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而降的雷鸣,将梦境一分为二。
满头大汗地惊醒,我发现自己回到了现实。身边是熟悉的环境,没有噩梦中四分五裂的尸体,也没有瑟瑟发抖的女孩。
房屋很小,只能够一个人起居生活。床铺朝向的地方,直接就是大门。因昨晚一时慌张,门没有来得及关上。进屋的狂风呼呼作响,吹散了房间里摆放的物品。
熟练地开灯,我爬起身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狼狈的模样,我慢慢抚平胸口颠荡起伏的跳动,安慰自己噩梦总会过去。
“阿姨?”
大脑的深处,忽的蹦出来女孩稚嫩的嗓音。我使劲地摇头,试图让这声幽怨的呼喊脱离自己的大脑。
“阿姨?”
用力的晃动没能够摆脱声音,反而是让我越发陷入呼声的泥沼。随着神志的沦陷,过去与现在的界限再一次变得模糊。
石桥上的女孩,真的存在吗?
看着桌上凌乱不堪的礼品,意识混乱的我进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历经睡眠的过度,大雨中发生的一切,更像是梦中所发生的事情。
指甲上残留的衣物纤维,改变了我的想法。在最后的记忆中,推倒女孩的事件并非虚构。它真真实实地存在,存在于温存的指尖,存在于女孩柔软的触感。
清理掉指尖上的毛线,混乱的思维终于是清晰起来。在石桥上,我的的确确看到了询问的女孩。在失去理智后,那个女孩就被疯狂的我推到在地。
顾不上打理妆容,穿好衣服的我立马是赶往石桥。无论如何,当年错过开门的遗憾都不能再现。否则,自己将一辈子背负罪孽。瘫倒桥上的女孩,也将与惨死的村长一同,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经过海风的添油加醋,从天而降的雨水越发凌厉。走在石桥的路上,到处都可见四分五裂的树木。坚不可摧的岩石塌陷下来,重重地撞击在地面。掺杂着细碎的沙石,泥水流过断裂的树枝,一点一滴地垂落进大地伤痕累累的经脉。
不要啊,不要。
瞧见路边零零碎碎的沙石,我不由得加快奔跑的速度。迎面的风雨增添许多泥泞,让平时顺畅的路程极为难行。面对眼前的障碍,着急的我也是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只能是进行无助地祈祷着,希望女孩平安无事。
越往前走,身边的景色就越发得触目惊心。平日里固若金汤的建筑,在自然灾害的考验下,不堪一击。简洁明了的路标垂下挺立的胸膛,一头栽进满是黄泥的地面。黄黑相间的减速带掀翻在地,露出锈迹斑斑的螺栓。原本连贯的栏杆被台风拦腰截断,破碎成断断续续的残骸。
不要吧,不要。
白日里不眠不休的站立,促使奔走的双腿疲惫不堪。迈着灌铅的双腿,我在满地黄泥的公路上寸步难行。眼前险象环生的地形与双脚的举步维艰,进一步加剧了内心的不安。力不从心的我只能是反复祈祷,期待着女孩能够安然无恙。
一路小跑,终于见到了残缺不全的桥梁。历经风雨的摧残,石桥已然是面目全非。两侧的栏杆被瘫倒的大树一刀两断,沾粘上枯萎的残枝败叶。超乎平常的重量压折了桥墩,显现出弯弯曲曲的裂痕。因着狂风的吹打,石桥上精心刻印的雕饰被刮划得面目全非。远远地望去,就能够直接了当地看到赤裸在外的桥面。
似乎是侦查到敌人的靠近,无家可归的野猫从旁边的草丛中突然钻出。掺和着不详的黑色与暗淡的血色,它的皮毛呈现出别样的光泽。犹如例行公事的死神,黑猫一刻不地围绕着桥梁行走。不绝于耳的嚎叫,仿佛在祷告着某种死去的生命。
瞧见此景,良心不安的我越发惶恐。带着念念叨叨的祷告,我慌手慌脚地奔向石桥。然而为时已晚,出现在面前的景象,给予了我致命一击。
瘫倒在地上的女孩奄奄一息,身旁弥漫着刺眼的血水。似乎是见到呆立在原地的我,她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指,向我发出气若游丝的呼救。
