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暴雨

1.

认识林旭的时候,杨一一已经和罗萧分手两年整了。

那时候是夏天,深圳的暴雨季。杨一一每天早晨都在迷迷糊糊中跟睡魔斗争,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在雨水冲刷声中起床刷了牙,回房间借着思考穿什么的间隙又躺回了床上,美其名曰“边躺边想”,结果毫不意外地又被睡魔抓了回去。

杨一一喜欢下暴雨的早晨,因为暴雨可以让睡眼朦胧的早晨看起来跟平日不太一样,有理由再赖五分钟床,有理由正大光明穿着黑色人字拖踢踢踏踏去办公室,有理由迟到四十五分钟。

但其实归根结底跟平日也并没什么不一样。杨一一总是在赖到没法再赖床的时候,蹭地一下跳起来,胡乱往脸上拍了拍爽肤水,抓起电脑包就走,在电梯里对着手机屏幕模糊不清地涂口红,一支99港币的KIKO,豆沙色,十年如一日。杨一一总是一边试图绕开路上的积水,一边不可避免又准确无误地踩在了水坑里,心里是挥之不去的一句话,暴雨如注,我想回家躺着。

其实不论晴天还是下雨,杨一一都只想回家躺着,不用没完没了地开一个接一个的会,不用忐忑地发每一封邮件,不用焦头烂额地接每一个电话。每次杨一一在暴雨中慢吞吞走到办公室,都发现所有的人已经准点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热烈地敲打着键盘。就知道,即使是暴雨,也没什么不一样,杨一一心里嘀咕。

杨一一是个小律所的律师,她曾经有过机会,可以去一个更好一点的红圈所,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留在了算上老板和秘书总共才十三个人的小所。就像其实杨一一曾经有过机会,可以做个公务员,朝九晚五,每个月薪水雷打不动打进卡里,还有各种名目的福利,每两个月发一包东北大米和一桶金龙鱼调和油,等上几年还可以分一套小两房,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过上更轻松安逸的生活。杨一一大约每隔一个星期出一次差,有时候一去就是一个月,周末拖着行李箱回来,换上一箱干净的衣服拖着行李箱又走,每晚加班,周末也要待命,杨一一总是心里嘀咕,拜托,我又不是7-11。

杨一一有很多曾经有过的机会,最终都与事实相反,杨一一早该习惯。

那天杨一一照旧迟到了四十五分钟,小心翼翼地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手上的雨伞一路滴滴答答,“小杨”,然后被老板叫住。编好的理由没用上,老板没有提迟到的事,只是让她赶紧收拾东西去一趟广州。

杨一一早过了出差就兴奋的年纪,刚入职场的时候,一听到出差就新鲜来劲的岁月早已烟消云散。现在的杨一一巴不得每天8小时之后准时下班回家,陷在沙发里读毛姆,偶尔起来给花换水,然后再陷下去读完一本亦舒,周末也死宅最好。年近三十,果然不同了,她心里嘀咕。

一个汽车公司的IPO项目,意味着要长期驻扎,一天8小时之后就回家窝成一颗沙发土豆的梦,从此破碎。还好,广州挺近,周末还可以回家熬一锅鸡汤,杨一一习惯在心里嘀咕,而不说出声来。

2.

在暴雨中舟车劳顿到广州,无缝连接地开会,沟通,终于结束了漫长的和平日毫无差别的一天。“杨律师,等一下律师团队和审计师团队一起到我办公室开个会,总结一下?”准备收拾东西回酒店的时候,杨一一又被叫住了。抬起头,是林经理。心里那句“又是开会”还没开始嘀咕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吞没。

到林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坐好了。杨一一做过无数个IPO项目,去过无数个经理的办公室,进去的时候还是被惊到了。独享这么大办公室的经理还是第一次见。林经理一边给杨一一倒茶,一边招呼她:“杨律师,这个香蕉特别甜,你尝一下”。

开会的时候,杨一一悄悄打量着眼前的办公室和面前的林经理。偌大的办公室里,有高尔夫球的装备,仿佛随时可以背起就去来一杆,门口挂着一件墨绿色的大衣,上面挂满了勋章,杨一一高度近视,看不清是什么勋章,却觉得特别耀眼。再进来一点,是一张茶几,摆上了各种讲究的泡茶器具,几乎每个广东人家里的都有的设备,无端的,杨一一觉得林经理的茶具看起来格外雅致,连金俊眉的香气都更加特别,拐个弯是一整面墙的书,摞得整整齐齐。如果是遇到其他人,杨一一早就在心里嘀咕,高尔夫球放在办公室不就是用来装13的,油腻大叔都喜欢在办公室里煞有介事地泡着茶左手撸手串右手转两个面目模糊的核桃……

