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残疾与爱情
这是一本需要沐浴熏香才能展开拜读的书,这是一本字字珠玑可提供一生滋养的书,这是一本如呓语般琐碎零散的书,这是一本唯有经历过世事磨砺才能够读得懂的书。
我很喜欢博集天卷这个版本,翠绿色硬皮的书封很有生命力,封面上印有一句触目惊心的话“我想,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条密码是:残疾与爱情。”
众所周知,作者史铁生二十岁出头便因病致残,半生被禁锢在轮椅上,作为一个专业残疾人,史铁生对残疾这件事思考了几十年,他对残疾的认知可谓人类认知的最高境界。
残疾,不仅仅是躯体的残障、生活的不便,也不仅仅是对残疾人生的哀叹或者哀叹后的自立自强,史铁生对残疾的书写不是一个通俗的身残志坚的故事,而是直通人性根本、直达灵魂深处的终极的追问。这种追问是宗教式的、神性的,不仅仅关乎残疾人,更关乎所有存在过和仍然存在于世的所有人类,这些追问与肉体和灵魂相关、与生死相关、与终极的存在与消亡相关。
在这些文字面前揽镜自照——谁又不是个残疾人呢?
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
生而为人便注定了缺憾,而爱情则可以冲破现实的桎梏,上穷碧落下黄泉,天不拘兮地不羁。残疾与爱情,是残缺与完美的碰撞,是肉与灵的融合,是每个人的客观存在与永恒归属。
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随意调换。
开篇第一句话就被震撼到了,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人与人之间千差万别,但是我只能是我,不能跳出藩篱,不能七十二变,只能拿着自己的剧本念着自己的台词,“我”本身就是一种限制。
这种限制给我们赋予与生俱来的缺憾,这根深蒂固的缺憾就是残疾。
生病或者残疾,我们都可统称之为人生的苦难,生于和平年代,我们真正遭受的苦难其实很少,生病与残疾便成为是最为常见的苦难,而苦难正是人生的骨与肉,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人们往往对顺遂之事习以为常,对不顺遂之事耿耿于怀,总以为苦难是旁逸斜出的一节,是从天而降的噩耗,其实苦难同平安喜乐一样,都挟裹在命运的河流之中,你降生于这个世界时就应接受这世界所赋予的全部,包括生与死,包括幸福与苦难。
世界是一个整体,人是它的一部分,整体岂能为了部分而改变其整体意图?这大约就是上帝不能有求必应的原因。这也就是人类以及个人永远的困境。每个角色都是戏剧的一部分,单捉出一个来宠爱,恐怕整出戏剧都不好看。
就比如网文中,主角一旦获得了“金手指”便能如砍瓜切菜般横扫天下,这样的故事除了“爽”以外真的好看吗?读者除了能代入意淫之外,恐怕别无意趣,一旦意淫完了再回到现实世界更是无穷无尽的空虚,这世上固然没有“金手指”,即便是有,全世界几十亿人,怎么也轮不到你去拥有它。
人生就是戏剧,没有人能“金手指”大开所向披靡,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幸福与苦难中踽踽而行。
生而为人,终难免苦弱无助,你便是多么英勇无敌,多么厚学博闻,多么风流倜傥,世界还是要以其巨大的神秘置你于无知无能的地位。
生病、残疾或其它苦难,都是命运之神在向你展示它的神秘莫测,你比任何时刻都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无助,在苦难面前人们总希冀于神灵的庇佑,祈求神灵免去自己的苦难,但是神明不为所动。
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史铁生真的是最好的心理老师,这不就是阿德勒心理学中所说的“决定我们自身的不是过去的经历,而是我们自己赋予经历的意义”。
哪怕生命中有再多苦难,但只要心存希望便能越过山海,寻到一隙之光,求得突围之路。
上帝并不会帮任何人免除苦难,但会给予我们战胜苦难的勇气和信心,正因为此,上帝才存在。
一个欲望横生如史铁生者,适合由命运给他些打击,比如截瘫,比如尿毒症,还有失学、失业、失恋等等。这么多年我渐渐看清了这个人,若非如此,料他也是白活。
这是史铁生人生所要面对的苦难,在经历过这一番苦难之后,他“抱屈多年,一朝醒悟:上帝对史铁生和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人类最顶级的通透,这句话中的“史铁生”是他的肉体存在,“我”便是精神意义上的史铁生,自从他生病致残,他应是无时无刻不在打量着自己,从内至外,反复观察剖析着这个瘫痪在轮椅上的人类,他因痛苦而撕裂,分裂为物质的“我”与精神的“我”,在“我”与“我”的长期周旋中,他终于证悟到上帝为人性写下的最本质的两密码——残疾与爱情。
残疾即残缺、限制、阻障……是属物的,是现实。爱情属灵,是梦想是对美满的祈盼,是无边无限的,尤其是冲破边与限的可能,是残缺的补救。
每一个人,每一代人,人间所有的故事,千差万别,千变万化,但究其底蕴终会露出这两种消息。现实与梦想,理性与激情,肉身与精神,困苦与欢乐……大凡前项,终难免暴露残缺,或说局限,因而补以后项,后项则一律指向爱的前途。
地狱和天堂都在人间,即残疾与爱情,即原罪与拯救。
残疾的根本困苦在哪?
