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鄂西南边陲的红山村,有个农民,姓常,单名乐。村里人都叫他“乐叔”。
“乐”,一字多音,在概括较全面的汉语字典里有4个读音: yuè、 lè、yào、 lào。此字用的最多的是前两个读音:“ yuè”,如“乐曲”“音乐”;“lè”,如“快乐”“欢乐”。而在当地音区里,“乐”字有三个读音:意为“快乐”“欢乐”时,念 “luo”;意为“音乐””乐曲”时,念“yo”;还有一个音也念“le”,但念这个音时与普通话中“lè”的意思不一样,它委实就是个贬义词了,如“穷作乐”,更有甚者,“作枯乐”。乐叔的 “乐”就念此音取此意。
1986年,已过知天命之年的乐叔,竟然学起了英语,整天“A(耶)、B(毕)、C(西)”地念着。孙子教给他英文字母的正确发音,他念着念着,又念回了“A(耶)、B(毕)、C(西)”。孙子小脸急得通红:“朽木不可雕也!”摇摇头跑开了。从此,他的英语课就没老师教了,全靠自学。他学得倒蛮认真,在责任田里劳作时,还不忘念叨,尤其是经过洪卫东经销店时,更是念得声音洪亮。眼看又是一年中秋节了,乐叔的英语水平仍停留在“A(耶)、B(毕)、C(西)”上。
二
多年前,乐叔被洪幺爷从洪水中救上岸。因救命之缘,更因与洪幺爷的女儿洪小兰对上眼了,便以身相许于洪家,做了上门女婿。红山村中洪氏是一大姓(原本叫洪山村)。他的妻子洪小兰是老幺房的独姑娘,侄辈们喊她“幺大姑儿”,依此,本应该叫他“幺大姑爹”;可因他是上门的,应作洪家的儿子待;为了与别的叔辈区别,侄辈们便取他的单名,称他“乐(luo)叔”。他虽然年龄比同姓远房的孙子辈还小,但小人辈分高,所以侄辈们还是恭恭敬敬地叫他“乐(luo)叔”。
洪幺爷对这个女婿还满意:虽然长得瘦,块架大,吃得多,但是粗活儿细活儿都做得蛮巴眼睛,且对他们二老也很孝顺。唯一不满意的,就是整天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爱讲“夺夺儿”话,喜欢哂咥、开玩笑。但幺婆婆很喜欢这个女婿:“我儿是我的开心果!”真应了那句老话: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也难怪岳父对他有“唯一不满意的”,乐叔在晚辈面前根本不象个长辈的样子,开起玩笑来连孙媳妇都不放过。那一年的中秋节,一个来村里打棉絮的浙江佬与他打赌:“若把你孙媳妇尤寡妇逗笑了,我给你买十个月饼。”乐叔很喜欢吃月饼,当即应诺。
尤寡妇由于两年前丧夫,又无儿无女,一直沉默寡言,在生产队里,只埋头做事。两年来,人们未见她笑过,不论别人讲什么笑话,再好笑她也不笑,只是用树枝在地上写丈夫的名字。大家都为她担心……
这天,尤寡妇收工回家,忧心忡忡地回到四合院门前,抬头一看,门槛上坐着一个看报纸的人:两手捏着一张《人民日报》的两边,整张报纸将脑壳、胸部全挡在里面,似乎看得很投入,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尤寡妇着急进去:“谁呀?让一下——”
“喵——”报纸落下,露出一张画了猫眼睛和胡须的脸来。
“哈哈哈——”尤寡妇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又听见那个即将离开的背影低声而有力地说:“笑着活下去!”她思虑片刻,擦干眼泪,笑着走进自己的南院。
洪幺爷听说乐叔如此这般之后,指上他的脸:“常乐,你作什么枯乐?没上没下的,太不象话哒!”幺婆婆却哈哈大笑:“我儿做得对!寡妇怎么了?寡妇就不能笑了?什么社会了?她还要改嫁呢!”
侄男侄女们立刻来了灵感,不知谁说了声:“我们干脆就喊他乐(le)叔吧!”于是大家就“乐叔”“乐叔”地叫开了。起初,只有侄辈叫,后来,孙子辈、重孙辈都这么叫了。“乐叔”俨然成了他的名字,也成了他的“雅号”。这极带忤逆的称谓在别人是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的。可他不计较,有呼必应。
一年后,洪幺爷和幺婆婆双双去世,只剩下乐叔夫妻俩带个儿子过活。
有一年大年三十,全村人在山顶上修渠道,中午时分,听见在家休工伤的乐叔喊道:“爱人——回来吃苕,过个苕年啰!”
