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三顾茅庐

1

2021年,去了三次云南。

第一次去了德宏,第二次去了迪庆,第三次去了版纳。

这也是我喜欢云南的原因之一:明明是同一个省,但却有着不同的地貌、气候、文化、民族和感受。或许也跟云南的历史沿袭有关,大理国、南召国、吐蕃王国,让这片土地承载着截然不同的人文积淀,并且被崇山峻岭,隔绝保存了下来。

还记得多年前,我第一次去昆明时的景象。我从加德满都飞西安,在昆明经停一晚。到昆明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下着小雨。我从机场走出,有拉客的小哥过来问我们去哪,因为订了昆明的青旅,于是让小哥带我们过去。同一个车里,还坐着三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要赶火车去大理,一直催促小哥,能不能快点走。

那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大理和丽江,而大理、丽江——那也是过去的我,对云南的所有想象。

后来,我去了大理,去了丽江,当所有的想象在心中都成了真,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云南的全部。于是我不停地来云南,在德宏的傣族村寨里跟踪着陌生的当地人,和他一起穿过小巷、走过路口、进入菜市场;在香格里拉花两块钱坐上开往纳帕海藏族村庄的公交车,绕过草原、沿着湖泊,在公交车上不断迎来上上下下的藏族村民和推着单车的骑行少年;在西双版纳的热带植物园里,看到睡莲静静开放,然后目光顺着萤火虫,望向森林深处,直至看到漫天星火。

可是,这还不是云南的全部。

在虎跳峡高路线的纳西雅阁中,同住的小哥说他想去丙察察,我打开地图,惊叹于怒江之畔还有那样的一片土地;在独克宗的自治区博物馆中,我看到维西的村落和楚雄的恐龙化石,才明白,越过金沙江,还有那样古老的遗迹和忘却的村落。我不敢追根溯源,我的目光一旦沿着茶马古道去看那些时空的经过,就会陷入到此生短暂渺小的恐惧中。

我让自己接受:我根本不可能走完全部。

走不完世界,走不完中国,走不完云南。


2

这三次来到云南,喜欢钻到乡镇与村庄中,大约是从去年开始,我忽然被乡镇村庄迷住了,觉得它们像宇宙一样热烈又无序。

在虎跳峡的时候,当地的村民们知道游客会来到这里徒步,所以背着水,从海拔两千多米的山崖上走到金沙江边,为我们兜售饮料。也因为这里未被开发,所以被当地的村民们开辟了无数小路,每条路、每座桥,都收取过路费,价格竟然保持了一致,形成了市场。

混乱,又统一。

在德宏的时候,本来计划去腾冲,但又一头扎进了周边的傣寨中无法自拔。凌乱的扎实的温暖的一切,自成体系,像密密麻麻排列的房屋,居住着城市涌动之外的儿女情长。

我尝试跟踪了一个当地的大叔,一个身穿紫色条纹T恤的大叔。在一个早晨,我跟着他走过一个个街角、一栋栋房屋、一个个村寨,看着他在巨大榕树下的一家豌豆粉铺前用傣语交谈,跟着他走进菜市场,走过番茄、青芒和豆腐。然后人头攒动的市场里,跟丢了他。

当时的我不知道要不要放弃,似乎将菜市场作为一场“跟踪”的终点也未尝不可。但我还是决定等一等他,那个芒市的菜市场一共有两个门口,我只能赌一把,我选择在其中一个门口等他。20分钟后,穿着紫色条纹T恤的他走了出来,我连忙跟了上去,看着他又走上来时的路,走回了那家豌豆粉的店铺,取回了一碗大概是方才已吩咐做好的粉,然后进入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巷子空无一人,我怕被他发现,只好尽量拉开距离,直到最后走进了一个小院。

我走到跟前,小院上挂着牌子:芒市妇女联合会。竟然和我颇有渊源,这一切都似乎与我的工作有了一些千丝万缕的关联,却又遥遥存在于我的生活之外。

这些山崖、街巷,核桃木和巨大的榕树,为我形成了一种遥远、朴素又似曾相识的场景。似乎我在城市里厌倦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回一些。

我妈问我,为什么就喜欢上了乡镇村庄?我说,如果城市是中国的今天,那么这里就是中国的昨天。

仿佛一夜之间,我开始对贾樟柯和五条人着迷。他的电影,他们的歌,他们所描绘的村镇街巷,所关怀的微不足道的人,似乎都带着昨日的金色的光泽,拥有着人世间所有的情绪、温度、力量和爱。而这一切,似乎又即将消亡,我只能缅怀着、讴歌着、惋惜着、旁观着。直到紫色的衣衫已经出发,直到嫩绿的芒果刚刚发芽,直到我寻找到还未消亡和正在消亡的一切,甘愿停下。


3

只是去得多了,心中也渐渐生出难过。那些乡镇与村庄,正在无限向城市靠拢。城市已变得越来越像,村镇们也都渐渐有了一模一样的脸庞。

或许,这就是世事洪流。像那座带着机械手足的移动城堡一样,轰轰隆隆地向前进,越过沙丘与森林,让飞机划过天空,让硝烟弥漫山间。大势所趋,泥沙俱下。

终究是不可抵挡。

在虎跳峡上,客栈老板说,他把他所有的钱都用来修路了,修的是过去的古道,只为了让更多人更便捷地来到他家。

我夸他聪明。但他说,自从有了游客来到他家,曾经来他家的那些邻居却都都不见了。他说,过去他修缮房屋,村民们都来帮忙,可自从他开了客栈、赚了一些钱,就再没人来帮忙了。

我问他,那你还想回到过去吗?他不想。

他还是想让更多的人来到他家,他修路、搭桥,他想让世界顺着古老的峡谷来到他的身边,可是他有太多的事情不知道,他问我什么是飞猪?他问我成都在哪里,西安又在哪里?他问我怎样才可以把他宣传出去?他问我,他问别人,他也问自己,他最后可能都会知道,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成了屠龙的英雄,准备去屠那只叫做未来的巨龙。


4

但,我还是有些难过而已。

我想到,之前报道假靳东事件的时候,我给我妈讲那些被骗的妇女。她似有触动,但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识不破这么简陋的骗局。她带着骄傲的神色去疑惑那些农村的妇女,我打断了她,我说只是我们前进得太快了,总有人被抛下。有人耕好了田,开好了山,铺好了铁轨,时代的列车呼啸而过,但总有人没有上车,只能张惶四望。

而我们也不必侥幸,大家都不过是那不值一提的乘车之人,有幸到了这一站,之后再成为一根柴火,投进熔炉,去温暖下一个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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