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构思这篇文章的时候,没好意思告诉黎北川。
现在是国内上午10点,纽约的晚上11点。深圳的阳光猛烈而暴晒,我想起最后一次见他,纽约却是个雨天,丝丝凉意分明。
我们从一家日式小店吃完sukiyaki出来,有点晚了,路经梅西百货,天空开始有雨,他忽然接到公司短信,程序有个Bug急需他处理。Downtown的华尔街和哥大完全是相反的方向,于是我们只能分别,我看他把在百货门口拿的宣传纸顶在头上,抹一抹手机屏幕上的水渍,急匆匆地就冲进了雨里。
他在纽约一家顶尖的对冲基金公司做量化交易,年薪高到发指,我见他一周的工资单,大概抵我三个月的实习工资。
华尔街
路上收到他的短信:安全到家告诉我。
可我淋了雨,回来睡的很沉,第二天自然睡醒,才想起这件事
起来看手机。回他。
“你这个大忙人,昨晚的事情处理好了么?”
信息回的并不快,等了一会儿,他说,
“处理好了。”接着又调侃,“年纪果然大了,不运动都没办法熬夜了”
我这才知道,他昨夜2点到家,今早又风雨不改地去公寓楼下游泳,接着继续上班。
我知道他有固定早起先去游泳的习惯。没见过市面如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只会存在于电视剧里。
他不过比我大一岁,却是我在纽约见过,最自律的人。
“天,还能不能做朋友了?能不能给别人一条活路?“
我尴尬地打哈哈,想掩饰没来由的羞愧,他却安慰我,
“哈哈哈,没关系啊“ “偶尔睡个懒觉也是正常,放轻松。”
(二)
我和他相识,非常凑巧。
2015年,我大三,还有一颗伪学霸的心,国内又开始兴起一阵编程风潮。
我被网上满目的c语言,python洗了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可以学一学。
本科学校并不那么好,隔壁却有个理工科王牌的985,于是拖了朋友在那所学校的论坛发帖,求一些学习资料,顺手贴了一道没搞懂的python题。
大概是太基础的问题,楼下只有几个零星的回复,没有解答。我隔几个小时刷新一次,总算刷到一个还算有干货的回答。
有个ID细细地解答了这个问题,然后回复
“po主需要python辅导么?我是计算机学院的研究生,空余时间在做家教。”,后面还留了一串微信号。
那时,我从python书籍里那些曲曲折折乱七八糟的字符抬头,满脸懵逼,刷到这条回复简直像是溺水的人抱到了一颗大树,忽然得了救。
我联系了他,请他做家教,约在咖啡馆。
他却很是专业地回,他知道几本基础的python书,就在他学校的图书馆,我们可以去公共区域学习。
985的大学,连图书馆都有象牙塔的印记,泛着微微的白光。见面,他穿着灰色的t恤,没有眼镜,很普通的装扮,白光却衬得人挺拔。
我们约了五节课,我给家教的市场价,因此学的很是刻苦。
可饶是这样学,我这颗文科脑子还是不够用。
我后来想,我们17年在纽约相遇还能认出对方,大概是因为,我是他教学经历的一大败笔,而他,则让我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思维学习什么,也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
第三节课,图书馆,我在草稿纸上写着一个小小的replace程序,外面下起了一点雨。空气雾蒙蒙的,图书馆却明亮而温暖,窗户上挂着细细的雨丝,远处是这个学校的一个人工湖,有一堆明亮的色彩在雨中变的模糊,也许是湖边开的花,也许是穿着裙子顶着伞的姑娘,我忽然想起一首宋词,写江南的雨天,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下笔写在草稿纸上,转头,却看到黎北川微微皱眉。
他好像很不解,来自于理工科男内心深处的不解。
我实在坐不住了,python怎么都学不懂,满脑子是江南的雨季要去哪里玩,五节课毕,也没精进多少。
他好像有点无语,为人师表的道德标准制止了他表达对我智商的蔑视。
我听他很克制地说,“你下次有问题,还是可以问我,我在实验室忙,空了就会给你解答。”
我知道他的导师压榨学生的厉害,他不是在图书馆就是在实验室。
“没关系没关系的”,我不好意思地解释,“我是文科生,理科很差,本来这些就学不太懂。”
我从图书馆出来,奔进了雨中,细密的水珠让毛孔都舒展,不用学习,真是快乐。
我那时年纪小,不知坚持为何物,学不懂就放弃简直是天经地义。黎北川教了我五节课,也没法教出一朵花来。而我和他的联系也就此打住,成为了偶尔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所以17年在纽约遇见他还是感叹世界的奇妙。
当时我刚到纽约大半年,为了圆一个名校梦,去哥大读了一个stem的专业,第一次接触到那些金融模型,学的痛苦,接触了美国的networking文化,初出毛庐跌跌撞撞,学着别人,开始穿着黑裙子端着一杯酒,参加金融圈的活动,鼓起勇气找人聊天。
我当时有个本科就在美国读书的室友,一早就定了要走金融的路子,对这些文化驾轻就熟,拉着我去参加一个聚会。
我竟然在那里看到了黎北川。
是纽约一个休闲的bar,所以他还是穿着一件灰色的t恤,我远远地看到他被一群人包围,谈笑自若,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花了眼。
我兴奋地上去打招呼,“嘿,黎北川,你怎么在纽约?”