杨一一说不准究竟是这个办公室特别,还是眼前的林经理更特别。杨一一用余光看了眼名片,林旭,亚太地区区域经理。短发,目测四十几岁,微微的自然卷,鼻梁高昂,眼睛不大,笑起来眼睛眯眯的,双眼皮,干净的蓝色衬衫,剪裁很好的西裤,手指修长,没戴婚戒,很绅士温和的样子,说话笃定平和,一点没有经理的架子,以至于杨一一一恍神就忘了林旭是林经理。

后来大家一起吃饭,林经理一道道菜点上来,他说他常来吃这家吃,边点菜边用广东话和他的助理讨论,呢家噶扇贝同三文鱼都唔够新鲜,但螃蟹好肥,鲢鱼几鲜,辣炒蛏子味道好好,虎皮尖椒都好食……工作餐没有人喝酒,吃到最后杨一一却微醺了。只记得每上一个菜,林经理都不疾不徐地给大家特别是从北方来的审计师团队一一介绍,说一会儿工作,然后讲一些他上个月去日本旅游的趣事,每一个人都照顾周全。有时候突然问坐在他旁边的杨一一,“杨律师,你会讲白话?”“系啊。”讨论工作的间隙,不紧不慢地跟杨一一说,“杨律师,如果你嫌这个芥菜太苦,可以试试垫在萝卜牛腩煲下面的菜心,这个甜。”杨一一点点头,没有说,其实她更喜欢吃苦一点的芥菜,林经理的话已经很甜。

吃完饭林经理带大家入住,走进去是园林式的酒店,幽静,干净,想到要在这里住上好几个月,如果项目再复杂一点可能要住上一年,杨一一突然觉得很快乐。一种在跟罗萧分手后两年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的快乐,那种快乐,像是第一次发现和罗萧住在一个校区可以常常偶遇的那种快乐,让她想要奔跑起来。

回酒店之后,杨一一看到干净的白床单,柔软的白色枕头,实木的桌子,精巧的床头灯和落地灯,每一个妥帖整洁的角落,都像看到了衣着讲究谈吐不凡的林经理。杨一一从工作群里点进去,看到杨经理没有昵称,名字简单明了,林旭,微信签名是“等风来”。杨一一突然想笑,这年头,谁还会留意别人的签名是什么,杨一一早已不是从前恋爱的时候随着过山车的情绪来来回回改QQ状态的杨一一,只敢躲躲闪闪发张图或是转一条喜怒哀乐不明确的链接,过了正大光明抒情的年纪,连过多叙述都显得矫情。一不小心在意志力薄弱的夜晚泄露了情绪,第二天还得赶紧删除朋友圈收拾残局,或是干脆仅最近三天可见,好像真的有什么人在意似的。

杨一一反复从群里点进去看林经理的朋友圈,他设置了朋友圈不对陌生人可见,点进去第二十次之后,她悄悄把自己的微信签名改成windy。

杨一一突然觉得房间里闷热难耐,像是暴雨来临之前的沉闷,准备去楼下园林走走。出了电梯,发现林经理从旁边的电梯出来,林经理没看到杨一一,抬头望了望门口,轻声说,起风了。杨一一从不相信命运,那一刻却只想到命运。

树叶在风里晃动摇曳,后来暴雨没有来,那晚月牙如钩,夜色如水,空气里是栀子花浓烈的香气,杨一一看着林经理慢慢走远的背影,快乐地跑进了风里。

3.