是“不能”二字。比如肢体瘫痪,瘫痪本身的痛苦尚在其次,最大的痛苦是它所带来的“不能”,正因为如此,在正常人习以为常的事物面前残疾人往往都被告知“不能”,人所不能者,即是限制,即是残疾。
然而残疾却并非残疾人所独有,残疾也并不仅仅限于肢体或器官,人人皆有限制,它如影随形地跟着我们,徘徊千古而不去——
也许,上帝正是要以残疾人来强调人的残疾,强调人的迷途和危境,强调爱的必须与神圣。
“你没犯什么错误,谁也没犯什么错误,你用不着悔改,也用不着怨恨”,史铁生以神一般博大的慈悲来阐述残疾,残疾是一种固然的存在,它没有理由地出现,随着我们的降生而降生,无处不在,无时不有。
我在一篇故事里也写了残疾与爱情,一个残疾男孩拒绝了一个女孩的爱,残疾是男孩心中无法逾越的坚壁,他无法接受一个正常女孩的爱意。
故事中的那个男孩是个视力障碍者,但他却在坚持画画,他不求任何人理解,只坚持画自己想画的东西,我想他最大的优点就是不求理解。他从来没有“因为我是残疾人,你们就应该如何”的想法,他不为自己贴上“盲人画家”的标签,不拿残疾当作获得他人宽宥的工具,而是想超越残疾,与世人平等地对话。
当一个人溺于自身的残疾,而生自卑再生怨恨,将自己的周遭都贴满“不能”的标签,以残疾自视,并要求他人以残疾相待,便是“残疾情结”。
然而“残疾情结”不是残疾人所独具的,一些人因压迫、歧视、屈辱往往会产生极度的自卑感、羞耻感,演变为与残疾一样的心理状态。
残疾,其最危险的一面,就是太渴望被社会承认了,乃至太渴望被世界承认了,渴望之下又走进残疾。
就像自卑感与优越感一样,越是自卑越要寻求优越感,对优越感的过度追求更加重了自卑。
我的主人公是自卑的,但他却坦诚地面对自己的自卑,他称自己为“躺平摆烂的残障青年”他说自己既不坚强也不伟大,残疾是既成事实,他不得不接受。
当一个人只有承认自己的自卑时才能从自卑中解脱出来,只有直视残疾时才能真正从残疾的限制中走出。
当他放弃爱情时,才永远地获得了爱情。
故事中的男女主并未在一起,但他们互相敞开了心魂,越过残疾,使彼此得到救赎。
这就是庸常人生中的残疾与爱情。
爱这个词,颇多歧义。但是与喜欢、爱护、尊敬等相比,爱最重要的一个因素是:敞开。
互相敞开心魂,为爱所独具。
但这正是爱最艰难之处,因为心魂的敞开是危险的。
我所写的几乎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主人公之间的互相救赎,最艰难之处便是,如何消除人与人之间的芥蒂,如何敞开心胸去接纳他人,如何建立起灵魂深度的信任,正是救赎的核心,也是我对人生、对人性的思考与呈现。
爱不比性的地方正在这里,性唯快乐,爱可没那么轻松。
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
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爱情之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
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性可以很方便地冒充爱情。
这段直接跪了,我想大概再没有人能将性与爱阐述到如此地步。
性是爱的代言人,是爱的表达方式,当一对恋人无法向彼此敞开时便可以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性。
我很少将性与爱混淆,似乎是为了证爱的清白,往往有性的时候没有爱,有爱的时候没有性。残疾与爱情已经令人惊心动魄,若再加之以性,便更超出了正常的认知范畴,于是便使性与爱泾渭分明。
在性与爱的表达上,张爱玲的作品就很具典型性,比如《色戒》,王佳芝复杂的原生家庭以及对邝裕民说不出口的爱恋,易先生的特务身份和冷漠的夫妻感情,都是他们各自的残疾,因残疾而渴望爱情,但是他们没有遇见爱情,只遇见了性。
性的敞开敲碎了心魂的遮蔽,让山水不相逢的两个人失智般地相爱了。
他们是真的相爱吗?这很难说,是性的澎湃冲垮了世故人情间的森严壁垒,他们并非爱了,只是坦诚相见了。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
