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民间对日索赔第一案”、“跨越77年的中威船案”、“2.34亿元的巨额赔款”……当这些关键词涌现眼前,我同所有出生在和平年代的90后一样,本能的,对如是遥远的炮火硝烟兴趣寥寥。
直到一年前,身在上海的陈经纬先生通过网络联系上我,故事主人公——中国船王陈顺通不折不扣的“宁波帮”身份,才让我有了追踪此事长达一年多的耐心。由于先前媒体对这位“船王”的报道与事实多有出入,诸多细节,我只能一一核实,所以写的很慢,还望大家见谅。
77年的对日索赔实录、巨额赔款背后的家族遗产争夺……在记录这些故事之前,我最想写的,却是这艘停在宁波甬江入海口,永不沉没的“太平轮”。
作者:龚晶晶
2017年3月24日,雨,许是清明临近,回乡祭扫的客人又多了不少,宁波南苑饭店显得格外热闹。寂静的长廊尽头,2119号房门缓缓开启,屋内那位白发苍苍身着灰色线衫的老者,就是我此行拜访的对象——陈顺通的三子、陈经纬的父亲陈乾康。
“1897年丙申年腊月,爹爹出生在鄞县云龙镇冠英村,离开宁波时,才只有14岁。他说那是一个飘着大雪的冬天,阿娘(奶奶)在东钱湖给人洗衣服,满手的冻疮都化了脓,他看着心疼,暗暗发誓,一定要发达,让她过上好日子。”许是想起已故多年的父亲,才说了个开头,老人便已是泪流满面,再难言语。陈经纬接过父亲的话茬,接下说,“到了上海,我爷爷就在十六浦码头做学徒,当时就住在太平里那个简陋的小弄堂里,所以后来,咱家的第一艘船,就叫太平轮。”
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的忆定盘路(现江苏路)上,有一幢赫赫有名的花园洋房。
行至弄堂口,还未瞅见那片漂亮的琉璃瓦,拐角处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便映入眼帘。当地人都知道这就是传闻中的“船王”陈家。小时候,陈乾康最喜欢趴在二楼那条长长的玻璃走廊上,因为站在那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头的人来人往,但在外面的人看来,不过是一道闪亮的玻璃,反衬得里头那个显赫的家族,越发神秘。
1936年,他们举家搬去了福熙路(现延安中路)四明村,同著名诗人徐志摩和陆小曼做起了邻居,并同时在金神父村买了地,打算造7幢花园洋房分给子女。可惜,随着抗战的爆发不了了之。
据说,陈家除了有专门的厨师、花匠、裁缝以外,7个孩子还都有各自的奶妈和保姆。家中的古玩字画更是不计其数。
但熟悉陈顺通的人都知道,他一向把钱看的很淡,十余年间,从一个食不果腹的小伙计到名震上海的中国船王,“陈顺通”三个字对上海滩而言,就是一个传奇。
在陈乾康的印象中,父亲很是清瘦,总穿一身黑色长衫,遇上婚丧的场合便再着一件马褂。一年四季都有穿布鞋、戴帽子的习惯。天热了,手上总使着一把折扇,最常用的,便是昔日国民党主席张静江先生提字的那把。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许是因为下雨,笼罩在水色里的三江口,比往常多了些许沧桑。老人立于窗前,指了指楼下静默的奉化江,叹道,父亲就是从这里扬帆北上,独闯十里洋场。
现年82岁的陈乾康是陈顺通最小的儿子, 1949年11月14日陈顺通病逝于上海寓所时,他才年仅14岁。直到“船王”故去多年以后,子女们才从史料中一点一点拼凑出当年种种。
