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艾滋病患者的悲哀

1

       很不幸,刘候辉被查出患有艾滋病。这个噩耗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他还有妻子,他还有两个未长大的孩子,他要是死了,留下妻儿可怎么办啊?刘候辉无力地蹲在医院的墙角,双手痛苦地抱着头,手指插在头发里。

        刘候辉得艾滋病住院的消息在村子里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村里人都在讨论刘候辉为什么会得上这么个坏病,这病无缘无故得上的几率微乎其微,而刘候辉到底出去干了什么才染上这病,村里人在讨论刘候辉不幸的遭遇的同时又深深地同情他。在村里人的眼里,刘候辉算是一个热心的好人,无论谁家需要帮助,他总是很热心地去帮助他们。正月闹秧歌,刘候辉既能唱又能跳,把全村人带动起来一起热闹。刘候辉虽是个男人,但女人的活儿他也干得不赖,能做一手好饭还会针线活儿,甚至比女人们还要做得好,和婆姨女人们更是很聊得来。可如今,他却得了这个怂病,众人纷纷为他感到惋惜,上了年纪的人都感叹:“他是好人啊,唉……可惜……”

      “真是不检点,得了这怂病,败坏门风!”刘候辉的大哥刘秋辉听到外面的议论回家后气愤地对妻子说到。

    “哼!就是啊,你看他平时那副妖里妖气的女人相儿,一看就不是啥好东西。谁家男人愿意扎在女人堆里?就他那么不要脸老是爱和婆姨女子们在一块耍耍笑笑,没准儿他在外面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染上这病……”

    “你小声点儿!说这么大声干什么?李梅还在隔壁呢!”说着,刘秋辉狠狠瞥了自家老婆一眼,这种话在家里怎么能乱说。

        王美凤连忙住嘴,傻笑看着刘秋辉。她压低了声音试探地问道:“玉辉和候辉媳妇明儿就会去西安看候辉。听说,玉辉还四处借钱给候辉筹了些钱,你这当大哥的不准备表示表示?”

     “表示什么?我也穷得叮当响哩!哪儿有钱给他凑?谁还不知道咱俩家的关系?赶紧吃饭,女人家少管闲事!”刘秋辉不耐烦地训斥妻子。

       王美凤心里满意地端着一碗面出去了。她才不是多管闲事,她就是想试探一下自家男人,巴不得置身事外看好戏呢。

2

        隔壁窑里,李梅落着泪收拾东西,自家男人大半年连家门边儿都找不着,现在倒好,得了这坏病别人连自家门都不愿进。她恨刘候辉不好好赚钱让她一个人承担家庭重担,恨她不顾妻儿在外面鬼混。刚才隔壁刘秋辉夫妻俩的对话李梅听得真真儿的,这俩夫妻一直看不顺眼候辉,巴不得想让候辉早点死呢!亏得候辉把他家的娃娃看得比自个儿的还亲。李梅越想越气,炕上本来叠好的衣服一下被她狠狠甩在地上,俩个正在吃饭的孩子惊得停下手中的筷子,无辜地看着他们的妈妈。李梅也回头看向俩个孩子,他们才十几岁,若是男人有个三长两短,让这一家人怎么活啊!

        她泪眼婆娑,头发乱糟糟的,身子毫无力气。李梅终于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开始大哭:“啊……候辉呀……你个死男人,那么多的住院费你让我上哪儿偷去抢去啊?你让我怎么办啊……”李梅哭得死心裂肺,俩个孩子抱着他们的妈妈一块儿哭,三人抱作一团。

       站在外面的王美凤边用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饭边听窑里的哭声好似在听一个瞎子在说书。      

       第二天一早,刘玉辉便带着李梅前往医院看望刘候辉。

 3

        医院里,刘候辉虚弱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他的眼神空洞,没有焦距。背上的疹子蔓延到全身,医生说这是一个不好的症状,他的免疫系统已经不再牢固,若再不加快治疗,病情恶化了就很难控制住。

        都是他的错,若非他在外面胡作非为又怎会患上这样一个让人抬不起头的病,是他自作自受,这是他该得的报应。刘候辉这样想着,心里愈发地痛恨自己,他的双手捏紧床单,眼里满是悔恨的泪水。

      “候辉!候辉!”