杨一一是在四川大学认识的罗萧。那时候他们总是一起下自习,去七食堂吃饭,罗萧要一块钱的白米饭,杨一一吃五毛钱的,罗萧喜欢点一份甜烧白,一份放了很多蒜苗的香干炒肉和有点焦的虎皮尖椒。杨一一一开始不喜欢甜烧白,“咦,什么呀,那么肥,谁要吃”,但吃第一口之后,就把罗萧的碗一把抢了过来。后来每次他们总是点最大份的,两人合吃一份。

和罗萧一起之后,杨一一开始喜欢吃辣,毕业之后租了房子开始自己煮饭,炒什么菜都要放一点辣椒,红烧鸡翅要放几粒花椒、八角、干辣椒和几瓣蒜一起爆炒,茄子煲到最后要切两个小米椒进去,连炒油菜花也要洗两个干辣椒扔进去。

其实,杨一一并不太会做饭,跟罗萧在一起才开始走进厨房,她做得不太好,却很享受整个过程。开始做饭前,杨一一总是先倒一杯酒,有时候是一杯气泡酒,气泡在嘴巴里炸裂,让她一阵激灵,有时候是一杯雷司令,轻盈的甜味,让她更松弛一些,然后跟着下厨房APP一步一步做下来,把所有需要的姜葱蒜干辣椒小米椒切好装进调料盘,备好所有的食材装盘,每隔一会儿泯一小口酒,等菜做好,也就微醺了,这时候吃饭最开心。罗萧在的时候,也会一起挤进厨房,杨一一喝酒的时候,他总是说,“你个酒鬼!”然后,自己也喝一口,从背后抱住杨一一。好几次,刚开始做饭,两个人就躺到了床上,躲在紫色的软软的毛毯里汗津津地做爱。每每这个时候,杨一一都以为她会和身边的这个人走到最后,走完很长很长的路。

在杨一一不断有意无意跟林经理讨论重组架构,跟他要财务报表,跟他要尽调材料的过程中,他们慢慢熟了起来。有时候大家工作太忙,就一起叫了外卖放在桌子上一起吃,十几个人的菜铺开,回锅肉,豆角炒肉末,辣子鸡,农家小炒肉,土豆烧牛肉……林经理偶尔也陪大家一起吃,他总是一次把想吃的菜夹到碗里就不再把筷子伸向任何一个饭盒,杨一一心里想,果然是个讲究的人,莫名在心里默默给他加了二十分,要是换了别人,她早就要发微信给闺蜜吐槽的,“八成是个处女座!”。

跟外卖一起送来的还有咖啡和奶茶,林经理拿了杯咖啡,顺手也拿了一杯给还在埋头吃辣子鸡的杨一一。“你都系广东人点解中意食辣噶?”杨一一用余光看着他棕色的尖头皮鞋,她讨厌大多数中国男人黑漆漆的圆头皮鞋,显得寡淡又呆板,然后笑眯眯地说因为辣味提神醒脑啊,没有说因为前任是个四川人。杨一一并不喜欢说粤语,粤语给许多广东人带来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杨一一只觉得狭隘,但她喜欢林经理在所有人里只跟她说粤语,带来他们之间有着工作以外的交集的幻觉。

在林经理不和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杨一一从大家午饭闲聊中得知,原来林经理是广州人,原因不详地一直未婚。在一次要尽调材料的时候,林旭云淡风轻地说,杨律师,我加下你噶微信吧,方便沟通。杨一一也云淡风轻地说,好啊,然后把二维码伸过去。内心雀跃了大概一百次。

每天工作结束回酒店之后,杨一一反反复复地点开林旭的朋友圈,其实就五条推送,来来去去都是关于工作、业务,再无其他,然后杨一一心里是很长时间的空洞,她说不清自己想从林旭的朋友圈里找到什么线索,就像说不清她为什么在痛彻心扉的分手后的两年喜欢上了一个比她年长十几岁的男人,拿不准是不是要采取下一步行动。

杨一一说不清拿不准的事情太多,她说不清自己喜欢林旭什么,说不清曾经喜欢罗萧什么,说不清为什么会喜欢林旭和罗萧这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她拿不准自己为什么一直留在一刻也不喘息的深圳,拿不准是不是要继续做让她焦头烂额的律师,拿不准是不是要出国读一个LLM,拿不准读完LLM之后回国是不是要继续做律师。这样的排比句可以无限延伸下去。

杨一一从小成绩好,不是特别拔尖的那种,但总是会比中上要再好一点。读书的时候,刚开始杨一一特别用功,工作刚开始的时候也特别卖力,但总是在快接近终点的时候就放弃了。初中和高中的,杨一一的成绩都很好,老师和家长都以为她能上深圳最好的中学,结果总是在临近大考的时候,杨一一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地难受,就想“要不算了吧”,于是每一次都考了一个“算了吧”的学校。

杨一一读过巴恩斯的《终结的感觉》,书里写:“中等就好,自从离开校园,我就一直这样子。大学时,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谊,忠诚,爱情,中等就好;性,毫无疑问,中等就好…...” 人生从来不能一键设置成easy模式,杨一一总是等不到终点就忍不住要放弃,她只要“中等就好”的人生。

4.

