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探望

王小红第一次探望李叶茴后,免不得在家大哭一场。更不幸的是,她悲伤劲没过,便接到先前那懒律师的电话。对方问她李叶茴的情况,能不能给其他没户口的孩子,讲讲他们可以选择的其他出路。王小红挂上电话,彻底地拉黑对方。她倒希望其他孩子都遭殃倒霉、一起陪着李叶茴没出路。
她给李叶茴设计的路,便是回到武汉,用着自己十年前那点人脉剩的余热,给孩子找个事做。事儿做好了,再去找个书读。她带着计划去探望孩子,结果吃了两次闭门羹。虽明白孩子在闹气,但她也不能忍受孩子不见亲妈。她很严肃地告诉狱警,“您帮我转告她,要是下次她还不见我,我就再也不来看她。从此断绝母子关系。”
第三次,李叶茴老老实实地出来了,对于前两次的无理还有点羞愧。
这次,王小红说了自己的计划。她打量女儿,怕看到个妙龄少女梦碎的悲伤。
李叶茴似乎是个没事人,只是点头摇头的,心思不知飞到哪。
王小红又生了气,“你究竟听没听见!”
“听见了,听见了。不是还有四年呢。到时候再说。”,李叶茴慢吞吞的,半眯眼,挺享受铁窗透进来那点光,没一点被打倒的痕迹。她瘦了不少,但也因为吃少了垃圾食品,脸蛋上多了些白嫩的肉,竟比入狱前还赏心悦目,“妈,你帮我个忙吧。”
“讲。”
”你回去看看我手机的聊天记录。人人的,还有短信的。“
”然后呢?“
李叶茴叹口气,”没事,你看就行了。“
王小红感到不详,这孩子难不成又藏了秘密?比杀人更罪恶、更难以察觉的秘密?她咽咽口水,”别再给我捅篓子了,祖宗。“
李叶茴还是叹气。这理应算是个篓子吧。过去进牢房的一个月,她发现自己每每为自己哀怨时,总忍不住为徐小芜展示的几张照片掉泪。她心里确实有个家书。这个家书是千真万确地喜欢着李书耳。她把脑袋想破了,也不懂怎么行动,几次做梦,都是自己瘦上个几十上百斤,瘦成真真切切的一页纸,吸吸气就能穿过监狱的铁窗、乘风去往任何地方、陪伴任何人。偶尔地,她又梦回那五年前的战役。她后悔自己咬了鲍建行的鼻子,而不是直接咬断他的喉咙。
”妈,你先看。下次来时,我告诉你故事的结局。“

第二次探视,王小红特意化了好妆,像是要进行什么商业会谈。她透过玻璃窗看着李叶茴。
女儿又瘦了点,那脸竟像是被那捏面人的给无情地掐了两下。她心疼,明白这伙食肯定让人委屈。女儿可是个不服输的性格,小时候为了吃还打了不少架。即便在监狱,王小红也信女儿有那本事捡最大最香最肥美的吃。可连她都瘦了……
总也催着孩子减肥的王小红,这下明白,自己还是愿要那小猪一样的姑娘。
然而,李叶茴照旧没给母亲疼惜她的机会。她开门见山,“那些东西,你都看了吗?”
王小红点点头,“你怎么那么会折腾啊?你图什么啊?你闲得啊?你怎么这么会玩心眼?”
“我是为了报复徐小芜啊。”
“那你折腾人闺女干嘛?”
“她还折腾你闺女啊!”
“这是大人的事,你个小孩子……”
眼见母亲又被情绪牵着走,李叶茴紧急刹车。
王小红对着空气又吐了几句大同小异的训斥,才明白自己跑题了。探监可是时间宝贵,“我读完了。可这是四个月前的事吧。跟我说说结局。”
“结局就是。李书耳被那个雇她唱歌的酒吧老板给欺负了。内伤,外伤。徐小芜给我看过照片,很残忍。她哑了,而且精神受到刺激,退学了。”
王小红像是胸口悬着碗水。她极小心地呼出那口气,生怕又吹落这世界任何一朵美丽花朵。她听说过南锣妹妹的事,权当是商业炒作。听到南锣妹妹的歌,她靠着第六感察觉到,那歌声来自于一颗未经世事的喉咙。她也曾和朋友讨论过那高歌的神秘女孩,又是担忧,又是敬佩。她告诉朋友,这姑娘很执着、有理想、有才华,也懂保护自己,还懂得戴个面具。同时,她想起自家的姑娘,傻小子似的,时不时疯疯癫癫,时不时又倔得像牛。
王小红回过神,不可置信地端详着玻璃后那个熟悉的陌生人,”你要我做什么?“
”你可以帮我……“
”我警告你,我不能帮你害她。冒充别人、撒谎、欺负小孩,这是小人的行为。你应该愧疚,我以你为耻。“
”妈,帮我保护她。“
王小红闭着眼睛深呼吸好几口,“不是保护……”
“求你了……”
“是补偿。你把人家害成什么样?你别总老求人,不能不卑不亢地好好说话?还有,你哪里来的阴点子。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出不了国,没积德呗。”
”你真觉得是我害了她?“
王小红不再多言,“我该怎么做?“

