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时有一个离开永生楼的好机会,是当兵,初审都通过了。那个复审的混蛋,他看到资料中有个细节:我的父亲到南洋做过生意,携款回乡建造永生楼。于是他断定我们家有复杂的海外关系。我的名字被刷掉了。
我哭了一天一夜,哭得昏天暗地。狗日的,你调查过吗?凭什么毫无根据地刷掉我?你的笔一圈,我就要一辈子锁在永生楼。这就是我的命吗?……
我好歹喝了点墨水,就被推荐做了民办教师。对一辈子想要摆脱土楼的我来说,最大的希望就是“转正”,当一个公办教师,吃皇粮。可是每年的转正名额都轮不到我。
1987年是个悲喜交加的一年。这一年,我的儿子考上了中专,意味着我们家终于有人跳出了农门。也是这一年,我的妻子病逝了。失去亲人的悲痛和转正无望的愤怒交织在一起,我跟校领导动了手,被拘留了十五天。被警车带走的那一刻,我发誓要离开这个伤心绝望的地方。
我在儿子上学的县城租了个栖身之所,开始打零工。我什么都干,说句笑话,除了贩卖军火,埋死人,我什么都干过。我要攒钱买房子,有了城市的房子,我就成了城里人了。
我看中了老街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多年的积蓄加起来,几个孩子摊点儿,还不够,一不做二不休,把永生楼的房子卖给了堂兄弟。反正我是永远不会再回那个地方去了。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城里的房子。我在城里扎下根了。
大女儿嫁在土楼,二女儿在厦门上班,老三和我住在一个城里,但我很少看到他。她娶了个局长的女儿,承包了一个商场,人来车往,听说混的挺风光。他们过的好我就安心了。到处打零工也不是个办法,我盘算着做个长久的营生。我最擅长做卤菜,对,就弄这个。
我的卤菜生意逐渐做顺了,收入小有可观。可我总觉得莫名的孤独寂寞。进料,清洗,卤制,售卖,细碎繁琐,要是有个人搭把手就好了,也有个人唠唠嗑。老家的亲戚给我介绍过,我推了,凡是土楼的,就算是黄花闺女我也不考虑。我拼了这么多年为了啥?我要剪断跟那个地方的一切联系。让我再娶个土楼的?又让我回去?
奇怪的是,报纸上,电视上越来越多关于土楼的报道,说是世界文化遗产。我在那个破地方呆了一辈子,咋没看出有一点好呢?后来,土楼申请世界文化遗产成功了,土楼一下子出名了,全国各地的游客涌来参观,土楼成了旅游景点,房价暴涨,住一晚一两百,可我当时卖给堂兄一间才二百八。当初急切想在城里买房,把金子当锈铁卖了。
祸不单行。我的老街要拆迁,一平米三千,可是,城里最便宜的房子都四千多,高的六千多。开发商逼着我们签字,我一个老头子跟谁说去?我的家没了,变成了废墟,我蜷缩在临时安置房,头脑昏沉,迷茫,不知所措。
梦里,我回到了永生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