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候室里的闲聊

天气一转凉,我就感冒了。四十不惑,身体的抵抗力已大不如前,不管我承认与否,那种不可逆转的绝望时不时让人感到有些丧气。

我像往常一样下班,提着公文包往公司前台方向走,一路朝加班的同事们微微点头示意。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我径直往前,坐进那辆开了不到三个月的几乎是崭新的银白色奥迪A6的驾驶座,刚关上车门就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我赶忙把公文包往副驾驶座位上一扔,转身抓起后座上一盒面纸,擦了擦鼻涕。

我的车安静地行驶在这条熟悉的公路上,车速有些快,这我知道。但我不喜欢慢吞吞的稳当,那种老迈的气息是我嗤之以鼻的。车载音响里播放着The Beatles的Hey Jude, 一切照旧,如同多年来的每个下班时刻,除了一路上喷嚏一个接一个地打,我保持着车速,小心地腾出一只手去抓纸巾,头有点晕,后视镜里我的鼻子红得像只肿胀的大蒜。

不太确定…可能又这样恍恍惚惚开了十分多钟。然后在那个很特殊的…大约有两秒半种的时间里,我接连打了四个喷嚏。我是说,连着打,当中没有间隔。你们都知道,连着打四个喷嚏的时候,我的眼睛出于生理本能不得不紧紧闭着,然后又逢到我正好在开快车,而且对面有个本本族不早不晚刚好在我打第一个喷嚏时开始逆向行驶。

运气不好,我没有机会再去抽张纸巾擦鼻涕了。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我从一片火红又火热的半梦半醒的恍惚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个云烟缭绕的白色房间里,很显然,那并不是医院病房。我茫然地站起来向四处张望,不远处走廊尽头好像有个人影在渐渐走近。他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友好地笑笑,“再等会儿吧,说是人到齐了才能发车。”

“发车??去…去哪儿啊?”

“我哪知道啊,反正他们说地方由不得我们选,停哪儿了,叫你下你就下。”

我感到周身像是涌起一阵冷汗,但摸了摸额头,却是干涩异常。“大哥,你…你这是…?”

“咳,别提了。说起来也太他妈够倒霉催的。你晓得吗,老子我——惯偷,七年了,咱那一片儿道上没有人不知道我赵西北的,说我会失手那真是扯鸡巴淡的事。可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前些日子盯上一户人家,二楼,独门独户,我蹲了有一阵子了,乘有一天他们家没人,我抢先搞松了铁护栏篱笆两旁的螺帽,心想着动手那天我只要轻轻一提,那横杠杠就下来了,我三翻两翻一进屋,不就得手了么。”赵西北咽了口唾沫,猴精样贼溜的黑圆眼睛朝我一歪,“那天晚上顺得要命,我一腾腿就翻进去了,可脑袋里不知怎么想的,怕拆下的横杠杠往边上随意那么放着,容易让过路的人瞧见了起疑,于是我心想先按回去吧,掳完东西出来再挪下来,我就真他妈这么照做了。”

“你说得没错啊,护栏撂下了,是容易让过路的见了起疑啊…你进屋掳东西,好歹也要个两三分钟吧…”

“话是没错啊,怪只怪那家人太他妈有钱,我金的珠串串扒拉了一袋子,心里那叫一个乐啊…”

“那不是好事嘛…?”

“是好事啊…我他妈不是正打算把那横杠杠往下一挪就走人了嘛…”

“是啊…怎么了?”

“…一颗金珠子滚到地下了…天太他妈黑,老子一脚踩上去,滑溜的,没站稳,身体往横杠杠上嘭地斜撞过去…”

“那护栏的螺帽是松的啊…!”

“说的就是啊…!铁棒锤哐当当掉地上了,楼下一群广场舞老阿姨齐刷刷抬头往上瞅啊…!”

“这真真叫是…阴沟里翻船…”

“话说本来吃两年官司也就完了的事,哪知道地底下谁家装修扔下的碎玻璃渣子,三角的,戳老长了…你看。”赵西北转过头,后脑勺一个硕大的口子,血糊糊的,脑袋像是给截成了两半。

“祸不单行啊…小哥…”我拍拍他的肩膀,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言语。

此时长廊处又走来一姑娘,大约二十来岁的模样,一身白裙子,长头发披在肩膀上。赵西北朝她招招手:“来来来,姑娘,这边等。”

姑娘加快了些脚步,走过来立在我俩中间,苍白的面颊露着款款笑意。

“你这姑娘…到了这里,还笑得像朵花似的,真是少见…”

“怎么了?我是心满意足的,为什么就不能笑着?”

