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迹可寻
少年游
2016-7-30 13:40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是在绝情谷的断崖前。
他是师父的故人,生死之交。而据我所知,师父清醒的时候很少提及他,偶尔宿醉,也只是微微摇头叹息。我不懂他们之间究竟是何种情感,让师父这么一个豁达的人,都会如此纠结。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师父和他,都算不得洒脱之人,这羁绊了他们半生的缘分,早在他们相遇的时刻就开始了,命运的车轮在那一刻就开始运转了。
那一天的他,衣袂飘飘。
大雨下了一夜,桃花落了满地,而他,一夜白头。
绝情谷的桃花每年都会开,但是断崖前再也没有了他,这人世间的分别,死别永远都不是最令人伤感的悲痛,永不相见的生离,才是最无奈的离殇。
他不甘心,一个人又在那站了一整天,绝情谷的小屋里却再也没有走出任何人。
残阳如血。
师父实在不忍心看着他那憔悴的模样,当下决定要带他走。
“就让我再等一个时辰,我,我放不下啊。”
“最后一个时辰。”师父叹息了一声,但是仍旧选择了尊重他的决定。
夜凉如水。师父早已遣我雇了辆马车,而后搀起虚弱憔悴的他一步一步走下山。此刻的他哪还有一丝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我以前从来不相信人是一瞬间变老的,可是那一次,我却相信了,只因为他在两天之内的状态,差距如此之大。
师父给他在山下的客栈开了一间客房,叮嘱他好好休息,谁知半夜他又一个人在院内喝酒。
我轻轻从床上爬起,批了件短衫,站在窗前看向院内。年少的我只知道他很哀伤,却不懂其中的情感。我只是愣愣地看着院内他寂寥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倍感苍凉。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的声音有些落寞,言辞之间全是无奈。
“这世间怕是只有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才会让这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脆弱了吧。唉!”师父不知何时也下了床,并且随手递给我一件长衫。
“夜里凉,多穿点。”师父是一个粗糙的人,很少会表达一些情绪,但是对于我,却总是很贴心,也许他一生为数不多的细腻都用在了我身上了吧。
沉吟半晌,师父还是批了一件长衫走了出去。我忙不迭地跟上,师父倒也没有拒绝。
师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他身边坐下,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那一壶酒水。他们俩沉默,纵使我有一堆问题,也是不敢说些什么话,只是一个人看向前方,目光所及之处,落红无数。
那一夜,师父就一直陪着他坐着,中途我忍受不了倦怠,一个人回房间睡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升的很高了,师父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睡了,想来他也是一宿没睡,没有惊扰他,我轻声出了房间去打水。
回来的时候,师父已经醒来,并且叮嘱我不要去喊醒他。我很好奇他的故事,师父只是说他叫无迹,别的没有多言。
“好奇怪的名字。”我低头喃喃自语,并没有注意到师父异样的表情。
那天之后,他变得很沉默了。师父曾经说他擅长言辞,可是那天他沉默的紧,我不敢问什么。他也不多说,只是偶尔会流露出哀伤的气息。
师父担心他,在那天之后把他带去了我们的山门。印象中,这还是第一次。他整夜宿醉,也不去管这一切。
又是一个月夜。
师父和他坐在院内的小亭中,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几碟下酒的清爽小菜。
良久,师父才开口。“还要这样子多久?颓废了半个月,是该放手了吧,至少,放在心底。”
他依旧是沉默,仿佛没有听见师父的话,可是我分明看到他嘴唇动了动。
接连喝了三杯酒,他回道:“今天,今天是最后一天了。从明天开始,云无迹就回来了。”
而后,又是一杯酒下肚。
师父叹息了一声,却也只是沉默地坐着。
第二天我起来练功的时候,公鸡还没有打鸣。但是平常练功的地方却已经有了人,师父这几年起的愈发晚了,我刚上山的时候,他基本上和我一块起,甚至比我起的还早,后来等我稍微有了些基础时,他便让我自己一个人练功,而他会稍微晚起一会去厨房做早饭,等到差不多了会出来检验我一番。
我有些疑惑,但还是隐隐约约猜到该是他。快步走过去,这沙沙之声也愈来愈清晰。
他的剑法和我们这一派差距甚大,我们这一派,师父曾说过,追求的是剑意,有时候,无招胜有招,神韵到了,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而这个云大叔,他的剑法,明显和我们不一样,仔细看来追求的更多是精细微妙的感觉,非常注重落下去的每个点。
看到我过去,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停顿一下,我也并不在意,只是觉得他好像终于恢复如初了,让我高兴的是,他的精神面貌比起之前好得多了,他是真的回来了吧,师父该是很高兴的吧。
无需多言,我也开始了早课。
师父喊我们吃饭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看到他,也没有过分的惊讶,甚至一句话都没问,而且,师父竟然做了三个人的早饭,毕竟之前云叔都是不起来吃早饭的,也不知道师父是怎么猜到他已经在练功了。
很平静地吃完饭,他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师父点点头,并没有挽留。
那一天,师父破天荒地没有因为我的贪玩骂我,晚上的时候,还做了一桌好菜,拿出他珍藏的好酒让我陪他喝两杯。
我捏着鼻子喝了一口,辛辣的味道在喉咙徘徊,差点呛着,师父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笑我,我不管他,大口地吃菜。
没一会儿,他就把自己灌得有些醉了,他酒量其实不错,这才喝了一会,舌头就有些打卷了,夹起一筷子菜,他才说道:“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今天,我给你说个清楚。”
在师父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拼凑出了一个故事。只是,这个故事的一开始,就让我很震惊。
云叔并不是一个剑客,他,是一个方士,在我有限的认知内,方士该是那种画着符纸驱魔做法的人,拿着桃木剑指指戳戳的那种。云叔给我的感觉,实在不像。他和他的师父曾经用术法挽救了一座城,而那一次,他的师父也因此动用了本源,没几日就死去了。
“师父,他的师父不是为了守护一座城而丧命的么,按照说法,这是善事,为什么天道没有留给他的师父一线生机?”