每个人都是相互独立的,人与人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因疏离而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互相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
王佳芝与易先生的爱便由此而生,他们在各自的世界中分割、冲突、防备、疏离、孤独,却因一场性事而相互敞开,性受到爱的恩宠,化腐朽为神奇。
张爱玲用“虚构的权利敲碎现实的呆板,给它荒诞的逻辑以冲出这个既定的人间”,故事中的王佳芝与易先生都输了,而他们又都赢了,他们赢得了上帝的游戏,冲出了它荒诞的逻辑,打破了人间的既定戏码。
他们的爱情,于无声处听惊雷。
人的处境是隔离,人的愿望是沟通,这两样都写在了上帝的剧本里。
正是对残疾与爱情的注脚。
关于性,史铁生曾在《务虚笔记》中谈及过,虽然是以小说的形式,但却应该是他的亲身经历。
书中人物C与X去领结婚证,C双腿瘫痪,结婚登记处的老太太便对他们的性生活表示了疑虑:
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犹豫,欲说又止。C已经明白。这时他已经明白。毫无疑问,这时我已经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当然那不大容易启齿,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寻找着恰当的表达——难为她了,在汉语词典里历来没有更为美好的词汇用以表达那种事。但是我没料到,C竟还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愤怒。他和那个老太太都沉默了一会儿,各自把目光投向别处。墙阴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缀满花蕾,要在整个夏天里一夜一夜地开放。我原以为用了这么多年时间C已在心中把那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现在我才相信,那将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他居然傻里傻气地对那老太太说:很多医学专家都认为,现代医学认为…….残疾人是可以结婚的,也是可以……
老太太说我知道我知道,连连点头。不过我相信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爱,说到底并不属于医学。这老太太想问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瘫者的性功能障碍。事实上老太太想的是:C将如何做爱?(“做爱”这个词汉语词典里没有。汉语词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极不习惯“做爱”这个词,只能容忍“行房”这一更为平静的表达。)但她找到了一个更为模棱的说法:夫妻生活。这方面……你们……嗯?没什么问题么?我想,那是一个永恒的问题。但是C说:可以。
……
她走开时必定满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没理解,她走开时依然在设想C的“夫妻生活”,设想着他们怎样“行房”或“做爱”,设想他枯萎的双腿,和那被伤残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开、跳荡……那勃动的力量从何而来……我知道那样的设想必定一点儿都不能扩展,必定在遵循了千万年的规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将终生猜测而不得其解。
很多人都曾这样设想、猜测,很多人仍在屡屡设想、猜测,私下里悲怜地对C叹息,对C的爱情乃至婚姻果断地摇头,但都不说,当着C都不说,回避这个人爱情的权利,回避这个话题。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写作之夜我曾听C说过:那是未经审理的判决。