他好像也很惊奇。
我们走到阳台聊天,他不爱发朋友圈,所以我不太知道他的近况。
原来他在当年就从那所985退学,放弃了快修了一半的计算机研究生学位,转而申请美国的学校。
“重复地在实验室研究不喜欢的方向,我有点受不了了。虽然周边的人都劝我拿了这个学位再说,但是,我不想浪费时间。”
他喝了一口酒,眼神看向远处。
远方是曼哈顿的夜景,点点星光,灯火璀璨,万分迷人。
曼哈顿夜景
他那年辅导完我,很快就递交了申请,然后出国,时间流逝,今年他已经拿到波士顿大学cs master的学位。
他找到了纽约一家顶尖对冲基金公司的工作,在里面做计算机相关的量化模型。中国人在美国找工作竞争激烈,然而他从大批藤校毕业生中脱颖而出,年薪百万,光环加身。他搬来纽约,成为了众多学弟学妹效仿崇拜趋之若鹜的对象。
那年我以为他做家教挣钱,不曾知道他还有另外一个计划,原来他在给他的下一步积蓄力量。
他问起我的情况。
我不好意思提起,我努力进了哥大,学的东西却不感兴趣,已经不务正业大半年,沉迷于吃喝玩乐,玩狼人杀上瘾,等到身边的同学都找了投行的实习,我才匆匆忙忙投递简历,现在只在华尔街一家小的信用证公司做实习,前路迷茫。
也许是见我坦诚又迷糊,他眼里一片柔和
“玩狼人杀也很厉害,应该要很聪明才玩的好吧。”
“美国找工作难,就算你说只是一家小公司,也很不容易了,慢慢找,会有的。”
可我被说的羞愧,我懂那只是安慰。
(三)
那次聚会后,他绅士地开车送我回家。我坐在副驾驶,看着他的灰色t恤,感叹命运的神奇。然后我们经过一条狭小的隧道。路很难开,他忽然笑一小,指着那条路对我说
他毕业后找工作,其实并不顺利,有一天,他接到现在这家公司的电话,邀请他来纽约面试。他就一个人开着车,从波士顿连夜赶到纽约,经过了这条路。
路很狭窄,他开的小心翼翼。甚至出了汗。
他具体描述手心出汗,心脏快速跳动的感觉。
彼时算是他在美国找工作一次孤注一掷的尝试,所以面前通向的其实是一条未知的路,他不知道为什么出汗,也许是因为路况艰难,也许是因为这条路通往纽约这座城,更通向他的未来。
那些年的放弃、规划、努力、纠结、改变,都是为了在人生这条路上走的更好罢了。如今,就到了阶段性验收的时候。
他说,他从来美国的第一刻起,就跟自己说要自律,这些年终于也享受到了生活送给他的礼物了。
我坐在车上,听他说话,隧道里的灯明晃晃地,照得我脸发烫。
林肯隧道
我想,每年,有多少人为留学能进入一个好学校而挑灯夜读,又有多少人为找一份实习工作而奔走来往。那些人里有黎北川,他们有目标,有方向,那些人里也有我,我们依然奔波忙绿着,追求一些世俗的光环,名校、大公司,我进商学院、学炙手可热的python,可夜里问问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往哪里走。
我以为来了纽约去了常青藤,好像终于实现了一个小梦想,可以歇一歇玩一玩,可不是这样的。
你学也是一天,玩也是一天,任由时间流逝的人,时间不会回报以歌。
而那些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学该玩的人,却转身变成了时间的规划者,也是命运的掌舵者。
在这些人眼里,没有什么是真正的困境。
比如黎北川。