杨一一在Miniso买了很多指甲油,2支10块钱,即使单买1支也是10块钱。杨一一陆陆续续买过很多次,每种颜色都备齐了,总是在周五的晚上涂上手指甲油,周日晚上再干干净净地卸掉,因为律师是严肃的职业,不该花枝招展,从刚进来律所,老板就瞟着她大红色的指甲油警告过。脚趾甲常年是红色、黑色、宝蓝色轮换着,只有刚涂上的时候是崭新崭新的在阳光里闪着光,很快就掉得斑驳。除了罗萧和自己,没有人看得到,也就不属于别人的管辖范围。

因为下周一一大早就要开始讨论IPO项目的重大法律问题,杨一一想了想索性周末也没回去。反正也一个人住,回去加班还得叫外卖,周末留在酒店,加班的时候吃饭还方便一些,她这么跟别人解释。她也说不准,是不是为了能有更多时间看到林旭。杨一一也想不起来是怎么跟林旭熟稔起来,大家加完班一起出去喝过好几顿酒,突然就话多起来了,从工作聊到了工作以外。

周六睡到自然醒,慢悠悠到酒店一楼,赶上最后一波午餐。杨一一拿不准是要一份二十个的红油抄手,还是点一份肉质紧实的鳗鱼饭。跟罗萧一起的时候,他们常常在家里商量着去菜市场买点新鲜的花甲和蛤蜊,买份毛豆回来剥好盐焗,再从楼下档口打包一份猪耳朵和鸭胗回来,就是一份丰盛的午餐了。两人拖着夹脚拖走到楼下,边走边讨论今天该谁洗碗,结果就鬼使神差赖在了抄手店,点一份红油抄手,一份微辣,一份超辣,超辣那份是杨一一的。杨一一常常笑话罗萧是个假四川人。

后来,杨一一点了一份红油抄手,汤上漂浮着面目可疑的红油,放了过多的香菜和西芹,罗萧不在身边,没有人记得提醒老板“不要香菜不要西芹”。失望中突然收到一条微信,是林旭,“晚上一起吃饭?”杨一一拿起手机百米冲刺跑回酒店,关上门,在软软的白床单上跳了十几次,她猜想林旭只约了她。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过了二十分钟,杨一一回复,“好啊”。难熬的二十分钟,闺蜜早就告诉过她,男人的信息不能马上就回,至少要让他等个二十分钟。以前的杨一一不以为然,从来都秒回罗萧。

杨一一随意挽起发髻,处理完工作,冲进浴室洗完头洗完澡,她试了吊带碎花长裙外搭白色防晒衬衫,在腰前松散地打了个结,看着镜子里许久以后终于有了生机的自己,又脱了下来,换了一条拖地的黑色长裤,白色slogan T恤,穿一双sneaker,酒红色的指甲油,戴了很大的圈圈耳环,薄薄擦了一层口红,还是KIKO,豆沙色,之前那支不见了,杨一一在淘宝上又买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最后喷了粉红色的CHANNEL,Coco小姐系列,散下头发。杨一一喜欢这种很随意又不乏时髦的装扮,而且特别舒服,她不再是曾经只喜欢碎花、吊带、长裙、蕾丝、高跟鞋的大学生。

罗萧最喜欢她大学时候的装扮,看起来像个温柔的小女人,他不喜欢杨一一穿拖地的长裤、破洞的牛仔裤和“什么图案也没有的T恤”,后来杨一一就把它们都收了起来。那瓶CHANNEL是不知道哪年生日罗萧送的,有一点甜甜的味道,但很清淡,杨一一和罗萧都喜欢,罗萧总是说杨一一是有点甜的女人,但从来不会甜得发腻。那时候,杨一一喜欢在睡前喷一点在手腕上,然后顺势抹一点在耳后。罗萧总是笑着说,又来勾引我,杨一一不屑地笑着说,谁要勾引你,我是先悦己后悦人,然后两个人在床上笑作一团,罗萧很轻易地就扯掉了杨一一的仿真丝吊带睡裙。