“道家相信因果,冥冥之中的命运罢了。他的师父早就料定如此,守护一方百姓是他的执念,是因,因此丧命亦即是果,谁说上天没有留一线生机了?他的师父一生积德无数,广施善行,按照他们的说法,是有大功德的,所以说不定哪一世就修得形而上了。”
他曾经因为他师父的离去抑郁了好久,每日郁郁寡欢,经常在师父墓前喃喃自语,时间久了,也就不那么哀伤了,又或许,只是把思念放在心底,毕竟,他是他师父的延续,这中间延续的,不只是术法,还有精神。
这一次的情殇,来的是最为惨烈。如果说他的师父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教他术法,育他成人,培养他的品行。那么,绝情谷的这个姑娘,应该是自他的师父走后,带给他无限遐想的人了。
那一段日子,是他这些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岁月,虽然,没有师父。练功,修行,饮酒,作诗,赏花,最重要的是,有爱人相伴。师父曾经有一次路过绝情谷,看到云叔开心的样子,是真的为他高兴。只是,一切都是变数。
后来的情景就是我看到的了。我忘不了他在绝情谷前哀伤的样子,难受的让人心疼。云叔不知道那个叫秋月的姑娘为什么要离开自己,他只是惆怅,师父作为他的朋友,很少开口安慰他,只是陪着他颓废,等着他振作而已。友情这回事,其实也就是陪伴和尊重而已。
我没有问师父关于那个叫秋月的姑娘的事情,没有别的原因,只是觉得不太好。可是,我总觉得故事还没有结束,它以一种我们并不自知的方式,继续着。
那一天,师父喝了很多酒,到最后,是我搀着他回房间睡得,在他彻底醉倒之前,我问他云叔去哪了,师父突然间颤抖了一下,而后吐出三个字:孤云观。之后,终是沉沉睡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云叔的师父就是传说中的孤云道长,他的故事,我听过很多,原来,云叔就是他的嫡传弟子。说来,若是没有他们师徒,我们这一片,早已绝了迹。
这之后的很多年,我也见过云叔几次,有时候是在孤云观,有时候是在山门,从来没有在绝情谷。他偶尔会惆怅,但是已经很少宿醉,有时候会教我一些粗浅的术法,或者仅仅是在那看着我而已。他很少表达出那种思念了,可是偶尔,我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哀伤。
很久以后,我在长安城碰到一个姑娘,似曾相识的面孔,像极了当年的那个秋月。纠结良久,忍不住开口询问。那人是秋月的女儿,收养的,秋月当年也是看这个孩子长得像极了小时候的她才把她从街上买回来,而秋月,终生未嫁。
“娘最爱的人,始终是无迹叔,只是娘命中犯孤,终是不能和心爱的人相守,所以她才那般决绝。云叔一直不知道,只不过是因为娘用白厌遮掩了一些痕迹罢了,云叔精通的术法,对于面相本就不擅长,所以娘的这点动作云叔根本看不出来,只是苦了他们,这一次我是来给娘抓药的,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云叔,请他去一次吧,说不得就是最后一面了。”这是那个姑娘告诉我的,我没有明确的回应,只是说我尽量。
我回到山门后就给师父说了这件事。师父叮嘱我好好在山门待着,收拾了两件随身的衣衫便下了山。
半个月之后,师父回来了,云叔也跟他一块回来了。云叔进门的时候很是憔悴,像极了二十多年前从绝情谷离开的样子。
他怀中抱着一个小盒子,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秋月的几缕头发还有一封书信而已。云叔又开始喝酒,师父总是陪着他。我看着这两个沧桑的老人,很难过,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所有的言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也只好陪着他们一起醉。于是,那一段日子,山门中经常出现一个半醉的年轻人陪着两个宿醉的老人说着胡话。
后来,云叔走了,回到了孤云观。离开之前,他说等他百年之后希望我能把秋月的遗物和他埋在一起。
师父后来也走了,他说他去找他的师父了。我在山门后边给他建了一个小小的坟茔,把他的那柄剑和常把玩的紫砂壶一块埋了。过了一段日子,云叔来了。他待了一晚也就离开了,只是那一晚,他拿着一壶酒,一直坐在师父墓前。
三个月之后,我收到一封信,此时,云叔已走了,这一次,他不会回来了。我遵从他的遗愿,火速赶到了孤云观。我和云叔的徒弟明远一起给他建了一个坟墓,位置恰好就在孤云道长的墓前三尺远,他说孤云道长守护了他几十年,以后就换做他来守护吧。
我把明远带来了我的山门,照顾他的起居,他很懂事,会帮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很认真的看云叔给他留下来的典籍,会努力的练习术法。
明远十六岁的时候,他回了孤云观。
后来的后来,我一个人,在山门回想起师父和云叔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很多当年不明白的事情。师父,云叔,你们在那里应该还是会相见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