《务虚笔记》这本书不好看,可能是大作家的任性,把小说写成了这个样子,反正我没看完就弃书了,但关于性爱的这段却记忆犹深。
性是中国人的终极隐秘,所以在汉语词典里都没有一个平俗的可以挂在口上说的词汇,而残疾人的性更是不可言喻,当那老太太问起时,C直接破防了,他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他已把残疾的阴影扫除干净,但那却是他永生永世的际遇。
很多人都习惯将残疾描述成荣耀的勋章,就在我搜索“史铁生”的时候出来的也大都是“身残志坚”之类的词条,没有人愿意用残疾这种方式来展示自己的坚强,残疾只是一个普通人不得不承受的事,哪怕他再坚强,内心也不可能如完璧无痕,心灵的伤痕总会在某些时刻被撕裂。
当残疾遇上爱情、遇上性,那将是最剧烈的撕扯与冲突,是永恒的问题。
但是C却平静地说,可以。但那老太太依旧满腹狐疑,她的疑虑便是否决,是未经审理的判决,是庸庸大众对认知之外的事物无情的否定。
平常人对残疾人的性功能障碍持有公开的怀疑,并为之隐秘地判决,无需任何听证与申辩,结论已经有了:他们不行。
这公开和隐秘,不约而同都表现为无言,或苦笑与哀怜,而这正是最紧固的壁垒、最绝望的囚禁!残疾人于是乎很像卡夫卡笔下的一种人物,又很像陀思妥耶夫斯基地下室里的哭魂。
不得不敬服史铁生的坦诚,他将最不能为外人道出的痛诉诸纸面,他的坦诚令人震撼,并且伟大。
他说人们认为爱情仅仅是繁殖的附庸,因而对性缺乏想像力,若不以繁殖为目的,性可以有各种形式,残疾人可以有残疾人的方式,以此而论,还有什么性功能障碍呢?
当残疾被开诚布公残疾便不复存在,只有那些固执地持有偏见,以残疾之心看待残疾的人才是真正的残疾。
(二)创作谈
史铁生说他未必适合当作家,只不过是命运把他弄到这条路上来了。他本是喜欢体育的,但是这些对于史铁生已是不可能了。左右苍茫时,总得有条路走,这路又不能再用腿去蹚,便用笔去找。
他劝他自己:你死也就死了,你写也就写了,你就走一步说一步吧。
所以对史铁生而主,写作是一件被逼无奈的事。
他喜欢“写作”而非“文学”,他说:
文学这个词并不美妙,并不恰切,不如是写作……因为那从来就不是什么学问,本不该有什么规范,本不该去符合什么学理,本不必求取公认,那是天地间最自由的一片思绪呀,是有限的时空中响彻的无限的呼唤。
他说,写作可以用它虚构的权力敲碎现实的呆板,给它荒诞的逻辑以冲出这个既定的人间。
文学暗含着种种操作或教导意图的学问,以及为谁写和不为谁写式的立场,而写作不是,写作不过是为心魂寻一条活路,要在汪洋中找到一条船。
何妨就把“文学”与“写作”分开,文学留给作家,写作单让给一些不守规矩的寻觅者。文学或有其更为高深广大的使命,而写作则可平易一些,任何不登大雅之堂的人都可以不管不顾地写起来。
写作可以跟文学不一样,不必拿种种成习去勉强它。
想必这就是史铁生当年决定拿起笔来写作时的心态,他并非以既定的框架来要求自己,更不期望自己成为殿堂级别的作家,他只为了用笔蹚开一条路,顺着心流去描摹自己的形状——写作,正是为了认识自己。
其实我也是如此,若说自己与史铁生一样,确实足够汗颜,但我已人到中年,时时会有“叹吾生之行休”之感,对于人生早已不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是人间这场戏剧中的一名演员,不是主演,连龙套都算不得,充其量不过是背景板,是亿万人中最最不起眼的一个。
我的平凡和我极其有限的生存资料即是我的残疾,除了抱残守缺顾影自怜外,还能如何,大概也只有写作了。
虽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作品,但我也一直持续躬耕,算得上一个写作者了。我喜欢史铁生对文学和写作所作的诠释,若说“文学”,我连其皮毛都摸不到,“写作”一词无疑给了写作者以容身之地。
通过写作,我可以打破现实的桎梏,创造出一片荒诞的天地,任自己如造物者一般徜徉,这破与立的自由是对现实的补充,是对残疾的慰藉,是对爱情的向往。
史铁生说他在走投无路之际选择了写作,很像是个赌徒,他不知道这个决定会把他带到哪去,他坐在地坛的老柏树下,看天看地,而上帝却一声不响。他把一切希望都押在上面,却一直疑虑重重。
他半身瘫痪,如何像传统文学理论中所说的那样去深入生活?他又这样年轻,有多少故事值得一写?