1926年《申报》上的一则报道引发商界瞩目:“浙江南浔巨贾出资成立国民航运公司,聘请沪上航运专才陈顺通。”而这“浙江南浔巨贾”指的便是当时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的张静江。
原来,陈顺通从宁波来到上海不久,便考入日本一家日清轮船公司,20多岁已从伙计晋升为经理,常年往返于大连和上海之间。时间久了,他注意到有位常来坐船的先生,腿脚不便,便经常搀扶,颇为照顾,有时还会安排他到自己的公务舱休息。
谁曾想,这位看上去再寻常不过的乘客,竟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张静江。
1926年,张静江的国民行业公司东丰轮,在广州洋面与日本船只发生碰撞,并被日方扣留。张物色许久,认为这个与自己有缘的年轻人,或许就是与日方交涉的最佳人选。他给陈顺通开了一张支票用以赔偿或打点,并表示若有剩余,皆归其所有。
没想到,陈与日方交涉后,不仅没花一分钱就成功拿回了船只,更将那张支票物归原主。他的胆识与大义深得张静江赏识。随后,陈顺通化名陈义,开始为国民革命军运输军火和人员,并负责国民航运公司的运作。
北伐胜利后,张静江出任浙江省政府主席,任命陈顺通为浙江建设厅厅长兼内河招商局局长,一时间,家中更是车马盈门,宾客不断。但风光背后,官场的步步惊心却让陈顺通心生倦意。
1930年7月,上海招商局总办赵铁桥被暗杀,陈顺通深受触动,决心弃官从商。张静江得知后,欲将当年那艘东丰轮无偿赠与,陈却坚持不收。最终,两人达成协议,按照市价的50%进行购买,船款两年后付清。
在上海地方志的记载中:1930年9月1日,东丰轮更名为太平轮,陈顺通于上海四川路创立个人独资的中威轮船公司,注册资金30万银圆。
据史料记载,抗战爆发前,陈家的航海业可谓“如日中天”。1936年,中威轮船公司已拥有“太平轮”、“源长轮”、“顺丰轮”、“新太平轮”四艘大型江海运输船,成为中国四大航运企业之一。陈顺通因此成了名副其实的“船王”。
抗日战争爆发后,中国政府实施了一项战时特别措施:在全国范围内征召大型船舶自沉于全国重要江海口,以堵塞航道,防止日军从水路发动进攻
此时,陈顺通抗战前租借给日本公司的“顺丰轮”“新太平轮”已被日方无理扣留。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将仅有的“源长轮(3360吨)”、“太平轮(3550吨)”,交由政府,用于抗战。
“这两艘船是爹爹全部的家当,自沉轮船等于毁掉了自己的事业。但爹爹说,个人的命运是与国家紧密相连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只有国强才能民安,才能不遭外侮。”
1937年8月12日, “源长轮”和其他22艘商船、12艘舰艇、8艘趸船、185艘民用船只,共计63800多吨,一起作为军事防御工事自沉于江阴要塞。阻遏了日军准备沿江西上的企图,为中国军政机关、工矿企业向大后方转移赢得了时间。
随着我国一些重要港口的失守,宁波镇海口的战略位置显得越发突出:它成了抗战时期中国主要的海上对外通道,许多抗战所需的战略物资都由英法控制,从上海租界下船运至镇海口,然后用小船运载,通过陆路进入金华等地,最后送至抗战前线。
除此之外,镇海口扼甬江入海口,是“两浙咽喉”之地,一旦失守,日军便可沿水路长驱直入,后果不堪设想。
1938年新年过后,载着船王对故土的无限深情,陈顺通的最后一艘船——“太平轮”第一次出现在镇海码头,它负有一个重要的使命:在必要时自沉封港、保卫宁波!