      门开了,刘候辉赶忙用手抹掉眼泪,吃力地坐起来,眼睛移向门口。看到是他的二哥,他掩饰不住内心的惊喜,高兴地喊道:“二哥啊,你咋来了?快坐下。”很快,当他看到刘玉辉身后的李梅,他的笑容僵住了。大半年没见了,她瘦了,眼睛红肿,头发乱糟糟的。刘候辉理亏地叫了声“老婆”。

        李梅走近一步又停下,昨晚,她彻夜未眠。这一切的愁苦都是眼前这个叫她老婆的男人带给她的,她是不是该感谢他。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下,指着刘候辉骂道:“刘候辉你个……王八蛋,你还知道你有老婆啊?要不是医院打来电话,你……你是不是准备死在外面啊?”李梅哽咽着越骂越伤心,说着又一屁股坐在地上,俩只手握成拳头使劲儿捶着地面。

    “梅子,梅子,你快起来,地上凉,快起来呀!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三儿。”刘候辉着急的想站起来去扶妻子,无奈手却被针拽着,只能眼巴巴地望着李梅坐在地上哭。

       站在一旁的刘玉辉见势赶忙上前去扶李梅,他使劲想把她从地上拉起,可李梅就是不起来,她软软地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哭,连话也说不清楚。“梅子,你快起来,起来咱好好说话……”刘玉辉无奈道。

       许久,李梅才用手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红肿的眼睛望着刘候辉。刘候辉的头垂在胸前,眼泪吧嗒吧嗒落着,不时吸溜下鼻涕。李梅的哽咽声,刘候辉的吸鼻声和刘玉辉的叹息声齐齐响起,谁都不言喘。

       过了很久,李梅的声音才打破了这片宁静:“候辉呀!你对不起我更对不起这个家,我们娘三儿不指望你以后能给我们挖来多少金子银子,我也想通了,以前的事我不计较,孩子更不会计较你这当爹的,你且好好治病,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把你这病控制住,其他的你也别想了。”说完,李梅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前这人再怎么不济也是她的男人,她又怎会像他对她那样不管不顾。

        刘候辉感激得看着李梅,同时心里对她的歉意和内疚又加深了一层。

     “候辉,二哥看你这么病着心疼啊,你一定要好好治病,健健康康的才对得起李梅的一番苦心啊!”刘玉辉语重心长地说道,“二哥这儿七凑八凑的有一万块钱,给你撂这儿,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二哥再难也不会不管你的!”

      “二哥……”刘候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感激地抓紧刘玉辉的手,热泪涟涟。他知道,这次他给家里带来的麻烦太大了,他其实不想连累任何一个人。

     “啥也别说,二哥知道你苦,你心里也别有负担,好好治病就是对得起二哥对得起梅子了。”刘玉辉的真诚将刘候辉心里的防线一步步打破,他早已泣不成声,亦是感激,亦是痛苦,亦是愧疚。积压在心里这么久的苦楚现在他终于可以在家人面前毫不避讳地发泄了。李梅和刘玉辉看着刘候辉,也痛心地抹着眼泪。

        刘玉辉帮李梅买好一切日常用品,又给刘候辉夫妻俩嘱托了几句便急着去工地打工去了。走时,他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家兄弟,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4

        医院里就剩下刘候辉夫妻二人。

        在住院的日子,刘候辉每天挂完点滴的手背青一块紫一块,时间长了他早已麻木了这种疼痛。李梅看着心疼,每晚用热水给他敷着。由于有药物控制,他早些盗汗腹泻的症状已经得到缓解,让他难受的不是病痛,而是李梅天天为照顾他而日渐消瘦的身板。为了省钱,李梅只买最便宜的饭菜,多数情况下,她只买一份,然后回去俩人一人一半分着吃。刘候辉不想让妻子饿着肚子,借口说自己吃不了太多,就只挑几筷子放到自己碗里,剩下的都拨到妻子碗里。

