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口有一家卖炸糕的铺子。铺子的主人就是田阿婆。谁也说不清她的铺子是什么时候开的,开在这里有多久了?仿佛自打有记忆以来,田阿婆就一直在这里卖着炸糕。
她家的炸糕在我们小城里是家喻户晓,几乎没有人没吃过她家炸糕的;“田阿婆”三个字,就是一块响当当的金字牌匾,说起炸糕,首屈一指,就是他家。
铺子在一个三岔路口,乍一看上去毫不起眼。一把竹椅子,一个旧煤炉,一锅热油,锅上架着特意定制的半圆形镂空铁架——这是用来盛放炸糕的。紧挨着炉子旁边的是一张小桌子,桌上的浅圆形筛子里,放着许多已经捏好形状却还未下锅的炸糕。
既没有显眼的招牌,也没有宽敞的门面,就像是临时支起的一个铺子,可能下次经过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在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看似随意的小铺子,它这一开张就开张了几十年,周围的商铺走马观花似的换了好几拨;学校里的学生也进进出出的,不知道换了多少届;甚至连他所在的这条街道也不知道改头换面了多少次。所有的一切都被时代的潮流裹着向前奔涌而去时,唯独炸糕小铺孤零零的矗立在河面上,宛如一座孤岛般的地标。
说是小铺,可它这里卖的炸糕只有三种,种类少的可怜。
一种是耳糕,本地的传统小吃,有黄豆浆和米浆混合后,用特制的容器盛好,放入酸萝卜丝,豆豉,辣椒或者胡葱为馅,下油锅旺火炸至离开容器浮到油面为止。它的形状如茶碗般大小,颜色焦黄至微褐色,味道香辣脆软,既可以当主食也可以当零嘴。
一种是绿豆饼。顾名思义,它是由雪白糯米粉制成,里面包裹着甜软的绿豆馅,油炸后变为金黄色,形如满月,味道外酥里糯,配着沙沙的绿豆馅,清香可口。
最后一种是麻团,也叫麻圆。雪白的糯米粉裹住里面的红豆沙馅,外表再滚过一圈芝麻,像圆溜溜的拳头般大小。在油锅中炸了之后就变为金黄色的小球,混合着浓烈的芝麻香,味道极富有层次感。首先是最外层的香脆芝麻,然后是中间依然雪白绵密的糯米团,最后是里面流沙般甜蜜的馅儿。
如今的糕点,无论是中式点心,还是西式蛋糕,那一样不是种类繁多,花样百出?而且更新换代速度之快,产品烘培手法之复杂,简直让人眼花缭乱。而田阿婆,守着她的那一口油锅,那三样炸糕,于方寸之间硬是闯出一条道路,不仅抚养四个儿女长大成人,盘书深造;而且将整个家庭经营得红红火火,日子越过越好,成为我们小城的传奇。
她家铺前,永远是门庭若市,顾客争相购买,往往还没到中午,炸糕就售卖一空,没买到的人只能抱憾明日赶早;她家的炸糕,只要吃过一次,就会被它外焦里糯,甜而不腻的味道所征服,再去吃别家的炸糕,总会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心里不是滋味。
想起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笔下油过而铜钱不湿的卖油翁曾说道:“我亦无他,惟手熟尔”,也许田阿婆的秘诀,也在于此吧。几十年来,她都只专心地做这一件事情,不在乎外界的各种糕点手艺的诱惑。当你专心致志地练习一项技能,哪怕它再小,只要能把它练到极致,你就是天下无敌。
前段时间,我又一次来到田阿婆的炸糕铺前。这时候将近中午,田阿婆的炸糕铺前碰巧没有什么客人,我刚好是最后一位。我将最后几个耳糕和一个还未下锅的麻团买下,田阿婆颤颤巍巍的手拿着筷子为我炸麻团。
在我之后还来了几位客人,被田阿婆告知今天的炸糕已经卖完后,望着锅中的炸糕,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一边翻着炸糕,田阿婆一边慢悠悠地和我说道:“妹伢子你好运气啊!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做炸糕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听了田阿婆的话,我心里一惊,连忙问道:“阿婆,怎么不炸了?我们可喜欢吃你家的炸糕了!”
“唉,老喽,炸不动了!我的手打颤得越来越严重,拿不好家什了!”田阿婆一边摆着手,一边无奈地感慨到。
“……”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时间找不出安慰的话来。眼角余光望到田阿婆如枯树皮一般青筋裸露的手,然后到沟壑纵横的脸庞,已经雪白稀疏的头发,佝偻的身躯……突然喉头一阵发紧,眼睛烫得发酸,只能用力地眨眼,让泪水憋回去。
“我是回家享福去了,忙了一辈子,家里人早就劝我休息了,就是我舍不得才拖到现在!”田阿婆像是看出了我的不舍和伤感,不在意地笑着说道,故意说的像是解脱了一般。
“阿婆,家里人会接着开炸糕铺子吗?”我定了定神,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不会了!儿女都各有各的事情,孙子辈们更不会学这门手艺的。它就跟着我了!”田阿婆将我的麻团包好,头也不抬地说着。
“……”我看着空空如也的油锅,十分失落,这将是我最后一次吃田阿婆家的炸糕了,以后,我是再也吃不到了。
她家的炸糕不仅伴随着我的成长,更是小城几代人共同的回忆。吃着她家炸糕长大的孩子,长大后带着自己孩子又来吃她家的炸糕;吃着她家炸糕离开的学生,多年后更是带着自己的孙子来她家吃炸糕;一代代人的情感就以炸糕为纽带传承了下来。
“这也太可惜了!”我舍不得田阿婆的炸糕铺,更舍不得田阿婆的手艺后继无人。
“哎,妹伢儿,想开点!你们年轻人赶到好时代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不是很好吗?”田阿婆看到我闷闷不乐,反而来劝导我。
“可是你的手艺……”我还是有些不能释怀,迟疑地看向她。
“手艺也要传给合适的人啊!家里人都对这个不感兴趣,就算教给他们也是没有用的,糟蹋了!我当年也是为了讨生活逼着卖炸糕,没人传我艺不是也做下来了吗?”田阿婆毫无芥蒂地说着,语气带着老人历经世事的透彻。
“……”我被她的这番爽朗大气的话震撼到,没想到田阿婆这么开明。
“行行只要认真做了,都能做得好!我孙子就是搞电脑的。上次到一个什么比赛还拿奖了噻!”说起自己的孙子,田阿婆不由得眉开眼笑,语气也多了几分自豪。
听着田阿婆的话,我震惊于她思想观念的超然,也被她积极乐观的精神所感染,放下了心中的石头,最后一丝惆怅也随着她的笑容而释然了。
“喏,妹伢儿,炸糕给你,拿好了!”田阿婆把麻圆和耳糕都装好了,笑吟吟地递给我。
“谢谢了,田阿婆!”我双手接过炸糕,郑重其事地向田阿婆道了谢。不仅谢她的炸糕,也谢她这四十年来风雨无阻坚持做炸糕的辛勤劳动,更谢她对这门手艺倾注的热情和青春。
离开炸糕铺一段距离后,我忍不住又回头望了过去。田阿婆正在收摊,虽然她的腿脚不再灵便,步伐也变得蹒跚,可是她的神态是那么一丝不苟,她的动作是那么有条不紊,让人觉得一切是那么的庄重,那么的自然,好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仪式。
纤手搓来玉色匀,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扁佳人缠臂金。
我想了想,这首苏轼的诗,也很适合田阿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