当时,上海出版的一本杂志,曾详细描述了“太平轮”在等待自沉命令下达前的情景:“招宝山下那轮船出入口处,来来往往的轮船,多得像梭鱼一样穿进穿出。然而,靠船的码头那面,始终停泊着一艘庞大的轮船……”
而对“船王”一家来说,痛苦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里,陈家时不时会收到“时刻准备自沉”的电报,一会说要自沉,一会又不自沉,各路消息真伪难辨,起起伏伏的煎熬中,陈顺通的母亲撒手人寰
1939年6月,企图登陆镇海的日军,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轰炸。从6月23日至25日的三天里,日机连续出动51架次,投弹300余枚,镇海城遭到严重破坏,防卫任务也紧张起来。
6月27日,太平轮船长先后收到了两封电报:第一封是指令立即沉没“太平轮”。另一封由船主陈顺通从上海发出,他在电报中指令船长,沉船时必须挂好国旗,同时务必将“太平轮”的船首指向他家乡的方向。
6月28日,晚上8点。茫茫的夜色中,“太平轮”启航了,镇海城里的百姓闻讯后赶到码头默默为其送行。
“太平轮”出港后绕了一个圈,像是作着最后的告别,然后慢慢地开到了甬江口主船道上,船首徐徐指向南方,对着的正是冠英庄方向。
一声汽笛划破长空,船长和其他船员离开了他们日夜相伴的“太平轮”。
燥热的江风里,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冒出,“太平轮”摇晃了一下,缓缓沉入江中……
“在许多人的眷恋里,在许多人的悲叹里,在许多人的忿恨里,太平轮终于沉下了。”1939年6月28日的报纸上,这段文字,不知刺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我还记得消息从宁波传回上海的时候,我们全家人都坐在书房里,爹爹看着祖母的遗像,沉默着,却红了眼睛。姆妈抹了抹眼泪,轻轻叹了声,我家是伤在日本人手里了。这句话,我一辈子都记得。”老人说到动情处,眼泪便下来了,摇了摇头,连连说着,“不容易啊,我爹爹不容易……”
陈顺通没有船了,中威公司的海运业务全面停止。
上海沦陷后,日军开始物色傀儡。会说日语,在抗战前还和日本航运业及商界有来往的陈顺通成为首选。当时日军特务和汪伪政府曾多次上门,希望他与日本合作主持上海的航运业。但每一次陈顺通都是严词拒绝。
“如果有一天,我外出不能回来,就是不肯为日本人做事而遭不测。”他曾经这样对妻儿说。
陈乾康告诉我,郁郁而终的祖母迟迟没能下葬。父亲大哭一场后,便将尸体安放到了宁波老家,说,等到抗战胜利后,再为祖母风光大葬。“爹爹教导我们,国家民族危难之时,作为中国人,所作所为首先要对得起祖国;其次要无愧于先辈;还有就是要让子孙后代能够抬起头来做人。”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 “天终于亮了!”父亲说这话时的神情,直到70多年后,陈乾康还记得分明。有天,他放学回家,就被父亲叫去了书房。只见陈顺通将一枚航运业抗战有功人员的奖章放在父母遗像前,让他一同跪下,焚香祭告说,“父母在上,抗战这八年也是儿子苦守的八年,今天这奖章就是国家对我的认可。”
那个记忆中叱咤风云的“船王”仿佛又回来了。陈顺通开办了生大和记钱庄,出任董事长。并使之成为上海滩可实现通兑的四大钱庄之一。他还实现了自己的诺言,回乡为母亲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据村里年纪大的乡亲回忆,当时蒋介石还送来了一块写着“教子有方”的牌匾。
八年坚守,终得扬眉吐气。
“爹爹常说,我们陈家有四艘船,为抗日自沉的两艘他不可惜,但被日本人拿走的顺丰轮、新太平轮,他是一定要要回来的。”自此,陈氏家族两代人,开始走上长达77年的对日索赔之路……而这民间对日索赔第一案,以及后来巨额赔款背后的家族遗产争夺,又都是后话了。
“我爹爹就安葬在冠英庄村后的小山上,这是他的心愿。”又到一年清明时,此番,陈乾康就是带着儿子陈经纬回乡祭扫。
“那艘太平轮,从北伐到抗战,再到国共第二次合作,一路跟着我爹爹,最后也沉在了宁波。但在我们这些后人心里,这艘太平轮永不沉没。我们很幸运地看到了,那个爹爹盼了一辈子的统一强大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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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稿日期:2017-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