       这天,刘秋辉的两个儿女来看望刘候辉,他们手里提的大袋小袋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刘候辉高兴地看着侄子侄女:“银银,蓉蓉啊!你们这么大老远来看我,三爸真是高兴啊!三爸连……”说着,他便哭出声儿来,他没想到侄子侄女会来看他,他用粘着胶带的手抹掉眼泪。

      “三爸,你要好好养病,这病能控制哩,咱心里上别有负担啊。”刘银的话很是舒心,刘候辉感到一阵宽慰,心里暖暖的。

     “是啊!三爸,你就安心治病。你看凯凯和帅帅都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可得好好的,他们和我三妈都得靠你呢!”刘蓉接着刘银的话说道。

      “对对对,蓉蓉说的在理儿,三爸记下了!”刘候辉又问道,“你爸妈在家可都好着呢吧?”

       刘银和刘蓉默契地对视一眼,刘银回答说:“他们都好着呢,过些天他们也来看你呀!”说完,刘银觉得有点心虚,手不禁在额头上挠了挠,爸妈怎么可能会来看三爸。

     “真的?你爸说要来?”刘候辉惊喜地问道。

  “啊……嗯!他们让你好好治病。”刘银不再继续说他爸妈,忙把话题转移,和刘候辉说其他的事。刘候辉尴尬地笑笑,是自己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他大哥怎么会来看他。

        和刘候辉聊了一会儿,兄妹二人便要走了,说是要急着赶下午的火车,不然怕来不及。走的时候,兄妹二人各自掏出俩千块钱递到刘候辉手里:“三爸,这钱你拿着,想吃啥就让我三妈给你买,好好治病!”刘候辉忙推辞着,急得都快要拔掉针头:“我不能要啊,你们能来看我,我已经很高兴了,你们兄妹赚钱也不容易,快拿走!”

     “三爸,这就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拿着,就别推推攘攘了!”

      “哎……”

       刘候辉长叹一声,将钱收下,红着眼目送侄子侄女走出病房。他感觉他又让他们破费了,心里不知是感激还是歉疚。

        电梯还没上来,刘银和刘蓉小声拉着话。

     “哥,三爸这病我怕是强不了了,给他的四千块也是白给,治不了还瞎浪费钱,真会连累人。”

    “给就给了呗!咱要是不来看一下,别人会怎么说咱?虽然爸妈和三爸一直不和,但咱也该把面子做足,省得人议论纷纷,落人话柄。”

      “谁说不是呢……哎哎,哥,电梯来了!”兄妹俩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

     “我呸!”李梅朝着电梯嘬了一口唾沫,提着饭的手紧紧握成拳。她刚从楼梯上来,就看见刘银兄妹俩,高兴地想要去感谢一下他们不顾俩家大人嫌隙还来看刘候辉,结果却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李梅眼睛里都是火气。

     “候辉,刚刚银银和蓉蓉是不是来过了?”李梅推开门便气势汹汹地问刘候辉。

        刘候辉不明所以:“对啊!你刚才没在,他们刚走呢!哎……这俩个好……”

   “呸!你是不是想说他俩还是好娃?”刘候辉带着微笑的表情僵在那儿,他微微颤动的手里还捏着一沓钱。

    “你咋了嘛?俩孩子好心来看我,你怎么这副态度?”刘候辉不解。

       李梅眼尖儿地发现刘候辉手里拿着一沓钱,随即便把钱从刘候辉手中夺过来,刘候辉猝不及防,看着李梅莫名其妙将钱装进一个塑料袋然后放进她的包里。

     刘候辉有点生气:“你到底干嘛呀?”

    “这钱咱不要!过几天我回去时就还给他们!”

