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贾生列传（四）
贾谊担任长沙王太傅的第三年，有只猫头鹰飞进贾谊的房中，落到他的座位旁边。楚国人把猫头鹰叫做“服”。贾谊认为自己被贬来到长沙，长沙地势低潮潮湿，认为自己寿命不会太长久，心中很是悲伤，就写成一首赋来自我安慰。赋中悦：
“单阏之岁兮，四月孟夏，庚子日施兮，服集予舍，止于坐隅，貌甚间暇。异物来集兮，私怪其故，发书占之兮，策言其度。曰‘野鸟入处兮，主人将去。’请问于服兮：‘予去何之？吉乎告我，凶言其菑。淹数之度兮，语予其期。’服乃叹息，举首奋翼，口不能言，请对以意。”
（译文：丁卯年中，四月初夏，庚子日的太阳将要落下，有只服飞入我的房中，落在我的座位旁边，样子很是清闲无聊。这只奇怪的鸟儿突然来访，我想知道其中缘故。就去书中占卜了一下，卦辞中说：‘野鸟进入住处，这是说主人将要离去。’我就问服：‘我还能去哪里？你告诉我前途吉凶吧。是吉，就明告诉我；是凶，也要告诉我是什么祸患。人生死有期，你告诉我的期限。’服只是摇头叹息，抬头振翅，嘴里没有出声，让我自己去猜度。”）
“万物变化兮，固无休息。干流而迁兮，或推而还。形气转续兮，变化而嬗。沕穆无穷兮，胡可胜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彼吴彊大兮，夫差以败；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斯游遂成兮，卒被五刑；傅说胥靡兮，乃相武丁。夫祸之与福兮，何异纠纆（音mò，墨）。命不可说兮，孰知其极？水激则旱兮，矢激则远。万物回薄兮，振荡相转。云蒸雨降兮，错穆相纷。大专槃物兮，坱（音yǎng，仰）轧无垠。天不可与虑兮，道不可与谋。迟数有命兮，恶识其时？”
（译文：万物变化无穷，浩浩荡荡永不停息。就像那流水旋转不停，周而复始。气候循环接续，就像那鸣蝉褪去外衣。这些变化玄妙无穷，哪里能够说得清楚！祸患中隐藏着福气，福气埋藏着祸患；忧喜总是同时来到，吉凶往往是一对兄弟。当年吴国足够强大，但在夫差手中完败；越王躲避到会稽山上，勾践最后称霸于世。李斯游说秦王成功，最后却被施以五刑；傅说只是一名囚徒，最后却成为武丁国相。祸患和福气的关系，和绳缆绞在一起没什么区别。命运无法解释，谁知道终极在哪里？水汇成激流来势凶猛，箭借助强力射得更远。万物循环往复，震荡回环。云升才有雨降，错杂变幻也太纷繁。天地运转造就万物，漫无边际多么浩瀚。天道高深不能预测，凡人思虑难以谋算。生死迟早都有天命，谁能知道来时归期？）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千变万化兮，未始有极。忽然为人兮，何足控抟；化为异物兮，又何足患！小知自私兮，贱彼贵我；通人大观兮，物无不可。贪夫徇财兮，烈士徇名；夸者死权兮，品庶冯生。述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亿变齐同。拘士系俗兮，羖如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或或兮，好恶积意；真人淡漠兮，独与道息。释知遗形兮，超然自丧；寥廓忽荒兮，与道翱翔。乘流则逝兮，得坻则止；纵躯委命兮，不私与己。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氾乎若不系之舟。不以生故自宝兮，养空而浮；德人无累兮，知命不忧。细故蒂芥兮，何足以疑！”
（译文：“天地就是一个大熔炉啊，造化就是鬼斧神工；阴阳就是木炭，万物就是炼就的铜。聚散生死，哪能法定；千变万化，没有极终。突然生在人世，不要期望长生；死后化为异物，又何必担惊！看不透的太过自私，把贵贱看得过重；通达的大人坦然放松。贪婪的只看到钱财，为谋富搭上性命；夸耀权势的不择手段，普通百姓更为看重死生。被贫贱逼迫的人啊，趋西奔东；大人们伟岸不屈，静观世界大同。士人们拘泥于习俗，四处奔走却如在囚笼；高尚的人忘记万物，只和大道同存。天下众人迷迷瞪瞪，好恶全都蓄积在心中；有德之人漠然视之，只和大道共生。留下智慧遗弃身体，超然离去；超然物外不知有己，和大道一起翱翔天空。乘风破浪去消逝啊，有小洲阻拦就会止停；把身躯交付天命，不要自私不行。人生就像浮云啊，一死万般皆空；内心的宁静就像无底的深渊啊，浮游中就像不系揽绳的小舟。不要把活着当作宝物，修养身心自在空灵；大德之人没有牵挂，乐于接受天命。生死就是鸡毛蒜皮小事，哪里值得忧虑担惊！”）
一年多后，贾谊被召回京城拜见皇帝。汉文帝正迷信鬼神，在宣室中静坐。汉文帝对鬼神的事情很感兴趣，向贾谊询问有关鬼神的知识，贾谊就借机向汉文帝讲述鬼神的种种故事和知识。两一直谈论到半夜，汉文帝在不知不觉中离席靠近贾谊。
谈完之后，汉文帝说：“我很久没有见到贾谊了，自认为在知识掌握上已经超过了他，现在一听还是差得很远。”
不久之后，汉文帝封贾谊为梁怀王的太傅。梁怀王是汉文帝的小儿子，很受汉文帝宠爱，平时喜欢读书，所以汉文帝才命令贾谊担任这个职务。
汉文帝又封淮南厉王子的四个儿子都为列侯，贾谊极力劝谏，认为这会引起国家动乱。贾谊多数呈上奏书，说诸侯的领地接连数郡，不符合古代制度，应该慢慢削夺，但汉文帝不听。
几年后，梁怀王有次在骑马时掉下来摔死，他没有子嗣。贾谊自责作为太傅没有尽到责任，伤心哭泣一年多后去世，他死时才三十三岁。后来汉武帝继位，提拔任用贾谊的两个孙子担任郡守。其中的贾嘉喜欢学习，继承了贾谊的事业，他和我有过书信往来，在汉昭帝时官至九卿。
太史公曰：
我研读过《离骚》《天问》《招魂》《哀郢》，被其悲情感染，十分忧伤。我来到长沙后，特地去看了屈原沉江的地方，忍不住流下热泪，想象屈原的为人。后来读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又责怪屈原凭借自己超人的才华，如果去其他诸侯国做事的话，哪个国家不能容纳他呢？非要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读完贾谊的《服鸟赋》后，他能把生死同样看待，把官场上的升迁去留看得很淡，又禁不住怅然若失。
司马迁有诗赞曰：
屈原行正，以事怀王。瑾瑜比洁，日月争光。忠而见放，谗者益章。赋骚见志，怀沙自伤。百年之后，空悲吊湘。
黄其军
作于2020年8月13日（古历庚子年六月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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