他在那所985被导师压榨,研究不喜欢的方向,看起来没有出路。可他去改变,他申请美国的学校,不惜浪费一个学位。
Master的第一年,别人过万圣节、圣诞节,春假出去到处旅游,他拒绝朋友的邀请,把时间都花在了找实习和练习编程上。他目标明确,做好规划,然后一步一步往前走。
第二年,他找美国的实习,可困难重重,投的简历全都石沉大海,铩羽而归,看起来也不那么顺利。这条路不行,他又换了另外一条路,他曲线救国,申请到了了微软中华区的实习,虽然不在美国,大公司的名字仍然为他背书。
种种经历都为他在毕业后找到这份对冲基金的工作积蓄了能量。
我15年已经见识过他的优秀,知道他上进努力智商超群,可没想到优秀底下,是更加波涛汹涌的,毅然放弃的果断以及雷打不动的自律。
我想起了泰戈尔说
“所有最好的东西都不会单独而来,它伴随着所有的东西一起来。”
(四)
看看黎北川,又看看自己,我第一次觉得紧迫。
哥大的学业还在继续,学院开了一门编程课Mathematic,讲模型。我想到放弃的Python,又不知道哪里来无知无畏的勇气,选修了它。
学习的痛苦比学python有过之无不及。
深夜图书馆,我咬着笔怎么都学不懂,又想到抱黎北川的大腿。
他倒是答应的很痛快,说也想蹭蹭哥大的图书馆。
于是换成我带着他在纽约,还是图书馆,还是编程,重复两年前的场景。
那场江南雨季的雨,那被我放弃的python,那抛了额流光,如今不知道
红了哪里的樱桃,绿了哪里的芭蕉?
仿佛所有的相遇,都是一场久别重逢。
他涉猎极广,我在旁边做题,他空时,就会看历史的纪录片,是他除了编程以外的兴趣,有时,也会买游戏装备打游戏,像个正常的25岁男孩。
哥大图书馆
他有时也问我,不考虑世俗目光或金钱,最想做的职业是什么?
我想了想说,那不学金融了吧,我想当老师,或者记者。
我就看到他笑。
我讷讷地解释,“跟你们对冲基金是没法比,不过算是我一个梦想吧,想真的做点什么的那种”
他还是笑,说,“没关系,想去做就去做吧,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不得不说,我在纽约遇到他时,状态非常不好,学习兴趣缺失,人也虚胖不锻炼。可他没有judge我什么,反而用言行真实地影响了我。
我开始认认真真思考我想要什么,我开了一个公众号,写我想写的东西,我做瑜伽和节制饮食,一个半月减去了20磅。编程是难,不过大多数人的努力程度,还不至于到比拼智商的程度。
我跟着他学了一整个学期,然后放暑假,回到国内一家券商实习。刷到Mathematic考试拿了A的时候,莫名松了一口气,终于有脸去找黎北川展示教学成果了!
“大神,等我回美国请你吃饭表示感谢噢!”
“嗨,这有啥”,他发了一个轻快的表情过来,“倒是你回纽约的时候,帮我带几本国内的考研书过来吧,我觉得我需要加强一些数学知识。”
这个人,诶。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我望望天。
年薪百万的黎北川同志又要进步了,那么犀牛君,你的道路,多漫漫其修远兮呢?
ps:黎北川的故事我做了一些小说化的虚构处理,但他依然是我在纽约遇到最自律的人。生活远比故事曲折精彩,希望你们能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