林旭约杨一一到一家音乐餐厅,在前面弹唱的歌手水平不错,每一首都唱得好听,从杨宗纬的《洋葱》到李宗盛的《山丘》,从陈奕迅的《背包》到《好久不见》,每一首歌都是和罗萧一起听过的歌。但这一次,整个吃饭喝酒的过程,她再也没想起罗萧。

杨一一6点准点到了餐厅,对于迟到王来说实在很难得,到的时候林旭已经坐在那里半个小时了,他看着眼前看起来跟平时不太一样的杨一一怔怔出神。原来林旭去美国读了个MBA回来,谈了多年的女朋友等不及就和别人结了婚,再后来家里人不断催,催到家里人都失去了耐心也就不催了。

他们吃了一整盘香辣蟹,蟹黄特别多,剥掉了两盘小龙虾,冰了一支红酒,杨一一第一次发现原来红酒的单宁味也余味悠长,从前她不爱喝厚重的红酒,偶尔月光不错,兴致来了才会和罗萧开一瓶新红酒。

那晚月光特别好,后来杨一一看日历原来是十六,杨一一和林旭从张爱玲说到茨威格,从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说到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从纸牌屋说到国土安全。那晚月光特别好,两个人喝到摇摇晃晃,林旭扶着杨一一回酒店,拿房卡出来的时候杨一一手抖得厉害。

5.

杨一一很瘦,穿半身裙和帆布鞋总是露出中间一段细细的小腿和脚踝,罗萧说他最先看上的是杨一一的脚踝。杨一一是小麦色皮肤,颧骨有点高,笑起来两个苹果肌很明显,据说是典型的广东人长相,但杨一一讨厌别人这么说。有时候去见客户,她化个淡妆,说化妆,其实也就是擦一层薄薄的CC霜,随便扑上散粉,再用粉刷打点腮红,最后把眉尾拉长,每每闲聊的时候客户说,“杨律师看起来不像广东人啊”,杨一一就心里偷着乐,在她看来这像是一种隐秘的赞扬。

杨一一对任何地方都没有归属感,她觉得自己不属于广东,也不属于四川,她不属于任何地方。地理很差的杨一一认为地域划分和国家边界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杨一一对深圳从来没有特别的感情,每个诺大的商场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地铁3号线永远要精准地等到第四趟才上能被后面同样心急如焚的大妈强行挤进去,每个人都心浮气躁地挤着每个人,打个嗝可以闻到刚匆忙吃下去的韭菜包子味,杨一一刚毕业的时候喜欢在包里装一本薄薄的王小波,后来为避免旁边大爷异样的眼光,也掏出手机,和每个人一样盯着屏幕目不转睛。即便如此,大学毕业,杨一一还是在父母的不断召唤声中回到了深圳,杨一一心想,反正哪里都一样。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很忙,忙着写论文,忙着考研,忙着找工作,忙着毕业,忙着分手。

杨一一从来没有问罗萧毕业要跟她一起去深圳,还是要留在四川,毕竟罗萧是四川人,杨一一始终没有鼓起勇气问出口。罗萧什么也没有说,就找了深圳的工作。那个时候,杨一一以为,她会和这个为她远走家乡的人走到最后,走完很长很长的路。

杨一一当然说得上漂亮,笑起来眼睛弯弯,眼角是浅浅的鱼尾纹,左边脸颊有一颗痣,不说话的时候也显得俏皮,喜欢穿V领,夏天的时候是一件V领白色T恤,秋天的时候是一件V领灰色羊毛衫,露出清晰的锁骨,就算没有沟也有点性感。大学上选修课,一个班有六个男生追她,给她写情意绵绵的情书,走在路上搭讪的人从来没少过。但杨一一总是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我有男朋友了”,回到家拿出收到的情书向罗萧大声朗读。

杨一一分手后,所里诉讼团队的每个男生都明示或暗示地跟她约过饭,杨一一总是慢吞吞抬起朦胧的眼睛,支支吾吾说:“我带了饭”,男生坚持不懈:“带的饭晚上吃嘛”,杨一一再次支支吾吾:“晚上我还要煮一锅萝卜牛腩,昨晚牛腩买多了……”男生终于垂头丧气地走掉,杨一一如释重负拿出饭盒,是煮了一晚上的土豆烧牛腩,撒了点辣椒面,放到微波炉叮五分钟,散发出笃定的香气。