      刘候辉为难道:“我也不想要,可人家俩孩子的一番心意,我……”

    “呸!什么狗屁心意。这种心意让他们喂狗去,咱要不起!你知道他们刚说什么吗?我亲耳听到他们说他们来看你这当三爸的全凭怕村里人议论,说你这病压根儿治不了,给你这钱都是浪费!这俩兄妹,就跟他爸妈一个德行,人前一套儿背地里又是一套儿,一家子都没个好人样儿……”李梅忿恨地说着,却不见刘候辉的眼神慢慢变得黯淡。他的心凉了一大截儿。

        他知道,李梅是不会骗他的。他沉默着似乎还在听妻子的絮絮叨叨,眼睛颓然地盯着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被针扎了无数次的手微微颤抖。他的脑子里满是侄子侄女小时候被他疼爱着的画面。他记得他大冬天给刘银制作冰车,推着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刘银在光滑的冰面上滑冰;他亲手给侄女缝的布娃娃,侄女开心地说很喜欢,说完便在他脸上“嘣儿”了一口;他给他们做衣服,纳鞋,村里人都说他比王美凤做的都好看。刘候辉闭着眼靠在床头,俩行浑泪顺着深陷的脸颊流下。那股惭愧和内疚又来了,充斥着他的心灵,让他坐立不安。

     “候辉,吃饭吧!”刘候辉惶恐地睁开眼,眼前是妻子的一脸担心。

    “我不想吃,你赶紧吃吧!”刘候辉低沉地声音回荡在病房里,让李梅感到一阵害怕。

5

        此后,刘候辉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变得沉默,郁郁寡欢,别人问他时他才张口回答几句,就连李梅在他面前喋喋不休,他也似乎根本听不到,只是茫然地摇头或者点头。李梅看着丈夫一直沉默不语很是忧心,她知道,上次刘银兄妹对他的打击不小,她心里不住地骂自己是长舌妇,怪自己当时一时激动竟然将一切和盘托出,看着丈夫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心里后悔莫及。

        刘候辉的耳边一直重复想起那天妻子告诉他的那些话。他不怪俩孩子,他们难得来看他,他也不怪妻子的口无遮拦,她是为了他才一时口快,他只怪自己得了这病,连累了这么多人,要是他好好的又怎么会惹得这么多人的白眼相待,他就不该活着!

       他望着妻子转身走出病房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辈子,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李梅。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享过一天清福,跟着他受了太多罪,吃了太多苦。她刚进门时,因他与大哥家有过结,大嫂处处刁难李梅,李梅受不了那股气免不了要起争执。他不想将俩家矛盾恶化,每每为息事宁人而指责李梅的不是,哪怕他知道一切都是大嫂的错。李梅心里也委屈,好几次和他大吵大闹,甚至还闹离婚。有了孩子以后,他们的吵闹便少了。

        当李梅在生第二胎时差点因难产而死。当时条件不好,农村妇女多数找个有经验的产婆就在家里进行分娩。他焦急地等在屋外,屋里是李梅一声声死心裂肺的叫喊,他急得在外面走来走去,全身冒着热汗。忽然,李梅的叫喊声停了,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他急忙走上去——

  “不好了!梅子难产,快送医院!”丈母娘几乎是吼着对刘候辉说。刘候辉的脸“唰”得变白了,他大跨步走进门慌忙抱起炕上躺在血泊中昏迷的李梅。李梅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头上大颗大颗的汗珠直往出冒,眉头紧皱,嘴唇发白,她痛苦的神情像噬血虫吞噬着刘候辉的心,他心如刀绞。他小心翼翼地把李梅放进拉车上,飞快地拉起车往镇上的医院奔去。他一路上不敢歇息,害怕车子跌波李梅会不舒服,他将车拉得又快又稳。孩子出生后,他抓起李梅的手扒在床边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虚弱的李梅笑说他不像个男人。想起当时的情景,刘候辉依旧后怕得直冒冷汗。

        后来,他鬼迷心窍,迷上了大城市的灯红酒绿,他与一群狐朋狗友一起泡吧,像行尸走肉般穿梭在舞厅喧闹的人流中,沉浸在他所谓的快乐之中,他似乎忘了他还有妻子,他还是俩个孩子的爸爸。

        刘候辉闭着眼躺在病床上,想着过去的一桩桩事,他后悔了!他对不起李梅,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6

        西安的春天比陕北要来得更早些。李梅坐在医院花园走廊的石凳上,消毒水的味道随风吹来充斥着李梅的嗅觉。她靠着柱子木木地发呆,眼神空洞,表情茫然。旁边一家三口的对话吸引了李梅的注意力,她竖起耳朵听着。

    “儿子,看到你现在的身体有所好转,妈妈真的好高兴。以前你总不听话,在外面胡作非为,现在知道错了吧?”