然而精神层面的史铁生跳了出来,从上帝视角反复观察他,他忽然明白了——
我的写作有他这样一个原型差不多也就够用了,他身上聚集着人的所有麻烦。
人生的两个向度,向外或是向内。既然上帝已堵死了史铁生向外探索的路,不如索性向内以求。哪怕是一个瘫痪在轮椅上的人,他依然保存着人类世界的全部基因,他依然可以连接起无数的人们、无尽的远方,以及天地万物。
写作是我与我长久的周旋,是反复的审视、无解的思辨、究极的追问以及痛苦的锻造,这世上大部分人可能都不会直面我与我之间的冲突,他们安逸自适,山是山、水是水。只有内心与现实落差过大,自我被严重撕裂的人,才会去想关于残疾的问题,才会走向写作之路。
残疾与写作天生有缘,写作,多是因为看见了人间的残缺,残疾人可谓是“近水楼台”。
我想,这里的残疾不单指身体的残疾,心理的残疾更甚,大凡写作者仿佛都有脱不开忧郁气质。我一直都是个“正常的残疾人”,正因为看上去太正常,我的残疾不能诉诸于口,不能得到任何人的承认,秘而不宣的残疾才是真正的残疾。
我看见了人世间大部分的残缺,这样的说法可能太不知深浅,但当我接受自己的残疾的那一刻,真有种认知觉醒的感觉。
当我接受自己是一位精神疾病患者,我便看到了自己身上的问题,以及问题的成因,我看到了周遭的人际脉络,以及亲朋们熟悉面孔下的另一张脸,我看到了人性的本质和人生的底色,于是我也开始了写作。
史铁生称之为“写作之夜”——
当白昼的一切明智与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种眼睛看这世界。……白昼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却漫长,尤其那心流所遭遇的黑暗更是辽阔无边。
写作就是鲜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问路。
当你背负着庞大的问题,你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处境孤绝,没有人关心你,没有人理解你,更没有人能够帮助你,没有人经历着你的困惑,也没有人能感受你的绝望,如果不选择死,那么总要想个方法活下去吧。
我一直醉心于写一个盲人男孩的故事,两万字的小故事竟写了一年多,正是在为自己的困境找一种更为通俗的表达方式。
盲,正是对我的处境的最好诠释。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黑暗中,用盲杖敲着路面一点点前行,正如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着键盘,为自己寻找一条路。
我看不见自己的路,也不知道路旁的风景,更看不到未来,只在心中对目的地有个模糊的描画,我只相信着,历经艰辛,我终将到达。
写作就是在辽阔无边的黑暗中问路,路只在脚下,只在一声声的敲击之中。
写作者未必能够塑造出真实的他人,写作者只可能塑造真实的自己。
你靠什么来塑造他人?只能以自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自己心中的阴暗去追查张三的阴暗,以自己心中的光明去拓展张三的光明。
与其说这是塑造,不如说是受造。作者在塑造人物的同时也塑造了自己,从虚构中构建起真实的自己。所谓明心见性,便是写作的全过程,
这真实不是依靠外在形象的完整,而根据内在心魂的残缺,不是依靠故事的滴水不漏,也不是根据文学的大计方针,而是由于心魂的险径迷途。
小说抱紧虚构,拆解组合出人物张三,这一拆一组全是由作者而来,皆源于作者的所思所欲。
我在先于张三之在,我在大于张三之在,经过我对张三的塑造,张三得以存在,张三的存在同时也改变了我,后张三之在的我在大于先张三之在的我在。
在不断发生着的这类拆、组、取舍、变化之中我不断地诞生着,不断地生长着。
我思故我在,我写故我在,我因残缺而投奔完美,带着疑问而踏上寻找答案的路,这正是写作的方向。
残缺与完美、苦难与希望、困局与写作,都是对残疾与爱情的诠释。
如果人世间如同天国,人人都完美且圆满便不会产生文学,写作者更不会存在。