跟罗萧在一起,杨一一喜欢将一切量化,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煮好一锅莲藕花生汤,罗萧喝一口,杨一一就凑过来问:“怎么样,好喝吗?”“还行。”杨一一坚持不懈:“如果好喝的程度从0到10,我的汤是几?”一起去逛商场,杨一一套上一条姜黄色碎花连衣裙,兴高采烈问一旁的罗萧:“怎么样,好看吗?” “还行。”杨一一坚持不懈:“如果好看的程度从0到10,我穿上这条连衣裙是几?” 冬天晚上散步,杨一一裹了裹大衣,问在大风中缩成一个蜗牛的罗萧:“罗萧,你喜欢我吗?”“喜欢。”杨一一坚持不懈:“如果喜欢的程度从0到10,对我的喜欢是几?”印象中罗萧从来没给过一个具体数字,杨一一始终坚持不懈。

杨一一对所有人都话不多,唯有在罗萧面前永恒充满热情,永远絮絮叨叨,说着所有大事和小事,但也没什么大事,只是琐碎地说着今天早上的花卷又香又甜,安慕希太过稠浓还是益力多更容易入口,新买的10块钱的平底锅可以煎出流心蛋,好像唯有不停叽叽渣渣,人生才不至于太过茫茫,一不小心就面容模糊。

杨一一当初糊里糊涂去了律所,对公务员体制的法院没有兴趣,对公司的螺丝钉法务也提不起劲来,糊里糊涂读了法律专业的杨一一不知道除了去律所还可以去哪里。杨一一在律所呆了三年才拿到律师证,那时候每个人都挤破脑袋想更早一点拿到律师证,每个新人面试的时候都会问什么时候可以挂实习,第几年可以拿到证。唯有杨一一从不关心,同事忍不住好奇地问起,她总是漫不经心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来干嘛。”杨一一想了想,没有加上一句,我也没想过一辈子做律师。后来实在是所有人都已经拿到律师证了,行政有一天突然跑过来气呼呼地问:“杨一一,你到底还要不要律师证了”,杨一一才以一副“要也可以的”表情挂上了实习。

杨一一在办公室不忙的很少一些时候,会打开word文档继续写没完没了的小说,反正大家都是在word文档上打字,没有人发现杨一一有什么不一样。杨一一的小说很多时候没有框架,也没有事先的梗概,就凭着感觉一个段落一个段落地写,像她的人生,没有规划,没有框架。有时候写得入神,座机突然响起,如在梦里醒过来,才发现大家都在猛烈敲击着键盘,跟投资人声嘶力竭地讨论着估值和董事会席位,仿佛这样才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

杨一一对所有的事都无所谓,对所有的事都拿不准,但跟罗萧在一起准确无误地很开心。在所有人看起来罗萧都没有任何特别之处,1.71的普通身材,小本科生,在普通的公司打卡上班,每个月固定的小六千,扣完税,房租和杨一一一人一半,银行卡里就所剩无几,但每次发工资都会和杨一一一起带着提前冰好的雷司令,挤着地铁去点一份糖醋小排,一份子姜炒鸭,一大碗三及第汤放很多粉肠,再加一份饭后甜点,不是多芒小丸子就是芒果班戟。心情更好一点的时候,两个人周末摇摇晃晃坐着地铁去香港,然后再提着香港的李锦记蚝油和辣椒酱叮叮当当地回来。

那时候杨一一已经27岁,跟罗萧恋爱5年,身边的所有闺蜜、同学、同事都已经结了婚,有的更快一点的已经生了娃。闺蜜总是拐弯抹角来劝她:“如果一个男人跟你一起超过三年了还不采取下一步行动,你就可以考虑和他say goodbye了。”杨一一每次都打着哈哈混了过去,她并不着急,觉得现在跟罗萧在一起就很开心。不出差的话下班回来买一袋新鲜的毛豆,边做饭边另起一个锅盐焗毛豆,吃完饭毛豆也晾凉了,两个人可以一边挤在沙发上从《步步惊心》看到《以人民的名义》一边剥掉一整盘盐焗毛豆,结不结婚不重要。

直到有个晚上,杨一一和罗萧照例在床上闹做一团,精准无误地同时高潮后,杨一一扯了一角蚕丝被盖上,靠上罗萧的胸口,嗲嗲地问:“罗萧,你什么时候才娶我呐?”

罗萧沉默没说话。

杨一一坚持不懈:“难不成你是不想跟我结婚啊?”