“到了这里还心满意足?真稀奇,能不能给我们说说,让我们也乐呵乐呵…?”

赵西北支起右手肘,油滑地朝姑娘的臂膀上推搡了一把,我朝他一瞪眼,他这才把头低下去。

“很简单啊,只要我老公是爱我的,我就心满意足呀…”姑娘微微羞红的脸,像人间最美的四月天,她的笑容充满了爱情的芬芳,很难想象她此刻竟是一个置身在与我同一处的女子。姑娘说她一年前结了婚,丈夫和她都是彼此的初恋,两人青梅竹马,感情很深厚,结婚后的头几个月,如胶似漆,就像生活在梦中一样,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第五个月,丈夫开始疏远她,平日里说话越来越少,总是阴沉着脸,彻夜不归,姑娘偶尔询问几句,就引来丈夫极不耐烦的恼怒与呵斥。姑娘日日忧思,看着身边冷淡的爱人,心中燃起了绝望。于是在又一个独守空房的夜晚,滴酒不沾的她灌了自己大半瓶伏特加,忍着肠胃里翻腾灼烧的剧痛踉跄地跌撞进厨房,没有多少犹豫,她打开了煤气阀门,趁着酒意,她回到卧室的双人床上躺下来拨通了丈夫的手机,想最后再听听他的声音。结果电话刚接通丈夫便在那头痛哭流涕,说半年来多家医院的主治医生都几乎确诊了他罹患肝脏恶性肿瘤,而此刻,就在此刻,最后的会诊报告出来了,是良性的…是良性的!亲爱的,对不起,我这些日子太担心了,我怕失去这个家,怕失去你,又怕你太在意我,未来的日子将不愿独自寻找新的生活…

“原来他是有意疏远我的,为的只是如果他先我而去,我不会感到割舍不下…”姑娘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眼泪,像清晨澄澈的雨露,她说那一刻她喜极而泣,扑倒在床上泪流不止,周遭的一切顿时成了空白,酒精汹涌的力度让原本早已精疲力竭的她几近掏空,她俯在床边,感到天旋地转,她的思维模糊地跳跃着,渐渐转而进入酣直的梦乡。她说她梦见自己在黑暗的洞穴中爬行,当她终于爬到洞口抬头仰望的时候,她看见了七彩的云…

我沉默了。出乎意料的,赵西北也沉默了,尖瘦的、血迹斑斑的脑袋在寂静中耷拉着。我们三人就这样无声地伫立了很久,一阵轻捷的脚步声传来,我们几乎同时抬起了头。

那是一个香艳妖娆的女子,酒红色的高跟鞋发出踢踏踢踏清脆的足音,一袭紫色的拖尾礼服,肩带束得很低。赵西北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完全抽拔出来,他怔怔地望着紫衣女子,任她像风一样从他面前掠过,那风里带着盛放的,玫瑰花瓣的气息。

“你好。”我礼貌地朝她颔首致意,“他们说…要人到齐了才发车…”我学着赵西北这样说,好像我特别清楚这话是啥意思似的。想着我不禁轻笑了一声,自己以前在公司里当了个不大不小的领导,每每遇到不置可否的事情,不也是这样捣弄的么。

“哦,我知道,没事,等等呗。”紫衣女子看上去倒像是个性格爽直的人,这与她样貌上展现出来的女性气质截然相反。这时赵西北似乎有些缓过神来了,“哟,美女,幸会幸会啊”,他的目光在女子的肩带上下猥琐地晃荡个不停。

“彼此彼此,呵呵。”紫衣女子并非没有察觉,奇怪的是她似乎毫不介意,“你怎么回事?从监狱里逃出来,又被抓回去枪毙的?不太像啊…量你也没那胆儿啊…”

“操…小娘们儿,这么骚气,可惜了…”赵西北被伤了自尊,恼了,挑衅地回敬得那叫一个快。

“不是不是…他…偷东西,摔了…”我赶忙打圆场。紫衣女子轻蔑地瞟了赵西北一眼,仿佛无声的嘲弄——我看他也最多就是这类货色了…

“姐姐…”白裙子姑娘见着紫衣女子的眼目朝着她这边缓缓扫过,便主动开口叫了一声。紫衣女子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呢?为男人殉情的吧?”

“我…”白裙子姑娘嗫嚅了半晌,竟又露出了她最初时那笑容来。那是一种让人见了心生艳羡的笑容。紫衣女子仿佛瞬间就领会了什么,“女人啊,还是要有真情意啊…有真情意的女人啊…怎么着都是兀自幸福的,哪怕是最后到了这种地方…”

“这话听着…倒让人吃不准是你陷害了男人,还是男人陷害了你了…”赵西北的声音幽森森的,像是掐尖了嗓门在喊话。

“是老娘我陷害了男人,怎么着吧?”

