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母亲开始一直絮絮叨叨起老院子里的事。自从她生病糊涂后就从老家搬到这里留在我身边。人老了总有那么一种强烈的归属感,有种莫名的力量召唤着。今早我给她梳头发,她猛然地说了句:我要梳两个辫子。她撅着嘴左右扭着头自己照着镜子,像个小孩子。
她的头发又白了好多呵。
这周末我们兄妹俩又驱车带着她回了老家。
童年时光都是在老家度过。那时哥哥在县城读初中,我读在村子里念小学。三口之家,儿女双全,日子朴素,过得温馨知足。那时家中还是三间瓦房屋,院当中有一棵极大的石榴树,枝叶蔓延伸展,斑驳摇晃,竟快将整个院子遮蔽完全。树下放有圆形石桌,石凳,都是早年间父亲从山上用铁钳锻好背回。
树下老母鸡叽叽咕咕地带着小鸡刨土觅食。家中养有狗、猫,后院也圈养两头猪。红瓦土墙。房屋已居住多年,屋顶瓦缝间长有瓦松和其他杂草。屋内皆是早年间的古老家具。柜子红漆剥落,抽屉安有黄铜把手,柿木拼接的方形桌子,竹木做的椅子。一代一代地使用,擦拭,磨损,修补,细细木纹淡漠了时光。床头枕头是她亲手缝制,里面装满晒干的野菊花,深吸一口透人心脾。
每天清晨母亲总是早早下地,等我起床她就又从地里赶回来做好早饭。我揉着惺忪着双眼,坐在石榴树下等着她过来给我梳头。我说昨天晚上电视里那个姐姐的两个辫子好看,我今天也要梳两个辫子。正玩弄着手中的皮筋,不一会她就将两个辫子编好。我跑到屋里踮起脚尖撅着嘴照着镜子左右扭头看着。她催促我赶紧洗脸吃饭去学校。
仲夏的夜里闷热。母亲总会趁着傍晚天亮摘下一把院子里开得正盛的凤仙花,加入明矾,捣碎。红色的汁液流出,甘甜的植物清香。将我小小的手指甲覆满,撕下小块的塑料袋包住,白线紧紧缠绕,第二天指甲便被红色浸染。但那时食指指甲总被留着,她说谁食指染成红色老母鸡便会追着啄他的屁股。这句话我相信多年。
夏天铺张凉席睡在树下,有微风阵阵。那时的视力还很好,星星也宛若碎钻,银河流淌。林中野鸟扑扇翅膀,蛐蛐在石桌下鸣叫,青蛙的争论此起彼伏,萤火虫打着微弱的绿光游荡。母亲手摇蒲扇,三个人躺在竹席上。母亲说小时候我们兄妹俩就数我欢实。干了坏事老是赖到哥哥头上。哥哥也着实对我好,出了事都替我担着。时间过的好快呵,一晃眼刚才还在怀里的小娃娃现在都这么大了。
我和哥哥在一旁打闹,我的笑声现在还记得。无忧无虑,纯净幸福。母亲在一旁故作怒态的用蒲扇轻拍我的背,让我安静下来。偶有流星划过,她告诉我们那叫贼星,它是刚偷完东西逃跑。
夜色浓重,睡意袭来。微闭眼睛,她在耳边轻轻呢喃,讲着一代又一代流传的故事。
那时院子里有一片方形菜地,种有黄瓜,西红柿,辣椒,生菜,豆角等等的蔬菜。母亲打理得很好。菜地周围种的凤仙花,时常引来黄色小蛾亦或蝴蝶飞来授粉采蜜。我蹲在石榴树下玩泥巴,母亲弯着腰在厨房生火做饭。我记得那天天很蓝,阳光白花花的,并不烫人。但已记不得那日的饭香。
村子极小,同龄的孩童不多。我们喜欢在石榴树下玩耍,她也加入我们的行列,但往往是作为有威信的法官,解决游戏中的吵闹争执。她教我们说顺口溜,折纸,用报纸做风筝,用红薯梗做跳绳,用玉米粒串成珠玩抓石子,布里装进小麦缝沙包。我们玩累了就摘几个石榴坐在石凳上吃。酸甜,石榴籽红而透明,一如指甲上还未褪色完尽的红。
农忙之余,她也总有精力打点家中琐事。针线穿好成熟的红辣椒挂在墙上晒干,橘黄微红的柿子用布盖好放置,静待香甜。用高粱束自制成的扫帚打扫院中枯落的石榴叶,轻轻拭去屋内家具上的灰尘。趁阳光正好将枕头被褥久久晾晒。
她这一生从未停歇。我一直穿着她做的鞋垫。每天趁着太阳正暖,她就坐在石榴树下绣鞋垫。她的技艺出众,鞋垫上绣的牡丹花,菊花,三瓣的,五瓣的。颜色搭配的极好,活也细致,在村子里极富声望。
母亲每年冬季都会腌制咸菜,也总在学习制作更多种的食材和口味。从县城亲戚那里抄来配方,食材,罐子堆放在石桌上,入神地着手中纸。石榴树褪去一袭绿袍,虬枝峥嵘。母亲说这棵树在她嫁过来时就已经这么大了,是早些年我爷爷栽下。人已故去,树依旧苍葱昂扬,守着这个家。她说,有些东西时光带不走。
后来她也让我跟着学腌咸菜。结婚后我每年都会腌制,但总觉得坛子打开的那一刻,不像小时候妈妈做的味道。
如今更不能吃到她的味道了。
后来读初中离开了老家。高中三年忙忙碌碌。我考上大学那年哥哥也结了婚。双喜临门,她那年很高兴,白发也少了好多。之后我研究生毕业,找工作、熬夜、加班、还房贷、以及日子里种种琐事。兄妹俩都结婚生子,另立了新家。母亲在电话里说这些年终于把我们安排妥当了,她在老家也放心。
时光经不起细数,二十多年就这么一笔带过。
我一直想让她搬到城里和我一起住,但她一直推辞着说住不习惯,兄妹俩每月回来一次已经知足。她说,家里不能没人,那是我们兄妹俩的根,她得守着这个家。就这么固执地,寒来暑往,青丝白发。
她生病的那天早上是刚从地里回来,突然嚷嚷着要喊我吃早饭,不然怕我去学迟到。她就端着碗一个人坐在树下。
等我赶回家,她竟也叫不出我的名字。
一路驱车,又回到老家,院子里的石榴树依然茂盛,凤仙花杂乱地缤纷了一地。
哥哥弯着腰在厨房生火做饭,母亲手拿着皮筋坐在树下,轻轻呢喃。我站在她身后给她梳着头。天已将暮,炊烟升起。老院子里又有了灯光。
三个人。
亮亮堂堂的,恍然如梦。
时光啊,你慢慢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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