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人眼里,我是一个极安静的人,什么事都能够云淡风轻。事实上,我总感觉自己是一只小老鼠,独自彳亍在一片无边无际暗无天日的原始森林里,既没有方向,也找不到出路。最为关键、最为可怕的是,我似乎就根本不抱有走出去的想法。风小的时候,这片森林里还是颇为阴凉的,周遭的环境允许我可以诗情画意地小憩一会儿。可是,当风大起来,树枝扬起,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空气,呼呼作响,我就会感到皮肤收紧,汗毛倒竖,四肢发抖,甚至想一屁股坐下去,低下头颅,缩下脖颈,就此变成一棵树,哪怕灌木也成。有时候,天边会响起阵阵惊雷,天幕被扭曲着的闪电撕开无数道裂口;下面,无数积雨云快速地游走,翻滚,堆积成海兽沉浮的项背。畏怖之余,我在关于天地和人生以及命运的思考中耗费一点时间,在束缚和伸展中寻找一点存在的感觉,在努力和颓废中拼凑出一个美好的幻境,然后得出许许多多矛盾而又荒谬的结论。这样做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抵御那侵入骨髓的阵阵阴风,遗憾的是,这个措施的御寒效果不是很好。不过,连我自己都奇怪的是我竟然从未尝试过别的办法。
风住雨停。此时看看周围的环境,倒是什么惊异的感觉也没有了,甚至连可能是生理上的一点自发的反抗也没有了。确实是无所谓好坏,无所谓妍媸,什么和谐啊自然啊,都已不再重要了。彼时的恐惧感和无奈感似乎从未在心里出现过。
好了,就让这些无关紧要的梦呓到此为止吧。
海子在《太阳·弥赛亚》中写道:“正是黄昏时候/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在他的长诗中,无头英雄的形象随处可见。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是有渊源的。
《史记·刺客列传》就记载有樊於期为报仇雪恨而自献头颅以方便荆轲刺秦的事迹。西汉刘向编纂的《列士传》也记载了这样一个传说:“干将、莫邪为晋君(也作楚王)作剑,三年而成。剑有雄雌,天下名器也。乃以雌剑献君,留其雄者。谓其妻曰:‘吾藏剑在南山之阴、北山之阳,松生石上,剑在其中矣。君若觉,杀我,尔生男以告之。’及至君觉,杀干将。妻后生男,名赤鼻,具以告之。赤鼻斫南山之松,不得剑,思于屋柱中,得之。晋君梦一人,眉广三寸,辞欲报仇。购其甚急,乃逃朱兴山中。遇客,欲为之报,乃刎首,将以奉晋君。客令镬煮之,头三日三夜跳,不烂。君往观之,客以雄剑倚拟君,君头堕镬中,客又自刎。三头悉烂,不可分别,分葬之,名曰‘三王冢’。”鲁迅先生将此改编成一篇白话小说,初名《眉间尺》,后改为《铸剑》,内容与传说基本一致。
其实,说起无头英雄,最有名的应该是刑天。他和夸父一样,都是中国古代神话里的悲剧英雄,最早见载于《山海经·海外西经》:“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山。刑天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刑天是一个伟大的抗争者。虽然他永远是个失败者,但是,“莫以成败论英雄”,他不屈的反抗里隐含着的悲壮比胜利者更伟大更深沉,比胜利者更让人肃然起敬。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读〈山海经〉》中赞扬刑天在失败之后仍然战斗不已的精神:“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此时,隐居田园的陶渊明已经步入暮年,虽然不知道他在写这首诗时是何种心境,但从其言辞中不难看出他对刑天的极尽推崇之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时常会想,如果刑天在我这样一个处境里,他大概会成功找到一条走出原始森林的路。如果实在找不到的话,我想他会点燃一把大火将森林烧个干净。风助火势,吞噬一切,这样就自然而然地能够看到外面的乾坤。我确信他会这样做的,即使自己和森林一起毁灭也在所不惜。他的形象是异常丑陋的,脑袋被砍掉了还拿着武器挥舞,完全是个怪物。但我还是十分崇拜他,因为我永远都不会成为他或者与他相似的人。毕竟谁也不会崇拜一个自己能够企及的存在。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的崇拜大概源自骨子里的一种自卑和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