      “当初知道你病了,你妈急得都晕倒了,以后可不许再胡闹了,爸的公司还得由你继承呢,你给我好好治病,等病情控制住了,我就送你去国外,你给我好好读书!”

     “是,爸爸!我全听您的,以后再不敢在外面胡混了!”

     “妈的好儿子,你想吃什么?妈这就给你买去……”

       别人的病都好转了,可候辉的病怎么就没一点起色呢?李梅羡慕地望着这一家三口,心里不平衡。她看这夫妻俩的穿戴是一般人用不起的,男的一身西装,脖子里还系着领带,女的穿金带银,一身贵气。人家怎么都那么好命啊?不愁吃不愁穿,治病不差钱,只讲究治好治不好,可那男娃怎么就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李梅想起早上护士又来催交医药费,她该上哪去弄钱啊?她看着那个男娃又想起自己家的俩个娃娃,人家的孩子想吃啥就有啥,可她的娃娃连一块钱的方便面都舍不得买得吃。同样是人,可人与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李梅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心酸,她多想回到村子跑到山旮旯里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她抬起头,这里人来人往,附近的高楼大厦需要她仰起头才能看到顶端,她连一个放声大哭的地儿都找不到。她又将身子靠在柱子上,任凭风把头发吹得乱糟糟的。这个女人还不到四十岁。

        回病房前,李梅将眼泪擦干,若无其事地走进病房。她看到候辉站在窗前,阳光透过玻璃照着他的侧脸,他的脸显得煞白,白得可怕,李梅不由一惊,她忽然有种恐惧,总担心会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刘候辉依旧站在窗前,口中却在喃喃自语,李梅竖起耳朵,想听他到底在说什么,结果她又是一惊,她隐约听到他说:“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求求老天……”李梅惊恐地望着刘候辉的背影,担心他真得会做出什么事来,心里惶惶不安。

       为了凑足医药费,李梅第二天就决定回老家筹钱。走之前,她担心地望着刘候辉,深怕他真得会想不开,而刘候辉也看着李梅,似乎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不愿说出来,欲言又止,眼睛红肿着,布满血丝。

       李梅不知道,这一别,便是生离死别,这一别,便是阴阳两隔。

7

    “梅子回来了?候辉现在怎么样了,这把人急的!”王美凤看到窗子外边的李梅,赶忙踏拉着一双拖鞋从炕上跳下来,忙跑出去故作着急态,说话中,刘秋辉也从门里走出,手里还端着一碗饭。

      李梅停住脚步,眼眸微微抬起,平淡地答道:“嗯!他好着呢!”

        “那你咋独个儿回来了?不伺候候辉了?”刘秋辉特意将“独个儿”的声音拉长。

       李梅心想:这俩夫妻巴不得让候辉死呢,现在怎么又殷勤地这般关心候辉?她故意压低嗓门儿表现出愁苦的样子:“哎!候辉的病情虽有好转,可这住医院得花钱呀!这一屁股的债还不上,现在又得借,大哥大嫂,你们看,能不能给我凑点……”说话中,李梅注意着二人的每一个表情。

        王美凤立刻将刚才那副殷勤的嘴脸收起来换成了苦笑:“啊……是这样……”她又看向刘秋辉,只见刘秋辉握筷子的手僵在嘴边,洋瓷碗遮住了半个脸,他也正看着王美凤。他的眼球飞快地转了几下,给王美凤投来一个微微摇头的动作。王美凤看在眼里早已心领神会,但又在心里埋怨刘秋辉:你一副老好人的样子,唱着红脸的角儿,这黑脸怎么尽让我做了。

