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死

外婆的突然离世是我有生以来的最痛。小时候也有亲人离世,但要不与对方没有那么亲密,要不就是太小还没有什么意识。20多岁,我们慢慢长大,慢慢成了他们,而他们,在不可避免地,一点点老去。

时间最残酷。

可最痛的并不是我。是外婆的儿女们,是我的舅舅和阿姨们,是我的妈妈。如果是我呢?如果是我的... ?不,不。不不。唯独这件事,我拒绝想象。

我懦弱地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

我懦弱地如此怕死。

我身体的一个部分被外婆带走了。心里那个再也不会被填满的缺口,除了对外婆的回忆和思念,还有一种恐惧,对死亡的深深的恐惧。

“如果我告诉你,死后我们都会去某一个地方,一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你会感受好一点吗?“ 心理咨询师是不是早已谙熟人对死亡的恐惧?我想了想,略略点了点头。心理学背景出身的我,为了能更好了解自己,在外婆离世的大半年前做过一次成长咨询。深知咨询之道,我向咨询师各种”畅所欲言“,包括那些深藏的恐惧。

人的恐惧有些源于未知。我们对未知的无法掌控的事情,手足无措。但就像我整个童年都在和外婆”辩论“ 上帝和科学,从小被所谓的科学教育灌输着各种科学的,虔诚地信仰着科学的我,再怎么觉得那个死后的地方多令人宽慰,我也相信不了。

我可真虔诚。

但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外婆真的去了那里。真的有那么一个地方,那些爱我和我爱的人们,他们虽然离开了我熟悉的地方,但还在那里。只是看不见了,还是在的,我们还是在一起的,只是距离远了些。

只是远了些。我多么愿意相信,只是远了些。

参加完外婆的葬礼,陪了爸妈两天,就匆匆飞去北京办事,再由北京飞悉尼,悉尼飞回美国。

刚刚和朋友吃完饭,我打开手机,无数个微信和电话。”娜,到了吗?“ ”娜,爸妈很急。“ ”姐,快接电话。“ 还有无数条语音消息。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给爸妈回拨了电话。

原来我以为自己已经报了平安,爸妈却误解了。北京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对他们来说更陌生。他们怕大晚上的会有坏人把我拐走。他们怕得在一条条语音消息里一遍遍啜泣。妈妈颤抖的哭声,哭声中的手足无措,死死地揪着我的心。

她再也不想失去另一个她最爱的人了。我们再也不想失去另一个最爱我们的人了。

真的承受不了了。

他们差点报警。

死亡,让我们变得如此敏感和脆弱。从那之后,我特别害怕家人出一点点事。有时,他们其实是因为忙而许久不回我的微信。我却把心提得高高的,一刻不敢放松,直到等到他们的回复。远隔着太平洋,我就是立马飞回去也得整整一天。妈妈经常说,若你在国内,万一生个病或其他什么,我放下工作,马上能坐高铁甚至坐飞机去找你,照顾你。可那样我就没法真正独立了,而以后也该是女儿来照顾你们了。

我也怕自己死,非常怕。我感觉每时每刻都有死亡的可能,一个不小心,就… 在飞回美国的几趟飞机上,我的恐惧更加强烈了。无论在哪,只要稍微有点高度的地方,我就会想,”掉下去怎么办?“ 飞机遇气流略有抖动,我在卫生间上厕所,明显感觉到双脚开始变重,然后也开始抖动。那个既封闭又小还抖动着的空间,只有我一个人。

我有时会看着飞机的地板,或是闭眼感受着脚下,那层地板好像消失了,我似乎能直接看到飞机下,云层下。那么高啊,掉下去怎么办?这真的不是没有可能。他们都说,小概率事件就是不可能事件,可我总以为,既然是小概率,就有一定概率存在,也就是可能发生的。

他们都说,飞机是最安全的,可万一呢?

我怕死了万一。

在美国,大家都非常遵守交通规则。可我每次走人行道还是各种小心翼翼。我非得等所有的车完全停下来再走,我怕有哪个富家子弟,一冲动,一踩油门,就闯了红灯。他们只是这么任性一闯,而我正走在人行道上。

一辆停着的车突然爆炸,这是某个电影的一个镜头,却深深刻在了我的脑子里。每次开车,车突然爆炸这个想法总是会时不时的挠着我的大脑神经。

这种恐惧在某次小事故中达到顶峰。去参加公司聚会,刚上高速不久,车开始抖动。以为是路面不平,我又开了一会,眼角瞄到显示仪,一个水龙头标记的灯一直闪着。我不认识,我不懂啊,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车会抖!不一会儿,车慢慢稳了,水龙头也不亮了,我松了口气,放慢车速,小心翼翼在高速上挪动。

又亮了,抖动感愈加强烈。这是怎么了!显示仪上没有其他标记,车上没有其他动静。我意识到还没有到危险时刻,提着心,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调动了全身的细胞,继续往前开。手心开始出汗。怕得快要哭出来。

同时我的大脑迅速转动着——如果一感到不对劲,我就泊车,然后打119。我要不要拿我的电脑,还是什么也不管,先自己跑出来再说?可如果真的爆炸,那就是瞬间的事,来得及吗?那个,车爆炸之前会有什么预兆?车有这样的报警装置吗?像烟雾探测器那种?诶,那个车的标志设计得可真烂,作为设计师的我都看不懂!

......“扑通,扑通”......

有惊无险。后来通过一番搜索,明白了那个水龙头标志是"Enginee Check"的意思。引擎出问题了。我赶紧去附近修了车。

弗洛伊德说,每个人只有两种基本的本能——生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死的本能是一种趋向毁灭或侵略的冲动。为什么会有结束一切的冲动?

因为那里才有真正的平静。

我开始慢慢接纳自己对死亡的恐惧,选择直面它,并想要好好去了解它。我开始对很多人诉说这件事,也倾听着很多人的故事。死亡,这是我们每一个人共同的终点。我们都有同样的恐惧。

而正是这潜意识里深深的恐惧,让我们深深地感受到,活着。

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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