没有人搭腔,为了掩饰自己的好奇心,我下意识地紧紧抿住嘴巴,我怀疑白裙子姑娘也一样,甚至是赵西北,竟也像是被这坦荡荡突袭而来的一句话惊到了。良久的,我们任凭她诉说,像在听一个谍战故事,又像是个爱情故事,像复仇的故事,又像是关于宿命的故事。总之故事的最后,她倒了两杯酒端上来,一杯加了氰化钾,一杯没有。她把加了氰化钾的那杯面对着他,他貌似装作毫不察觉,但她却怀疑自己露了马脚。他亲吻她,他的身体遮挡住了酒杯,亲吻过后,她确信两个酒杯必定已被他互换了。于是她拥抱他,深情的,不动声色的。在拥抱中,她狡黠地再次将酒杯互换。

她以为她很聪明。然而最终,喝下毒酒的却是她自己。紫衣女子说,她至今都不明白,究竟是他早已看穿了她的全部心思,还是他从来就未曾怀疑过她的任何心思。

“我说…咱人都到齐了不?话说要是到齐了,怎么着也该发车了吧…”赵西北再也没有和紫衣女子抬杠,更像是有意无意在躲闪。

“听说发车前,先要一人喝一碗热汤,喝完了才好上路。”紫衣女子对他的躲闪却报以难得的、莫名的善意。

“汤…?”我不明就里。

“哥哥,那是忘忧汤呢…这一碗喝下去,我们曾经的事情,就再也不记得啦,这样就可以开开心心上车走啦…”白裙子姑娘向我解释道,她的声音显得很轻松惬意,仿佛在有意绕开自己不愿意再度正视的眷恋。这时,走廊尽头仿佛又传来了脚步声,不是吧…人还没到齐…?

“啊呀紧赶慢赶的…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壮硕小伙子,下巴上留着一撮稀疏的胡子,小跑着朝我们奔走过来。

“啊呀…王大鹏??怎么是你啊??”赵西北好像遇到了老相识,颇为得意地向我们介绍起来,原来在他们“那一片儿”,赵西北是管“偷”的,王大鹏是管“抢”的。同是江湖中人,大家熟稔得很。

“你小子抢个钱包也会抢到阴曹地府来…?逃跑时被车撞了??”赵西北调笑地咧着嘴。

“他奶奶的!我说出来都没人信!那警察…那警察要不就是老婆给他带绿帽子了,要不就是他儿子吃饭叫米粒子给噎死了,要不就是…就是他嫖女人染上艾滋了…个孙子他…他自己想寻死啊…!他自己想寻死,恰好碰上我拿着刀在墙角逼一老太太摘金戒指…西北你知道的,我那刀…我那刀是拿在手里吓唬吓唬人的,哪敢真的捅啊…可是他一路追着我跑啊,逼着我亮刀子,我往后退了又退,可他非使劲往我刀子上靠…你知道吧西北,真不是我干的!是他对着我的刀子硬冲上来的…他分明就是把我当成那上吊的绳子、把我当成一瓶安眠药、把我…把我当成开了闸的煤气管道啊…!”

“好了好了,哥们我听懂了…听懂了…”赵西北忙不迭让王大鹏把话打住,朝白裙子姑娘飞快地瞥了一眼,紫衣女子和我诧异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随后热汤来了,我们挨个一人乘了一碗,王大鹏一边捣鼓着汤勺子,一边依旧在喃喃道:“…可这事说出来有谁会信啊…有谁会信啊…”

我们自顾自喝起汤来,那汤也不知是什么食材炖制而成的,如此稠滑鲜美,堪比世间一切美味,每一口下肚,都让人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羽毛一样,越来越轻捷,自己的头脑像高山深处的溪水一样,洁净澄澈,所有的忧愁、顾虑都渐渐淡去,所有的执着、期待也慢慢消逝…“这汤好鲜啊…”我在心里暗暗陶醉,依稀还记得当年…当年有句俗话,是形容一样吃食如何的鲜美,好像叫做——鲜得连眉毛都掉下来了。我腾出一只手想去摸摸自己的眉毛掉下来没有,一摸,呀,我怎么没有眉毛?!我在我那几近空空的脑海中搜寻,记忆的残余带我回到了此生的最后一丝感知当中…那是一片红彤彤的火海…料想我的眉毛应是飞灰湮灭在那火海里了吧…还有那奥迪A6…也该烧成一块热腾腾的废铁了吧…靠…我买了还不到三个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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