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我妈老大,下面连续三个舅舅二个姨,后来又再生个小舅舅。所以大家庭里排行在第三的二舅一直都不是外公外婆宠爱的对象。在我的眼里特立独行的二舅总是一副忧郁而悲悯的样子。他的命运谈不上起伏跌宕,但他求学的路一直坎坷多舛。
二舅从小爱画画,他小时候各家温饱都成问题,外婆不可能给他买纸画画,更别想花钱培养他,他总是在旧报纸、旧纸袋甚至在火柴盒上画各种花草人物。妈妈说那时候二舅做完作业就画画。当其他孩子都帮着大人干点手工补贴家用时他只沉迷于画画,以至外婆总嫌他懒,不务正业。他在学校读书时不但功课门门好,而且因为画画好总帮老师出板报。高考时他以优异成绩考上浙江美院,录取通知书都拿到了,可惜文革开始,学校停止招生,他也被下放到农村务农。
在当知青的那几年,他依然热爱画画,一有空就跑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写生画画。因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很快被知青办抽走,专门做宣传工作。当第一批推荐上大学的名额下来时,样样都过关的二舅信心十足地填完表,等候幸运之神光临。可惜幸运擦肩而过:那时二舅正与上海的一个女知青谈恋爱,因怕二舅上大学会抛弃她,就在名单上报的头一天,女知青向知青办“状告”二舅与她已有“特殊”关系,若被推荐上学她要组织同时考虑她,否则她会做极端的事。当时的革委会主任怕惹麻烦,直接把二舅名单拿下。二舅又一次莫名其妙失去上学机会,当上海知青回城名单下来时,她却抛弃了二舅自己先回城了。
第三次的求学是在他年过半百之时,浙江美院想办一个全脱产老年美术研究生班,只要人数够二十个就开班。可惜只有十五人报名,这个班也没能成。从此二舅再也没了上学求艺的念头,这几年倒是在老年大学授课传艺。
二舅虽然从没进过美术班学习,也没经过名师指点,但他对画画的热爱六十年如一日,这让他最终在书画界闯出一番天地。尤其是画仕女,在宁波已有不小的名气。我记忆中二舅简单而逼仄的家中,有四分之一的地方都被书占领的。家里一个大书柜占去了卧室兼客厅的一面墙。床头,沙发的角落也堆满了杂志。我童年最爱的《讽刺与幽默》、《连环画报》、《山海经》都是从他家偷偷拿来看的。因他不拘言笑,又爱惜书,所以我是很怕他不借我,总是偷偷拿来看,看完再偷偷放回去。好在那时几个舅舅都将家门钥匙放外婆家,我趁他上班不在家完全能不留痕迹地想看什么看什么。那些书陪我度过快乐的童年、少年。长大后同他闲聊说起,他长叹一声:傻瓜,爱看书是好事,二舅怎会不给。他不停地临摹.创作,拿作品去投稿,在八十年代时就经常能拿到上百元的稿费。
二舅是严厉,沉默的。我小时候最怕外公和二舅。他俩有着一致的沉默与不拘言笑。他总一个人背个画夹在我们家附近写生。专注得仿佛拒绝任何人走进他的世界。他爱干净,见到我们这些顽皮蛋估计也是无奈的,他检查我们指甲,脏了,长了,就让我们洗干净手排队给我们剪指甲。我们谁淘气了,他都会冷冷看着我们,直到我们安静下来。所以不懂事的我直到近十几年才与二舅亲近,才明白他的沉默仅仅是因为他内心的丰盈。
二舅又是善良的。他冷漠的外表是一颗善良的心。那时妈妈因下放没能返城,家里只有爸爸一个人上班,妈妈为帮补家用,就在家绣花。二舅来我家看到妈妈一个人绣花寂寞,用几乎半个月的工资给妈妈买一个半导体收音机。大舅妈生的第二胎是双胞胎,一下子抚养三个孩子日子很拮据。二舅又从每月40元的工资里拿出10元,每月定期给大舅,帮补他们直到自己结婚。二舅结婚时自己还借钱买家具。二舅还偷偷地赞助贫困学生,我们一直都不知道。直到其中一个帮护的孩子长大后来邀他去他们家乡安徽,他才不经意说:“真快,他都成家了,我去看看了了他的心愿。”仿佛这一切都是自然的,毋须回报的。
二舅又是儒雅的。外婆家是大家庭,虽然姐妹兄弟都算和睦。但生活中总难免有龃龉摩擦,二舅从来一笑了之,包括他与二舅妈的日常生活也从不见他们吵架。我从小到大从没听到过二舅大声说话,更别提与人理论争执。外婆就算再偏袒哪个,他也大度地一笑了之。为人处世从不强求,不攀附也不鄙视别人,为人不骄不卑。
二舅又是勤奋的。退休后的二舅也没有停止创作,还搞了个画室,不管三伏不管数九,他从不停止画画。如今年近七十的他每天还坚持作画五六个小时。每年会去很多地方实地采风,去各地办画展,甚至出国去学习。
二舅又是俭朴的。如今一份退休金加平时卖画的收入,应比很多老人殷实。但今年来我这儿小住时我见他穿的衣服都很旧,吃的也不讲究,一碗菜泡饭能吃得比佛跳墙还认真。他自言:除了交际时需一二套象样的衣装外,平日他就喜欢旧衣装,简单、随意。不喜欢去饭店吃,舅妈做的简单饭菜就是他的最爱。出行公交,很少打车,除了抽烟他基本没什么大的花销。
我佩服二舅,不仅仅是他的才艺学识,更因为他一身清风的处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