艺术或文学,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活)的侍从或帮腔,要像侦探,从任何流畅的秩序里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文学艺术并不只是为了表现生活,更不是为了表现苦难,而是越过生活与苦难看到人与生活、与苦难间的羁绊,看到我们自己赋予生活与苦难的意义。
我也是在经历了人生的至暗时刻之后,以赌徒的心理开始了写作,虽然我不足以如史铁生那般名垂青史,但我写了,我便存在了,只要踏上了这条路,便找到了归程。
艺术,乃“于无声处”之“惊雷”,是实际之外的崭新发生。
艺术之真不同与现实生活之真,若只求对现实的还原,艺术便多余了。那艺术是假吗?当然也不是。
当心魂如囚徒般被现实禁锢,便希冀开辟出另一种存在,这冲破现实的开辟与寻觅本身,就是艺术。
故事中的那个盲人画家正是如此,他不想像其他盲人一样努力去画得很像,他是后天失明,并且从小就在学画画,即使看不见依然可以准确地表现物体形态,但他却只想表达自己的感受,他那凌乱难懂的画正是他失明后的世界。
作为一名美术生,失明本身就是无解的困局,但他的心魂却并未受困于此,在挣扎、寻觅中,并且开辟出了一条自己的路。陆薇说,你的画里有种永不屈服的倔强。
文学因而不能止于干预实际生活,而探问心魂的迷茫和意义才更是它的本分。……生命中可有什么不变的东西吗?这才是文学一向在询问和寻找的。
现代人的生活日新月异,人们都在求变求新,所有的学科也飞速地更新迭代,科学与艺术的差异正在于此——
对于科学,后人不必重复前人,只需接过前人的成就,继往开来。生命的意义却似轮回,每个人都得从头寻找,唯在这寻找中才可能与前贤汇合,唯有走过林莽,走过激流,走过深渊,走过思悟一向的艰途,步上山巅之时你才能说继承。
诚如是也,写作是一条令人沮丧的路,我时常想起《花未眠》中的那句话“人感受美的能力,并非同时代一道前进,并非随着年龄而增加”。其它学科都可以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展望新的图景,而艺术却永远都是从零开始、无限循环。
甚至我们永生都无法企及先人,眼前没有新的图景,只有巍巍高峰。
每当读《红楼梦》时这种感受尤为深刻,时代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们和古人的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但人性不变,《红楼梦》的内核依然囊括着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作者就像个神预言家,书写着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底层逻辑。
对人性的表达才是艺术的核心。
但正如爱情中心魂的敞开,这是最困难的,也是危险的。
对人性的表达,书中称之为心魂的眺望,往往都在实际之外,在和谐社会的白昼之外,那里可能正是黑夜,是没有尽头的心魂的黑夜。
缺乏对心魂的关注,不仅限制了中国的艺术,也限制着中国人心魂的伸展。
中国人缺乏面对黑夜的勇气,只愿意标榜政治正确——
倘只在白昼表达,生命至少要减半。倘黑夜总就在黑夜中独行,或聋,或哑,真,岂不是残疾着吗?
这才是真正的残疾。
史铁生虽然知名度并不低,但他却是被严重低估的作家,他不是“身残志坚”的符号,而是位伟大的思想者,其文字亦如匕首投枪,是鲁迅先生一般的存在。
可惜大多数人只将他的文章当作励志小品,极少人重视其思想的深度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批判。
他谈到当今的文艺创作时说——
迎合市场,迎合“父母官”,迎合一种固有的优势话语,或者迎合别的什么。未必就是迎合大众,倒可能是麻醉大众。大众的心流原本是多么丰富,多么不拘,多么辽远,怎么迎合得过来?唯有把他们麻醉到只认得一种戏路,只相信一种思绪配走上舞台或银幕,他们才可以随时随地地被迎合。
这不就是对当今文艺圈、娱乐圈的生动写照吗?
