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说,你将拔掉恶龙的牙齿,你将凶狮踩在脚下。
一
这是一个关于复仇的故事。然而,复仇的背后,隐含着对黑暗现实的鞭挞。在大仲马笔下,复辟王朝,尤其是七月王朝,大仲马和他的读者所生活的时代,被写成了价值颠倒的时代。
维尔福,作为社会最高价值——法律的代表,竟是罪恶的象征,正直的面孔下暗藏着虚伪和丑陋。本该由他维护的社会正义,沦为了其包庇罪恶的保护伞。他为一己之私,将唐代斯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使后者在牢狱中度过了暗无天日的十四年。
既然法律并不可靠,那又有什么能够匡扶正义?
基督山伯爵就在这时候腾空出世。他无所不能,无所不有。他是上帝之子,代替上帝惩恶扬善,在人间重建秩序与正义。
他就是唐代斯。十四年的磨炼,既褪去了他的善良与单纯,也赋予了他坚强的意志和果断的行动力。
但他就像划破黑暗的一道闪电,刚带来一线光明,便无情地抽身离去,使黑暗重新占领整片天空。
我想,大仲马想表达的并非正义须通过个人努力才能实现,而是在表明一种理想,一种对社会的黑暗作出的反抗。然而,他又不肯给出任何解决方案,仅仅在具有童话色彩的复仇故事中,令人感受到深深的绝望,又在这绝望中产生梦想。
这也正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二
小说中最精彩的部分便是基督山与弗朗兹的复仇之辩:
“一个人遭到杀害,社会就把凶手处死,以死相报复。然而,不是有人忍受百般折磨、千种痛苦,肝肠寸断,社会却不闻不问,甚至连上述那种不足的报复方式也不能提供吗?”
“一个人夺走了您的恋人,引诱了您的娇妻,玷污了您的爱女,使您蒙受奇耻大辱,终生忧心惨切,痛苦莫状,无权享受上帝造人所赐予人的那份幸福,难道您一剑刺穿那人的胸膛,或者一枪击中他的脑袋,就认为报仇雪恨了吗?岂有此理!且不说决斗之后,真正的胜利者往往是他,在世人的眼中,他洗刷了罪恶,因此可以说得到了上帝的宽恕。不,绝不,假如我要报仇,我就不会采取这种方式”。
这一连串的诘问,对现代社会的运作方式发出了质疑与挑战。
恶人应得的惩罚,到底是“以牙还牙”,还是“一枪毙命”?
小说并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
但是,无论复不复仇,过去的阴影带来的精神折磨都将伴随受害者的一生。
最后基督山在到达复仇的峰顶的同时,也抵达了怀疑的深谷:
“怎么!我给自己确定的目标,难道是一个丧失理智的目标!怎么!难道这十年来,我的路走错了吗?怎么!一个小时就足以向建筑师证明,他寄托了全部希望的作品,即使不是无法实现的,至少也是一件毁誉之作!”
基督山的痛苦验证了当初弗朗兹对基督山的劝告:
“仇恨使人盲目,恼怒也会造成鲁莽,一味追求报复的人,到头来恐怕自己要喝下苦汁”。
我想他并不后悔复仇,但本性的善与人性的恶之间的矛盾,将使他终生都无法解脱。
深深的绝望之中,环环相扣、引人入胜的复仇情节大概就是读者唯一的慰藉了。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够成为流行的经典,与其中复仇带给人的快感不无关系。
但当我掩卷沉思,却感觉不寒而栗。所谓“复仇的快感”,无非是我们将自己代入了角色,在主角惩恶成功之时,达到了情感的高潮。而这种情感,是否又代表了另一种人性的恶呢?
我不敢再想下去。
但我知道,复仇的快感、金钱的欲望,都是人类的本能,只是程度不同罢了。
大仲马似乎深知这一点,将人性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是我最赞赏大仲马的地方。他总能在人们目力难及之处,播下欲望的种子,使之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直至其繁荣之时,人们才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三
大仲马在人物刻画上也充分显示了其才华。在众多的女性形象中,个性刚强的欧仁妮无疑是最突出的那一个。而她也是除了基督山之外唯一一个敢于与社会抗争的人。在外貌上,她富有男性的特征:
“她的头发象炭一般黑,但在它那种很自然的波浪之中,可以观察到它拒绝受别人摆布的某种抗拒力。她的眼睛和她的头发同色,睫毛很浓密,上面有两条弯弯的眉毛,但她的眉毛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几乎老是习惯蹙皱着,她的整个脸上总带着一种刚毅坚决的表情,颇不具备女性的那种温柔……在这个几乎象男人的脸上更加重了男性气味的,是一颗比一般雀斑大得多的黑痣,正巧长在她的嘴角上,这更加强了她脸上那种坚定不移和倔强独立的表情”。
在性格上,她不像软弱的瓦朗蒂娜,不甘屈服于父亲强加给她的命运,毅然决然地离家出走。她是那个时代罕见的独身主义者:
“我的志向,可不是锁住自己围着家务事转,或者听任一个男人的摆布,不管他是谁。我的志向,是要当艺术家,因而保持心灵、人格和思想的自由”。
她的特立独行,与整个巴黎的上流社会格格不入,于是最后她只好离去,在漂泊中寻找她的诗和远方。她是女性中的勇者,但仅有勇气还不够,她依然无力改变那个荒唐而黑暗的时代。因此,她同基督山一样,选择了远离。而与基督山不同的是,她的远离意味着她将失去大部分财产,但她并不为此而恐慌:
“我还有几分天资,还有几分灵性,也就能从一般的人生中,汲取我认为好的成分,充实我的人生,犹如猴子砸开核桃壳,吃核桃仁那样……不,我并不会为自己伤悲,我呢,总会有办法摆脱困境。我的书、我的笔、我的钢琴,我用的东西全不贵,失去了还可以置办,什么时候也不会缺少。”
在某种程度上说,欧仁妮是大仲马的精神寄托。大仲马虽对黑暗的社会现实有着深深的无力感,但仍对国家的未来抱有美好的希望与想象。
四
在某些环境描写上,大仲马采用了短段落的写法,有时一句话就是一段,起着渲染气氛、改变节奏的作用。这种写法为金庸、古龙、梁羽生等当代通俗小说家所承袭,可见一斑。譬如描写狂欢节结束:
“突然响起钟声,宣布狂欢节结束。所有的长明烛同时熄灭,就像施了魔法,被一阵狂风吹灭的。
弗朗兹周围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喧哗也戛然而止,仿佛狂风既夺走了光亮,又夺走了声响。
现在惟有隆隆的车声,载着化装的人各自散去;只见寥寥几扇窗户还亮着灯火。
狂欢节结束。”
“钟声”、“喧哗声”、“长明烛”在同时出现变化,仅剩下单调的“车声”以及几扇窗户的“灯火”,作者充分利用了声音和光线的作用,使读者身临其境,并采用长短句结合、一句成段的写法,加快了节奏,与内容相配合,仿佛狂欢节就是在一瞬间结束的。
五
基督山伯爵,他像以往骑士文学中的英雄,经历了大灾大难,死里逃生,大落又大起。他从浪漫派梦想中的东方来,最后又回到东方去。他像雷电一样落在这个腐败的世界上,实施报复,然后扬长而去。
《基督山伯爵》,一个现实的童话,一场不可错过的视觉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