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的幽风嗖嗖的,吹动了他的长衫。马总的下午总在竹林里渡过。他的名字就叫马总,这在以前并不是怪事。竹林簌簌的声响,刮着他的耳膜,让他的心跳平缓。他闭上眼睛,倾听自己的鞋子踩在石板路和落叶上的声音。他好歹从中穿行着。是啊,每天一次都是这么一大步。在极短暂的时间内,穿过极小的一段空间。三、四、五、六 ,持续着。这就是可听事物无可避免的形态。他睁开了眼睛,那把皮革佩刀挎在腰间。他在竹林的阴暗处呆着很惬意。他的两只脚穿着长靴。睁开眼睛吧,难道他是处在某种永恒状态不成?咯吱咯吱,脚底的声音。一定是天神造物主,那把木槌的响声。竹叶尖锐的前角,像千年前的钱币,能买来什么?看得见的话,他倒是要瞧瞧。没有他,这竹林也照样存在着。
微风围着他嬉戏,又转眼变成刺人皮肤的凌冽的风,树叶的波涛涌了过来。有如绿鬃的怒马,磨着牙齿,被明亮的风套上笼头,弼马温的骏马们。他倚着窗口,裹在毛毯里,隔着小山般的膝盖,将壮实的手臂伸过来,胸脯干干净净,他洗了个澡。
想吃点什么?他又吹起了口哨。仆人摆好了饭桌,在他的曲调声中。声调缓和而优雅,中气很足,还抡起了双拳,把裹在毛毯中的膝盖当大鼓来敲打。每天从好多卷书札里各读上几行。他对着镜子朝自己鞠躬,脸上神采奕奕,一本正经走上前去,好像要接受喝彩似的。十足的大傻瓜,万岁!万岁!谁都不曾瞧见。当一个人读到早已作古的书者那些奇妙的篇章时,就会感到自己与之融为一体了。
吃到撑饱了,大黄狗叼着骨头窜开。马总盖好了毯子,一个检校右仆射,大唐的朝廷命官,在东平郡自己的宅院里美美的睡着午觉。一阵急促叩门声响起,仆人都没有出现。他吹着胡须,披着衣襟,呼喊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叩门声越来越响。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好掀开毛毯下榻,趿着鞋子去开门。
刚走入庭院,两个军吏骑马自己进了门。马总瞪着眼睛刚要发火,一军吏下马,握着刀拱手而前,马总吓得后退了好几步。“都统请公前往。”“哪位都统?”马总在心里暗暗稳住,是来请我的。“您见了就知道了。”怎么搞的,仆人还不出来,衙役没见到,马总心里窝火。“我不去,我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被请走。”两个军吏已经架起了马总:“都统之命,仆射不好推辞。”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衣衫端正,官帽也戴上了,骑在一匹马上。一个军吏在前引路,一个军吏在后相随。
这座府城门庭冷清,街巷上所有的铺面都关着门。房舍都修建得很高大,一排排高低错落的房檐延伸到城墙边。旗幡四处飘扬,色彩灰暗,云层也聚拢得厚实。马总看到路过的行人都步伐缓慢,眼神空洞。马路宽阔有些惊人,像京城的驰道,这是什么郡治?他从来也没有来过。
马总看到一间茶舍,口渴了半个时辰了,他又不知道怎么称呼那两个军吏。“本官口渴,想歇个脚。”他对后面的军吏说,对方却像聋了一般。他悻悻的抽了一马鞭,自己转头朝茶舍奔去。他的马头一调转,还在军吏的后面,还是沿着街巷走着,路过的茶舍还在那个街角。他使劲一提马笼头,想转个方向,左转了一把,仍然在军吏后面。他额头不自觉的冒下了冷汗。他干脆掉个头想跑,转了个身,仍然在那条街巷那个军吏后面,什么也没有改变。
一座高大的府衙到了,马总哆哆嗦嗦的下了马。“六押大都统府”的巨型匾额像是能把府门压垮。门口的武吏服饰鲜艳,过于奢华,大红盔甲金光闪耀。高栏阔轩的殿堂里,垂帘里传来威严的嗓音:“马总你可算来了。”
杜司徒,捋着两撇胡须,笑盈盈的请马总上座。马总的汗珠滴下来,他当年可是亲自办的杜司徒的丧事。他看着这位昔日同窗好友,两人当年一起中的举。他从来不嫌弃杜司徒家境贫寒,让他受家父的恩泽。他怜惜杜司徒本已有的锦绣前程,没想到英年早逝,死在了任上。马总请旨全权办理他的丧事,他也算送了好友最后一程。