大伙听了哈哈大笑,并学着他的样儿——双手卷成话筒:“乐叔哟——把苕拿来我们都过过年吧!”
“不行啰,只有三个哟。”
不苟言笑的王二爷大笑:“这个乐叔,又在穷作乐!”
就在大家和乐叔喊笑时,民兵连长洪卫东没有笑,他若有所思。这个洪卫东也是洪小兰的侄辈,他原来叫洪发财,后来,他破除了按辈分取名的宗族观念和想发财的利己思想,改名为“卫东”。此时,那根弦又在他耳边“迸”了一声,他脸色立刻严肃起来:“笑化儿?你们没听出来?什么吃苕过年?这完全是对幸福生活的恶毒攻击!”
洪小兰和在场人一样,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便向洪卫东求情:“饶他一次吧,你知道他是爱说笑话的人。我回去狠狠批他!”
洪卫东不调和地说:“幺大姑,你应该马上和他离婚,划清界线。”
无论洪小兰和大家怎样求情,洪卫东都油盐不进:“你们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还喊他‘叔’?”
就这样,一顶“现行反革命分子”的高帽稳稳地戴在了乐叔的头上。再也没人敢喊他“乐叔”了。
八月的一天,洪卫东命令四类分子中午十二点钟准时到打谷场上集合,听他训话。可他自己下午两点才去。他披着褂子,穿着收腰土布短裤,坦露着可画成个等腰三角形的一对突乳房和肚脐眼,拖着一双塑料凉鞋,那鞋带子随着他的脚步发出“啪、啪”响声。当他大摇大摆地走进打谷场时,四类分子的黑头头常乐一声“立正——!”四类分子齐刷刷地站成两排夹道欢迎。
洪卫东中午喝了一壶,看见这有点首长出场时的阵势,不免飘飘然,便大手一挥:“四类分子同志们!”
四类分子相互斜斜眼,使劲儿抿嘴,死死盯着地面。
洪卫东也马上意识到了,赶紧改口道:“狗日的四类分子同志们!” 他搔搔头皮,心想:今儿怎么钻进“同志们”这个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呢?有些烦躁,便索性踢掉拖着的凉鞋,蹲上四类分子早已跟他预备好的凳子。
“报告连长!”
见常乐雄纠纠地来到面前,洪卫东问:“什么事?”
“您的凉鞋掉了。我帮您捡来了。”
洪卫东哭笑不得,本想凶他几句,但又怕“狗日的四类分子同志们”把刚才的话传出去,便只好自己下凳,穿起凉鞋,摇摇头说:“你呀你,真是个顽固不化的乐叔!”
民兵连长带头喊了“乐叔”,大家又重新喊起了“乐叔”。
三
时光流转到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开启了一个充满活力的新时代。农村分田到户,结束了大集体大锅饭的旧体制。为了发展经济,农民兄弟们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当年的民兵连长洪卫东摇身一变,成了红山村先富起来的万元户。他富不忘乡里,为修学校捐款一万元,还上了电视呢。
这一年的中秋节,红山村西头的洪卫东经销店门前张灯结彩,树枝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星星,辉映满月,煞是好看。可是,村民们囊中羞涩,拿不出钱来买多个月饼。洪卫东就买一送一,还给孤寡老人送月饼。村民们都念他的好。
孩子们拿着月饼,舍不得吃,看见乐叔,争着要他咬一口。乐叔就象征性地这个掰一点,那个“咬”一口,看见娃们舔月饼包装纸上的碎末儿时,心里酸酸的,但还是逗着娃们边吃边乐。
乐叔睡到半夜三更,肚子疼得上吐下泻。洪小兰见状,心慌手乱,乐叔催促:“快叫人来,送我上卫生院!”
一路上,躺在拖椅上的乐叔,有节奏地念着:“A(耶)、B(毕)、C(西)……”
几个抬他的人问:“乐叔,你在读英语呀?”
“是呀,读英语呢。”乐叔不停地念“A(耶)、B(毕)、C(西)……”
大家按他的节奏,步调一致,走起路来感觉轻松多了,也就跟他一起念:“A(耶)、B(毕)、C(西)……” 大家有说有笑,抬的似乎不是病人,而是出嫁的新姑娘儿。
到了卫生院,一个女护士来问了问情况,递给乐叔体温计。
十几分钟后,来了位年轻的白大褂,收了体温计,摔了摔:“哪儿不好?”