“想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去结啊。”

“那什么时候才想结?”

“我还没想好。”

杨一一从罗萧的胸口挪开,沉默地翻了一个身。又是一大段沉默,让杨一一喘不过气来。

杨一一坚持不懈:“如果想的程度是0到10,你想跟我结婚是几?”罗萧一把把杨一一搂住:“一一,好晚了,我们睡觉吧。”

6.

后来没有人再提起“结婚”这个字眼,罗萧想都没想过要提及,杨一一小心翼翼地避免提及。

罗萧和杨一一其实很像,都犹犹豫豫,优柔寡断,拿不准所有的事。

到了杨一一生日,刚好星期六,他们早早订好了一家吃江浙菜的餐厅,杨一一穿了镂空的白色连衣裙,锁骨项链衬得她的锁骨更明显了,高兴得苹果肌红扑扑的。杨一一笑着点了一桌子菜,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笋子炒肉,菜干东坡肉,桂花莲藕……他们两个人总是能点出十个人的分量。那天刚点完菜,周围就开始骚动,有人求婚,就是那种特别俗气的在地上点蜡烛,众人围观,双膝下跪的求婚。杨一一不停看时间,然后叫来服务员,不耐烦地催了几次“怎么还没上?”“西湖醋鱼没有了,鲈鱼要不要?”杨一一烦躁地说:“鲈鱼就鲈鱼。”没多久服务员又来:“不好意思,我们没有冰了,冰块全部被旁边求婚的要走了。”杨一一喝着常温的雷司令,只觉周围人流涌动,笋子太老,虾仁不够味,桂花莲藕甜得发苦,一切都没劲极了。

草草结束了晚饭,两个人又挤着地铁回家,地铁上人出奇地多,每个人挤挨着每个人,回到家,两个人都已经汗流浃背。杨一一的裙子里衬贴着皮肤,刘海黏在了额头上,杨一一一边用尽最后的力气脱裙子,一边问罗萧:“我这条新裙子好看吗?”“还可以。”

外面阴沉沉的天终于开始闪电雷鸣,天空像爆炸一样突然裂开,暴雨来得迅猛而响亮,那是那年那个夏天的第一场暴雨。杨一一突然发起火来,像是要把积压的所有委屈和似是而非都一次性爆发:“为什么所有的事情,你都是还可以,还行?你的字典里就没有其他词汇了吗?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想结婚就是想,不想结就是不想!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

暴雨来得迅猛,结束得也一点不拖泥带水,杨一一隔着被雨水冲刷过的窗子,看到对面的小河涨水了,河水混浊,蜿蜒而下,漂浮着来路不明的死鱼和菜叶子。杨一一搬走了,脑子里紧紧抓住一句话“爱是准确无误,爱是坚定不移,我不要模糊地带。”所有的事杨一一都可以拿不准说不清,唯有爱不行。后来她和闺蜜讨论着理想中的婚礼是洋气而简单的,还不忘吐槽生日那晚看到的那场俗气透了的求婚,她死倔着没有说,其实她也想要一场这样虽然俗气但坚定不移的求婚。

那晚杨一一被林旭搀扶着进了酒店,醒来的时候发现林旭倒好一杯热咖啡,在旁边半躺着等她。杨一一拿起玫红色的内衣穿上,趴在林旭肩头,依然想问:“林旭,如果喜欢的程度是0到10,那喜欢我是多少?”杨一一忍住了,心里嘀咕,毕竟这才是第一个晚上。杨一一在和罗萧分手后在读到过一句话:“女人最重要的还是自信,这一点年纪是帮得上忙的……慢慢学会了放过自己,不再常去钻‘为什么’的牛角尖。多绕地球跑两圈,就会明白这世上有聚有散,有失有得,太稀松平常了,总体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杨一一的年纪还没让她这么豁然,也没这么自信,她依然只能兴高采烈地聚,再用上好几年的时间甚至一辈子才能忘记一次散。她可能不会再量化爱情,但她依然克制不住地去钻“为什么”的牛角尖,她依然坚持相信:爱是准确无误,爱是坚定不移,我不要模糊地带。

白色窗帘在风中慢慢鼓起来,林旭看向窗户轻轻说:“一一,起风了。”杨一一拨开窗帘,大雨前风起云涌,天空是一览无余的光亮。一场暴雨哗一下就来了,发出轰然巨响,试图证明它的坚定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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