     “梅子啊,嗯……我们家你也是知道的,梦梦正在上高中,家里也紧张得很,这样吧,多的我也拿不出来,这一百块你拿着,看着给候辉买点好吃的。”说着,她便将手掏进围裙兜儿里,攥出 一百块递到李梅面前。

      刘秋辉在一旁暗暗自喜,对自家老婆的举动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婆的演技又长了,要是去拍电影,怎么着也得入围“好莱坞”最佳女演员吧!他心里偷着乐呵,脸上却表现得一副无奈又真诚的样子:“梅子,快拿着,候辉想吃甚就给他买甚。”

      “哼!一百块钱还想吃甚买甚?打发乞丐呢?”李梅看着这俩位的妇唱夫随,心里冷笑一声。她若无其事道:“大哥大嫂,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咱都是穷人,你们就好好攒着吧!”她故意把“穷”和“攒”说得很大声,说完就想迫不及待远离这俩个讨人厌的自私鬼,刚要转身,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低头拉开包,取出四千块交给王美凤:“大嫂,这是前段时间银银和蓉蓉来看候辉时放下的,就劳烦你们还给他们。”

     “什么?他们竟然……”王美凤眼睛瞪得跟鸡蛋似的,她尖叫着张大嘴巴,像只蛤蟆想要跳起来。很快,她意识到自己太露痕迹,硬生生地将想要说出的话憋回去。她张开的嘴迅速闭住,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既然是他们给候辉的,你就拿着吧,这也是他们的一番孝心啊!”说话时,她的手将钱微微朝前送送,天知道她多想把钱收回来,她眼巴巴地看着李梅手里的那沓钱,咽了口唾沫。她再看向身边的刘秋辉,刘秋辉也给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得出来,这眼神里充满责怪。她纳闷儿了,自家男人到底是埋怨她刚才的话说得欠考虑以至于太露骨,还是埋怨她不该把钱推掉。

       二人各怀鬼胎,李梅看在眼里心知肚明。她抓起王美凤的手把钱重重地放在她手里,面无表情地说:“那俩孩子辛苦赚的,我怎么可能要?就有劳大嫂还给他们!”之后,她再补上一句,“哦!我会跟他俩说他们给的钱在你们这儿。”

      王美凤知道李梅话里有话,忙说:“哎呀!瞧你说的,我一定把钱如数送到他们手上。”说话间,她又和刘秋辉对视一眼,俩人都显得很失望。

       回家的几天,李梅到处奔波着寻人借钱,一刻不敢歇息。

8

        医院里,刘候辉报着必死的决心,开始不吃不喝,任谁劝都无济于事,更不愿意配合治疗。

       冯院长是一个刚过半百的中年男子,他戴一副金边玻璃眼镜,显得古板又严谨,眼镜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丝毫没有人把他联想为一位常年累月在高强度任务下工作而显得疲惫不堪的医生,他反而精神抖擞,笑容可掬,德高望重。秃顶的他令人一看便知他是个知识渊博的博学者。当听说刘候辉有弃生的念头后,他立刻出现在刘候辉的床前,像开导他儿子一样和蔼地开导刘候辉:“你这么年轻,怎么就想着要死呢?放着孩子不顾了?剩下老婆不疼了?要是你死了,你老婆得多大的负担啊!你怎么就想不通呢?你这种行为就是在逃避责任!活着多好啊,有妻有儿,想想都乐……”院长说话的表情那么慈祥,有些时候,刘候辉总感觉那就是他的父亲。

      从小到大,父亲最疼他,因为他最小也因他最乖。大哥刘秋辉生来就歪点子一堆,经常想方设法欺负他,父亲总是袒护他而冷落大哥。刘秋辉看父亲总是对弟弟疼爱有加,时间长了便心生嫉妒。刘候辉十五岁时,本来是刘候辉在玩耍时不小心弄坏了父亲刚买的“飞鸽”牌自行车的铁链,父亲却以为是刘秋辉弄坏的,二话不说就操起铁揪直往刘秋辉屁股上抡,刘秋辉都没来得及解释就稀里糊涂挨了揍,等刘候辉主动告知父亲自行车是他弄坏的时,刘秋辉才知道自己白白挨了打,他的心里对刘候辉的嫉妒和痛恨上升到了顶点,从此,他便和刘候辉结下了梁子,这一结便是一辈子。

