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丁蕊是我见过印象最深的女孩子。她纤瘦,瘦得让人心疼,仿佛一阵微风就能把她那小腰吹断一样。她蓬头垢面,眼神却清澈如海,望过一眼便深陷其中。
她被带走的时候,才21岁。可是已经是一位妈妈了。她单手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女孩小小的手在拍妈妈的脸,啪啪的响。她也不恼,任由她拍。小娃娃高兴得咯咯直笑,小脚乱踢,丁蕊小心地躲着。
难道……她还怀着孕?我心里一惊。暗骂他男朋友禽兽。
一瞬间,感觉周围空气都变得微妙起来,嗡嗡声不绝于耳。队长老袁皱了皱鼻子,白眼都翻到天上去了。
她用另外的手把额前的碎发别在耳后,苦笑。“走吧。”声音也是细细的。
我真希望我抓错了人。
丁蕊把女孩轻轻放在地上,拿出一个长长胳膊的小兔子,浅笑着挂在女儿胸前。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一边玩一边走,不哭也不闹。
整个过程,像是一部温情电影。连手铐都是被温柔扣上的,没发一点儿声音。她声音一直这样温柔得,像娓娓道来的独白。
上警车之前,她静静地看着老袁:“我属于两怀妇女吧?”问得老袁一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你怎么知道两怀妇女这个词?”
她上了警车,嘴角动了动,望着窗外没再说话。
两怀妇女就是,正在怀孕的妇女,和怀抱哺乳期婴儿的妇女。——对于她们,我们有很多执法上的困难。
我和老袁同时叹了口气,很显然,丁蕊是利用这一点,知法犯法。
02
丁蕊一个字也没说,她皮肤苍白,眼神坚毅,安静地抵抗着。
我们已经换了三波警力了。老袁端着保温杯摇着头从审讯室出来。我深吸一口气,迈了进去。
我走到丁蕊身边,心疼地看着她。随后半蹲下来,摸了摸她隆起的小腹,搂了搂她骨瘦如柴的肩膀。
"辛苦了,可怜的宝宝。"我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楞了,久久地楞在那里,像尊冰雕,眼神都没了温度。
我也楞了,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我摸了摸鼻子,转身拉开了椅子,又去拿桌子上的水杯。
等我把一整杯水都喝完的时候,她才终于融化了——丁蕊小小的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水一样漫了出来,流过脸颊往下淌。无声无息得有点吓人。
我脑袋里一团浆糊,不知这是怎么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先手忙脚乱地找纸巾,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她面前。
看见丁蕊,我一下子镇定下来。她眼睛像海,蔚蓝的,宁静的,有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拿纸巾把这蔚蓝色的眼泪一点一点儿地都蘸干,连已经干了的都没忘。
"何苦呢?"没想到,我也哭了。
丁蕊拽着我的胳膊,要扑到我怀里。我蹲也不是,跪也不是,勉强半蹲着搂着她。
“你知道吗?许诺他是第一个叫我宝宝的人。而你,是第二个。"她哭得不能自已,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偷偷擦了擦泪,"别着急,我去给你倒杯水,你慢慢儿说。"
03.
我给这个可怜的女孩倒了慢慢一大杯牛奶,还加了糖。大概是希望她别一直这么苦吧。
丁蕊像喝啤酒似的一口喝完,眼睛红红的,手死死地攥着杯子。
我上前接过杯子,拍了拍她。"说出来会好受点。"
"我和许诺是酒吧认识的。那是我大学报道的前一天。我没考上北大,只能去中大,心里难受,就在中大旁边随便找了个酒吧。"
"酒吧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没有嘈杂的音乐,没有躁动的男女,只有一个男人,在舞台中央弹着吉他,唱着歌。"
"那男人,就是许诺。许诺染着白头发,穿着一件花衬衫,抱着一个画得花花绿绿的吉他,他唱’人潮人海中 是你是我 装作正派面带笑容’我眼神就移不开了。"
"唱完歌,他下来请我喝了杯酒。他看着我,说’宝宝,你眼睛真好看。’"丁蕊笑出了声,眼睛里波光粼粼闪着亮。
"然后我们就这样理所当然地在一起了。刚开始我还上学,周末才和他待几个小时,有时候就去酒吧找他。"
"直到有一天,我被堵在了酒吧门口。一个染着墨绿头发的女的让我把许诺让给他。她说她叫倩,是酒吧老板的干女儿,有钱,有势力,还能天天陪他。而我呢,什么都没有。"
丁蕊苦笑。"我不服,和倩扭打了起来。许诺为了救我,从背后给了她一酒瓶。我们在广州待不下去了。只能逃。而我,愿意放弃一切和他走。"
04.