乐叔答:“A(耶),肚子疼。又要屙哒。”
等乐叔上厕所回来,白大褂继续问:“你母亲得过什么病?”
“母亲?B(毕),没见过。 C(西),听我爹说她生下我就死哒。 A(耶)——”
“你父亲得过什么病?”
“父亲?”立刻,一张面黄饥瘦的脸,粗脖子、突眼和只会说“我饿,我饿”的嘴浮现在他眼前,“B(毕),饿死了。”
“你婆婆得过什么病?爷爷得过什么病?”
“婆婆、爷爷?还要不要问太太、太公?八辈祖宗?您不是医生,是派出所查户口的吧?我又憋不住哒。”乐叔捂着肚子边跑边念,“B(毕),C(西)……”
年轻的白大褂后退两步:“怎么?这人神经有问题?”惊愕不已地走了。
半个小时后,先前发体温计的女护士端着针剂盘子,领乐叔进大病房里输液。她从乐叔手背一直戳到小臂:“血管这么细,皮又这么厚,你这什么皮?”
“老子牛皮!B(毕)——”乐叔忍无可忍!
听见吵闹声,一个年长些的护士进来,一针就扎进乐叔手背上了。乐叔用普通话连声:“谢谢医生!谢谢医生!”那护士点点头,笑了笑,离开了。
药到病除。有妻子在一旁看着,输着液的乐叔呼呼睡去,直到第二天,大病房里几个孩子的哭喊声才把他吵醒。
原来,继乐叔之后,红山村又有几个孩子和大人陆续被送进这间大病房里来了。医生说他们和乐叔害一样的病——“月饼综合症”。开始,伢们叽的叽,喊的喊,后来都跟着乐叔学英语“A(耶)、B(毕)、C(西)——”地哼着,病房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笑声。
卫生院领导把红山村“月饼综合症”的情况汇报给有关部门,几个穿制服的人来卫生院了解情况,乐叔他们如实反映整件事的全过程。据医生透露,这次“月饼综合症”是食物中毒,销售过期月饼者应付法律责任。
乐叔他们出院后,也看见几个“大盖帽”在洪卫东经销店门前出现过。但是,这件事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又是一年中秋节,洪卫东经销店门前,依然张灯结彩。村民们兜里今非昔比,明的暗的要比赛买月饼,你买十个,我就买二十个,他更要买三十个……这可喜坏了洪卫东,幸亏他脑袋灵活,储存了不少廉价的月饼。
就在大家准备购买时,突然,从村东头传来一阵阵“A(耶)、B(毕)、C(西)——”的喊声。人们掉过头来,只见乐叔和杏儿、望娣、狗阿子、牛阿子等几个孩子身披各色蜡光纸的条幅,条幅上书写着几个大红字:“痢特灵”、”土霉素”。
到了洪卫东经销店门口,乐叔打开一个蛇皮袋:“同志们,买了月饼别忘了在我这儿拿药,免费供应,一个月饼两包药,均配匀搭——”
接着,几个孩子齐声唱道:“A(耶)、B(毕)、C(西)——”
见到这阵势,穿呢子中山装、外罩蓝布衫的洪卫东声嘶力竭:“常乐,你又来作什么枯乐?你忘了戴帽子的滋味哒?”
“A(耶)、B(毕)、C(西)——”乐叔不予理睬,继续和娃儿们大声齐唱。
想买月饼的人们迟疑了,似乎想起了什么事。
洪卫东扯开嗓门儿打广告也无人来买。他两眼骨碌一转,猫腰串到乐叔跟前:“乐叔、乐叔,求您高抬贵手吧,您看您这不是存心拆儿子的台吗?刚才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要多少?开个价……”
乐叔仍然不予理睬,继续和娃儿们大声齐唱:“A(耶)、B(毕)、C(西)——”
“A(耶)、B(毕)、C(西)?”大家终于悟出了乐叔喊的是“吃月饼屙稀”的意思。原来,他是在提醒大家不要忘记去年害过的“月饼综合症”啊!
人们纷纷拥过去,捶着乐叔的肩,齐声高唱乐叔版英语:“A(耶)、B(毕)、C(西)——”
(2023-2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