      刘候辉看着冯院长的眼睛渐渐湿润,泪水夺眶而出。

     “候辉啊!有什么苦要说出来,说出来就会好受点。”冯院长依旧竭力劝说。

     “院长,我不想拖累家里,我就想死,死了就不用连累任何人。”刘候辉哽咽着说。

     “你傻呀!你以为你死了,活着的人就不操心了?他们会伤心啊,你难道想让他们悲伤难过吗?”冯院长正色道,“在医院,生老病死是常有的事,虽说见得多了,心也就麻木了,可当看到那些家属伤心欲绝时,我们医务工作者还是会感到惋惜,会同情他们。你若死了,留给活着的人的只有泪水啊!”

    院长的话没有让刘候辉回心转意,他早已下定决心。

       晚上,值班医生来查房时意外地发现刘候辉竟然不见了,所有人都开始着急得找寻一个叫“刘候辉”的说话略带女人腔调的男性患者。二十四小时后,依旧未能找到候辉,医院深知这一起事故的严重性,只能报案让警方协助处理,同时,冯院长亲自打电话把情况告知李梅。

     “什么?病人失踪了?你们医院怎么看人的?”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吃饭的李梅接起电话不可置信地问道。

“对不起,是我们的失职,我们一定会找到病人的!”

        从昨天起,她的右眼皮就一直跳个不停,她总担心自家男人会不会出了啥事,她不愿多想,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凑足钱,让候辉安心治病,可眼前的意外给了她重重一击。

       这几天她一直四处奔波,为了筹钱,她把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可筹来的钱微乎其微。想到和刘候辉关系还算不错的那些所谓的“朋友”,李梅气得咬牙切齿。平日里,他们只要有啥事找到刘候辉,刘候辉则是但凡能帮上忙的一定出手帮忙,欠他钱的也是有钱了还,没了就一笔勾销。可如今他有难了,那帮狐朋狗友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连个鬼影子都看不见,李梅恨自家男人瞎了眼才结交这些人。

        李梅眉头紧锁,无力地挂断电话,她拖着步子挪到炕边,慢慢坐到炕头。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跳下炕来,抓起电话拨下那一串熟悉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电话里那了无生机的女音让李梅再次暗下神来。她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静静地等到天亮。

9

        第二天,李梅乘坐最早的一趟火车来到西安。西安火车站永远是那么熙熙攘攘,李梅茫然地看着那么多人行色匆匆地从她旁边走过,可没有一个人是她认识的,这么大的西安市,她该如何找到刘候辉,李梅无奈地闭上眼睛。

   到了医院,冯院长满脸歉意地把刘候辉失踪的具体情况又再次说给李梅听,李梅呆呆地望着空空的床位,一声不吭.

     “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给你一个交代.”冯院长不仅是在安慰李梅,同时也是在劝说自己,毕竟出了这么大的事,医院要负全责。李梅苦笑着,放心?你让我如何放心?

   接下来的日子,李梅像一只无苍蝇似的到处找人,她跑遍大街小巷,不放过每一寸可以贴“寻人启事”的广告牌和墙壁,不放过每一处可以容得下人站的地方,她盼着刘候辉可以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跟她说,老婆,我就是出去散散心。

         半个月后,还在四处找人的李梅再次接到医院冯院长打来的电话,冯院长没说其他的,只让李梅速回医院,说了句人已找到,让她回去确认。李梅不知是惊还是喜,她立即将手里厚厚的一沓“寻人启事”装进包里,怀着忐忑的心情叫了辆出租车,她不明白,冯院长为什么说让她确认?她不安起来。

        到了医院,她看到医生,护士还有警察所有人都围成一圈,她感觉那个圈会让她窒息,她放慢脚步不敢走近,她太怕看见圈里的真相了……

        冯院长最先看见她,一脸沉重地走到她面前,说:“去看看吧!他已经……”

      “住嘴!”李梅立刻打断他,“你们弄错了,我男人失踪了,他绝不会在这儿。我要去找他!”李梅狠狠地说道,话音颤抖着。

         冯院长不愿看李梅这样自欺欺人,他强行拉住李梅,把她拽进人群里:“你自己看!”他狠下心揭起白布,让李梅目睹事实。

        李梅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紧闭着眼睛,不愿睁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急促地呼吸着,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浑身抖个不停。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终于,她试着睁开眼睛——

        没错!是她的男人!是她的男人!