"记不清到过几个城市,换了多少工作了。他在地下通道唱过歌,工地里搬过砖,发过传单,送过快递,当过保安……他没学历,脾气又大,什么工作都干不过三个月。好几次还惹了不该惹的人,我们只能一直逃,吃了上顿没下顿,就这么飘着。"
"后来,他和高中同学龙哥联系上了。俩人原来一起打过架,进过局子。龙哥知道他机灵,能说会道,下手也狠,就留他看赌场。我们这才安定了下来。"丁蕊这才长长呼了口气。
"之后,他常常鼻青脸肿地回来,好几次身上还带着血。有他的,还是别人的。我只能流着泪给他包扎,上药,上完药就抱在一起哭……"
"我曾经下跪求他换个工作,哪怕去要饭我也愿意。但他说要攒钱,攒钱娶我,攒钱给女儿添嫁妆,攒钱给儿子买房子……"丁蕊的泪又漫了出来,我小心翼翼擦干,又给她倒了杯牛奶。
05.
"后来,我觉得他慢慢变了。变黑了,变壮了,左臂还纹了一只盘臂青龙。我觉得那青龙上了他的身,他经常一连好几天不回家,回来倒头就睡,怎么都叫不醒。"
“有时,他好像不认识我了,眼睛直直的看着我,瞳孔明显增大或缩小。他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就感觉鬼上身了一样。”丁蕊叹了口气,停下了。
“瞳孔增大是吸食病毒,瞳孔缩小是吸食海洛因。”说完,我也长长地叹了口气。
“知道许诺吸毒后,我就想帮他戒。我试了好多方法,甚至想自己戒给他看。可惜,没戒成。”
丁蕊幽幽地凝视着我,笑了笑,却没有温度。
"我们没钱,只能以贩养吸。后来有一天,他说,要不我们要个孩子吧。有了孩子,就算有一天被抓起来,我也不用坐牢了……他是爱我才这么做的……"说到后面,丁蕊已经泣不成声。
06.
“许诺要是真爱你,会让你怀着孕去贩毒吗?”我叹了口气,用纸巾把泪蘸干,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丁蕊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用眼神烧出一个洞来。“你觉得,他爱我吗?”她说完,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本来没血色的唇更加青白了。
我长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他一定是爱我的……一定……你休想挑拨我们的关系……你以为你是谁?你有什么资格?”
若不是亲眼见到,我一定不相信对面的怪物和之前浅笑的少女是同一个人。
丁蕊纤细的手腕撞得手铐哐哐直响,盈盈一握的小腰撞在椅背上,让人担惊受怕的。脸色惨白,白中泛青。嘴唇被咬破,挂着血。眼睛漆黑如墨,空洞无物,像能摧毁一切的漩涡一样。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特别尖,特别响,震得人耳鸣。她一会儿嚎啕大哭,一会儿捧腹大笑,一会儿哽咽啜泣……
最后,丁蕊昂着头看着我,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可眼泪却一直流进脖子里。
07.
“宝宝。值得吗?”我依旧给她擦着泪,心疼地说。
“爱情里,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丁蕊的眼睛里熠熠发光。
“你们也别白费力气了。你们能抓到许诺,就去抓。我是不会透露一丝一毫他的行踪的。”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把所有的力气都呼了出去一样,瘫在椅子上,闭着眼睛,也不说话也不动。
"你不想再见见许诺吗?"丁蕊浑身一震,眼神像暗夜里的饿狼。她正襟危坐,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我送了一口气。
"我想。但我不能告诉你他在哪。"说罢,丁蕊的嘴扯了一个笑。这个笑像划破了的沙包,越咧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尖,越来越响,回声还让人毛骨悚然。
“你总得想想你女儿和肚子里还没出世的孩子,你也不希望她们这么小就见不到爸爸了吧?”
“这是我自己的事。和你们无关。”说完,她的眼睛又闭上了。
丁蕊面部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牙关紧咬,指甲如鹰般用力抓着椅子,指甲劈了,血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身子也开始不由自主地抖。手铐,椅子,也一起抖起来,金属的碰撞声仿佛都在抖……
她毒瘾犯了!
我眼睁睁看着老袁带着两个精壮的特警把她押走了。
唉,最终她还是什么都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