资本家嘲弄着大众的智商,将烂得没有下限的剧喂给观众,网文大行其道,其内核不过就是一个“爽”字,当观众习惯了无脑烂剧,当读者只接受快餐化、感官化的爽文,民众被麻醉到只剩一种偏私狭隘的戏路,才可以被随时随地地迎合。
真正的好艺术,不仅仅是上价值或者煽情,不仅仅是让人哭或让人笑,更不是让人娱乐消磨时光,真正的好艺术是心路艰辛的再现,是透过表层扎向肌理的一根针,会让人在麻木中猛地一痛,会让混沌的眼睛在某一刻拨云见日看见未曾见过的风景。
真正的艺术或许并不令人感到愉快,也不能满足观者的某种预期,它不会“像”什么,但它是好的,好不等于正确、不等于完美,而是无限接近生命本身的真实。
以此来评判,本书正属此类,它超出了一般的文艺范畴,不好读,也并不让人快乐,但它却能引发读者的思考,仿佛看见了阳光下的阴影,看见下水道里的生灵,看到人类皮肉之下难以言明的本性。
所有的实际之真,以及所谓的普遍情感,都不是写作应该止步的地方。文学和艺术,从来都是向着更深处的寻觅,当然是人的心魂深处。而且这样的深处,并不因曾经到过,今天就无必要。
这是文艺创作的目的和方向,对人性的探索与表达乃是文学艺术永恒不变的追求,即使珠玉在前,我们仍有表达的必要,哪怕世上已有了《红楼梦》,也不影响我用自己的笔来书写自己的认知。
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命题,史铁生说,日新月异的生活道具正淹没着对生命意义的寻求。这样的时代,物质文化高度发达,生命的意义却模糊不清,当生命威胁越来越少,我们却不知为何而活。
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我们能有多大的话语权,每当我们发出声音,便会有更强大的声音从头顶压来,于是我们习惯保持沉默。
当史铁生眺望着写作这条路,期望着心魂的交流与沟通时,却遭受了世俗的评判,有人说“黄色”,有人说“叛徒”,还有人轻蔑地说“你看了几本书,也来发言?”
于是黑夜为强大的白昼所迫,重回黑夜的孤独。
这是鲜为人知的史铁生的孤独,即使是今天,这份孤独仍然驻守在黑夜中。
史铁生引用了西川的诗:
我打开一本书/一个灵魂就苏醒/……/我阅读一个家庭的预言/我看到的痛苦并不比痛苦更多/历史仅记录少数人的丰功伟绩/其他人说话汇合为沉默……
这世上真正有发言权的有几人?即便可以发言,其言论又有多少出自本心?从古至今,历史都是少数人的舞台,绝大多数人的声音都汇合于沉默,史铁生的不平正在于,他要书写、要表达的正是这折戟沉沙的沉默,这是他最伟大之处。他说:
你不必非得看过多少本书,但你要看重这沉默,这黑夜,它教会你思想而不单是看书。你可以多看些书,但世上的书从未被哪一个人看完过,而看过很多书却没有思想能力的人却也不少。
看到黑夜,看到沉默,才能打通思想的任督二脉,揭开蒙蔽的面纱而看到世界的真相,只有如此才能明白一切伟大思想与伟大著作的共通之处——它们不是对白昼的追捧与歌颂,而是对黑夜的探索与表达,究其根本,唯一“真”字而已。
写作,是对史铁生的使命召唤,是他在这世上唯一能做的事——
你来了,你掉进了一个有限的皮囊,你的周围是隔膜,是限制,是数不尽的墙壁和牢笼,灵魂不堪此重负,于是呼喊,于是求助于艺术,开辟出一处自由的时空以趋向那无限之在和终极意义。
他说,除了文学仍有一片浩瀚无边的存在,那是人们应该重视却往往忽视的地方。他将那里称为:写作。
到了那儿就像到了故土,倍觉亲切。到了那儿就像到了异地,倍觉惊奇。到了那儿就像脱离了这个残损而又紧固的躯壳,轻松自由。到了那儿就像漫游于死中,回身看时,一切有了另外的昭示。
这本书不好读,它不是故事也称不上散文,零零碎碎确如书名所言,是病隙碎笔,我甚至可以想像到作者的写作状态,今天想起一句话写在本上,明天又有感悟再记下来,最后将这些只言片语加以编辑成书,这些文字应该迤逦了很长时间,是作者心路历程的再度呈现。
不疯魔不成佛,史铁生的文字是疯魔的,亦是具有佛性的,他的疯魔在于他将自己完全砸碎毫无保留地揉进文字中去,他的佛性亦出于此。
拙笔很难将书中的内容完整呈现,我只写了自己的一点感悟,虽取之毫厘,但受用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