我怔住了。看着一息尚存的女孩,过去的碎片迅速地拼凑完整。在村子里,任悦一直被妇女们嘲笑为荡妇。原本,只是女人们唾骂她。但后来有一天,因为任悦路过我家里时,看见我被家里人拳打脚踢。她上前阻止,却被村民们强行带走。碍于冯乐群的身份,村里的人不敢对他动手动脚。但在那之后,男人们也开始议论她,甚至诬陷我是任悦的私生女。我不敢出面澄清事实,只能懦弱地听着村民们的污言秽语。于是,任悦淫妇的传闻越传越广。到后来,家家户户的小孩都知道了这件事。他们一边去着冯乐群家做客,一边暗地里对着任悦指手画脚。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冯乐群家。对于我来说,那里成为了一座孤岛。我没有脸面再去面对任悦,面对那个为我打抱不平的人。
女孩的垂死挣扎,又一次将我打回到那个自私的原形。我不敢再向前一步,生怕任何的轻举妄动,会破坏掉现在安稳的生活。自己亲手推倒的女孩,又是临死前最后的目击者。无论如何,都难辞其咎。即使最后证明了清白,其他人的闲言碎语,还是会轻而易举地摧毁掉我平静的人生。
我害怕变成任悦,变成那个千夫所指的坏人。相比起改过自新,人们更相信本性难改。无论真相如何,只要被他们判定成有罪,那么犯人注定终生难以逃脱舆论的问责。即使事实有幸被澄清,恶语留下的心理阴影还是无法抹去。
“别死!”
一声悲痛欲绝的嚎叫,打断了我的回忆。定神一看,我吃惊地发现居然是平时街道上偷窥我的流浪汉。他挥舞着双臂,不顾一切地朝女孩跑去。为了避免被他看见,我急忙是躲在旁边的栏杆底下。
直到接近女孩,流浪汉才停下疯狂的奔跑。见到女孩奄奄一息,他连忙是用力地抱起她,笨拙地做着急救动作。然而濒死的女孩已是回天乏术,再怎样努力也是徒劳无功。
拼命拯救生命的流浪汉,让逃避的我无地自容。怀着崇敬的心情,自愧不如的我不知不觉地站立起来,忘我地观看着眼前上演的悲剧。
抱着溘然长逝的女孩,流浪汉嚎啕大哭。他哭得撕心裂肺,已经忽视掉周围的一切。他忘掉自己与女孩身份差异,忘掉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仿佛此时此刻,他与女孩一同,迈向通往天堂的台阶。
轰。
摇摇欲坠的地面,唤回了沉迷于悲伤的我。由于桥墩的曲折,整座石桥开始一边倒地倾斜。停留在上的沙石与枝叶纷纷坠河,只留下相互拥抱的流浪汉与女孩。
沉浸在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流浪汉,显然没有意识到石桥倒塌的发生。他依然是抱着女孩,泪流满面地发出悲鸣。
一辈子对别人唯命是从,多次不敢出声反抗的我,这一次决定不再坐以待毙。即使会背负骂名,也要拯救命悬一线的流浪汉。否则在后半生中,我都无法抬头做人。
我快速地走向前,不顾一切地准备拉出即将下坠的流浪汉。然而石桥倾斜的角度,却大大超乎我的预料。我伸出了手,却只是抓住了流浪汉的衣服。
他们还是死了。即使我做出了努力,结局也无法改变。不过这一次,我终于不会遭到良心的谴责了。因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地面上打滑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断绝了存活的可能。
我将埋葬在这里,埋葬在一切的起点。本该离世的我,因为别人的挽救而苟活于世。这一次,不会有任何人再来救我了。所有的罪责,都将随着死亡烟消云散。
嗒。
一个高大的黑影拉住了我,拉起了我存活的希望。密密麻麻的大雨遮盖住了他的面孔,只能看到成年男子的轮廓。
“再见。”
跟随着黑影的一声呢喃,那只抓住希望的手突然被小刀劈砍。迫于手腕上传来的刺痛,我第一时间就放开了手。
放弃掉最后的希望,我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坠入到冰冷的河流。进入河水的我,没有任何力气能够挣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水淹没鼻子,堵塞掉我最后的呼吸。
自天而降的大雨,静默无声地观察着湛溺河水的我。与十六年前不同,这一次不会再有人前来救我。
闭上眼,我享受着姗姗来迟的死亡。享受着声嘶力竭的海风,享受着我穷极一生才迈向勇敢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