马总盯着眼前的酒杯,不敢正眼看着杜司徒。本来好好的睡着午觉,怎么就到了阴间了?难不成自己在梦中就……汗珠混着泪珠,滴在酒杯里,泛起一圈圈的涟漪。涟漪泛化成了光晕,一圈又一圈,救命啊救命。杜司徒不可能变成鬼来害他,他们在官场上从没相互倾匝过,互相帮衬了多年。这不可能,杜司徒难道对他办的丧事不满意?眼前的杜司徒这么真实,完全不像个死人,脸色还出奇的红润。这身官服他从来没见过,官帽也比他的奇怪,腰间的印绶和人间的比确实不一样。
马总闭上了眼睛,他咳嗽了一下,躺倒在地,翻了个身。他莫不是在竹林里走了神,自己的脚步声呢?世间万物都静止了,他相信自己一旦再睁开眼睛,又是那条石子路,沙沙的竹林下他拄着手杖。他如果跳下悬崖,一定和现在的自己在某个世界并行着。这一切都没有道理,他进入了某种错乱。骑马前行的时候他就应该醒来,怎么会调转不了马头呢?不是马在转,是整个街巷随着他同时在转,所以他走不出去。也许他此刻正在房间里翻阅书卷,打了个盹,神思逃离了身体。他相信凭自己的记忆,可以从这错乱的地方出离,找到来的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只要自己是清醒的,不需要重新跨上那匹马,能立刻回到自己的书房里。毕竟是自己在打盹,不是这六押大都统府在打盹。这个杜司徒是至交好友,一定是自己太思念他了……他腾的一睁眼,还倒在酒桌旁。真真切切的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我受你的恩惠那么多年,今天总算可以报答你了。”杜司徒敬了一杯酒:“我死后奉天帝的之命来此任六押大都统。这是阴间的高官,能护佑家族亲信。如今任期已满,我向上面请求,把官位继任给你。所以特意请你来接替我。人生在世,谁能不死呢?现在吉时已到,恐怕让挚友错失良机,如果不是我们情分深重,我怎么能这样焦急的找你呢?”
马总的心一下凉了。演戏都不用演了,两人的情分有多重,他死后大概全明白了。“我阳间的福禄都还没有享尽,为何需要来阴间做这个大官。”马总的语气透着戏谑。他推开杜司徒的酒杯,如果是他活着的时候,未必会这样。没想到两人需要到阴间来交待。“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你的妻子儿女我都关照的很好,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我没有说你什么呀,我是给你个大好的机会。这六押大都统不是人人死后能坐上的,到你死的时候就晚了,我这是为你好。”“那我现在不就是要去死吗?”
杜司徒甩开了衣袖,冷冷的说:“天命难违。你上任的文符很快就要下来了,你能怎样?不如和我在这叙叙旧,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我的死因我也可以原谅你。”“你别以为我会被你吓住,你的死跟我毫无关系。狐假虎威是你这么多年在官场上一贯的伎俩。是你想让我早点进入阴间,何必诬赖在天庭。我有我的命,我不怕你。”
“哎哟哟,何必说话这么尖刻呢。这个官职我给定你了,你是推辞不了的。”马总冷笑道:“你这么多年嫉妒我,自己在官场上抱错了大腿,落得个饮鸩而亡的下场。我顾念旧情,安置你的家人,没想到如今你仍在老调重弹。我们活着的时候从没翻过脸。今天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想把我怎样,让你手下的鬼兵鬼将来加害我呀。都在阴间了,何必再装模作样。”
“我是很羡慕你。每天吟吟诗做做赋,不用像我这样钻营苟且。我终于能跟你平起平坐的时候,却不得不自杀而亡。我的命没法跟你比,可是这六押大都统确实是能号令万千鬼兵的阴官。我希望我们在阴间还能做好兄弟,这有什么错吗?”
马总作揖要告别,杜司徒扬手让那两个军吏送他回去。马总刚走了两步,转头说:“我还是很渴,就喝杯茶再走吧。”杜司徒一听,眼睛放出了七彩霞光,即刻命人去煎茶。一个军吏在他耳边说:“你要是不打算留在这呢,这茶还是不要喝了。天气这么热,你不要停留太久,不然事情会起变化。”马总听了,赶紧要走。杜司徒只好送他走下台阶,拽着他的衣袖,直到他骑上来时的那匹马。
六押大都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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