        她的腿无力地软下去,众人怎么也把她拉不起来。她泪如泉涌,撕心裂肺的哭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丢下我们孤儿寡母让我们怎么活……啊……老天呀,你咋不连我也一起带走……李梅捶胸顿足,绝望地发泄着她的悲伤,她使劲儿用拳头捶打着担架上的人,可他早已不省人事。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担架上的刘候辉双眼紧闭,他瘦骨如柴,就像仅被干瘪发黑的皮囊包着,皮肤到处是溃烂的疹子,让人触目惊心。他的眼窝深陷,眼圈紫黑,发白的嘴唇微张着,痛苦的表情让人不忍直视。冯院长撇过头去,重新捡起白布替他盖住。

     李梅哭得伤心欲绝,几次都快要so昏倒了,被护士们扶起。良久,她才止住眼泪,眼睛红肿着看着地上的担架。

        她曾想过刘候辉出现的种种可能,她也想过最坏的结果,可每每想到这一步,她便不愿再多想,哪怕她情愿他一直失踪下去,她一直找下去,心里也还有个念想,也好过得到的是眼前这样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还等着他说,老婆,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她呆呆地看着医院的人把担架抬走送至太平间,在护士的搀扶下回到病房,这一夜,她静静地坐在之前刘候辉睡过的病床上,一夜未眠。

        原来,在这半个多月里,刘候辉一直都躲在医院地下室的仓库里,他不吃不喝,哪怕病情恶化他也不愿出来,他是决心要绝食而死呀!直到今天,医院的清洁工在仓库找东西时才发现了已经咽气的刘候辉。这半个多月,他该有多痛苦啊?李梅心如刀割。他就在医院里,可她还满大街地在外面找他,她早该想到的,从他说让他死的时候,从她回老家离开医院时他用那种仿佛要把她看透的眼神的时候。他早就下定决心。

  10  

       第二天,李梅木木地看着刘候辉被推着送进火葬场火化,她的泪早已流干,她就这样注视着她的男人火化时的一幕幕,不哭不闹,不声不响……

       刘候辉的葬礼极其简单,用木棍搭建的灵堂里,摆放着他的遗像,桌子上简单地摆着几盘贡品,来吊唁的人也寥寥无几。

       李梅本想为刘候辉请一支鼓乐,想他生前就喜欢红火热闹,走的时候也让他在红火热闹中走,不料,这个想法遭到了刘秋辉的竭力反对:“他做出什么光荣的事了还给他请支鼓乐?要不要再给他请出唱戏的好让他走得更风光?”李梅气得直哆嗦,想着家里欠下那么多债还是能省则省,也就打消了要请鼓乐的念头。

        出殡那天,送行的队伍需要从刘秋辉家门口走过,而路就这么一条,可刘秋辉夫妇硬生生挡在队伍前面不让他们过去,口口声声说是刘候辉死得不清不白,要是从他们家门前走过让他们沾了晦气咋办?俩人纷纷双手叉腰,一脸愤怒地站在队伍前。李梅实在忍无可忍,当下就要上前给他俩一人一巴掌,却被众人拉住。村里人纷纷指责刘秋辉夫妇的做法太过分,夫妇二人面子上挂不住,直觉得理亏才把路让开。葬礼这才顺利进行下去。

        山上除了多了一座孤独的青冢再无任何变化。

11

          村里人都劝李梅趁还年轻再续个人家,李梅坚定地摇头,她还有俩个孩子,她一定要把他们拉扯大,不让别人看了笑话!

       此时,阳光刚好照在这个女人的身上,她全身仿佛被光笼罩着,她坚挺的背直直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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