗,切成小段,放在里面。然后打水给阿勇洗了脸,一股冷风从窗户缝吹进来,有些冷,她走过去把窗户关紧了,看见门口田里荒凉一片,鱼塘里冒着白气。

屋里的火炉里的热气包裹着她,她闻到炉子里煤炭燃烧时散发出了刺鼻的气味。阿勇抬头,只看得见外面的天是灰白色的,他诧异,外面很冷了么?她接过他手里的洗脸巾,弯着腰把洗脸水端起来,说,有一点,面好了。她用嘴往旁边桌子方向努了努,阿勇伸手就可以端到。

她收拾着碗筷,觉得大脑隐隐做疼,回屋歇了一会儿,阿勇见状,让她去看医生。她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阿勇把电视声音调成静音。她回房之前,看了一眼电视,又望了一眼窗户,走了过去,把原先紧闭的窗户开了一个小缝。屋里像被泄了气的气球。

阿勇也觉得闷得很,放下书,喝了一口水,也顺着躺了下去。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毋宁说,他没有选择。他没有想过结婚,他觉得没有女人肯嫁给他。在以前,他也听母亲的话,尝试相亲,结识对象,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异性相处。他放弃了,只能靠着臆想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难以消遣的夜。

等阿勇一觉睡醒,母亲已经做好午饭了。屋子里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屋里陈设也有些改动,他总觉得看起来怪怪的。他床上的书也摆放得整齐,窗户上放的是水果和一些营养品,旁边桌子上是他的水杯,还有水壶,他记得以前母亲把水壶是放在厨房的。母亲中午做了一大桌菜,说他哥本来要上来的,又说有事绊住来不了了。

吃完饭,阿勇让她等会烧一锅水,晚上要泡个澡。她说,今天那么冷,还是等哪天厕所暖气灯修好了再洗吧,免得着凉了。阿勇“唔”了一声,当做是听到了,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洗碗的时候,她一不小心把油洒在了身上,她皱着眉头,回屋换了一件。阿勇抬头,打趣说着说,妈,您也太爱干净了吧。她微微一愣,把脏衣服扔在洗衣机里,摁了开关键,没有回答。

她好像特意往脸上擦了一点雪花膏,阿勇问她要出门吗?倒是这几个月以来,她还没有去过谁家。她对着镜子梳着头发,说,啊,是,你就在家看书吧,你大姑婆让我过去坐坐,等会你饿了就吃点饼干吧啊,窗户上放着呢。又补充道,水也在这,要上厕所,夜壶在床底下呢,你用手也能拿出来。

阿勇说,知道了,您去吧。她又在炉子里加了一块炭,把门窗关上了,才走了出去。阿勇见她关上了门,才侧着身子去摸床下的夜壶,恍惚之间,他听到“扑通”一声。他头快挨到床腿了,仍是悬空着手,挥舞着。他视线经过放电视的茶几,旁边放着突兀的白色座机。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崩溃了。

他开始大喊,妈,妈。他垫着身子,用手去开窗户,可根本够不着,他企图站起来,一下子又瘫了下去,嘴里一直喊着,有没有人,妈,来人啊,妈......房里除了炉子里燃烧着的煤炭,没有其他的声音回应他。

他哭了,他还在大力喊着。房里书被他扔得到处都是,他企图发出更大的动静,用水壶打碎了窗户玻璃,碎碴划伤了手,他床上到处是玻璃碴子,外面冷风从缺口处灌进来,他明显听见他发出的声音一下子扩大了。那是近乎颤抖的呼喊——来人啊,救救我妈。到了后来,他的声音有些哑了,只有一点点微弱的声音了。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来了。大家只看见门口鱼塘里,她两脚朝上,大半个身子埋在鱼塘里,周围鱼聚集在她身体周围。

围着的人都说她是受不了才沉河的,可惜了,生前那么爱干净的人。阿勇被人从屋里抬出来,他没敢上前去看母亲一眼。抱着前来的大姑婆恸哭,说,我动不了,我动不了啊,我听见了声音,我动不了......

墙上日历上还有一个月就要立春了,风吹过来,呼啦啦地响。她大概是等不及了,有眼尖的人看见她脚底还是干净的,说,看见没,她都没有挣扎。

屋内炉子里的煤炭烧得更旺了,不知道谁把电视打开了,闪着雪花,旁边的白色座机安静地躺在那里,好像随时会响起似的。

二零一七年十二月八日

ps:旧文

by 宝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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