再接到家书的信息,李书耳已经离开校园了半年。她的生活圈子更小了,只有自己和看门人徐小芜。母亲是这家的守护者,从不准坏人踏入,也不准她踏出。母亲不住告诫自己,随着孩子年轻增长、身体越加玲珑,外面的世界将会有更多诱惑和恶意。徐小芜每次强调,李书耳就不得不回忆起那罪恶之夜,每次回忆,她的心就要再碎一次。为此,她偶尔会装疯卖傻,为的就是停止母亲有关世界险恶的寓言。
李书耳曾有个理想算盘,等她忘了一切,至少是忘了那些细节、疼痛、屈辱,她便还能回到正常生活。她把计划写到日记,可她竟没猜到母亲会去翻看日记。
于是,为了在拿到真相前还保持着斗志,徐小芜时不时要拿出孩子伤口的照片复习一遍,用哀怨的目光再燃烧李书耳一次。托母亲的福,事情过去小半年,惨痛的回忆还在李书耳的梦里排着队烦扰、她。
生日那天,她收到家书的信息。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却又绝不敢再露出任何马脚。瞬间地,她对好好生活有了一次小冲动。母亲在这家里织的网,她也有了勇气去扯破。
最初,她问家书究竟为何消失,而那家书却只是闪烁其词。
李书耳生了气,质问道:就这样带着谜归来,还想期待我好好生活?你对我太苛刻了!难道我没有人心、没有知道事实的权利?难道我不是你的朋友,从而没资格去关心?
家书回答:你的母亲大概也想对你说这话吧。
还是那个家书,语言总有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量。当晚,李书耳终于肯抬眼看看母亲。还是那么多问题、还是契而不舍的态度,可那对血丝遍布的眼睛里,岂不都是肯求。母亲在肯求真相,也是在肯求自己的解脱。一瞬间,她竟有了点回答母亲的冲动。可这依旧很难,毕竟回忆起那件坏事,就好比结了盐巴的火钳在自己心窝最粉最嫩的那块组织再搅上几圈。
李书耳还是厌恶徐小芜那双空洞的眼,那眼里只有骷髅般的自己,和无尽黑暗。她把这份厌恶,连带着所有厌恶全部说给家书。可她朝思暮想的那位男孩,竟没再顺着她意,还老气横秋地叫她体谅母亲。她发了脾气,认定是家书嫌弃了她。猛地她又察觉到破绽,自己可从没提过那场彻夜不归,而家书怎样又捕捉到母亲在向自己索求一份答案。她问了家书,这次没轻易住嘴,契而不舍、刨根问底。
家书还是不太解释,只消无端说是凭自己对她的了解。
李书耳不信,干脆地把手机关上个三天三夜。可这三天三夜间,她就像是块被冰柜遗忘的冰,消融了大半。或许家书并不知道,或许自己总也是向外界传达一份抵触母亲的能量。想到此,她便学会更频繁地望向母亲。擦地的母亲、做饭的母亲、那紧张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逐渐,她竟也察觉到些“偷窥”的快乐。母女二人便在这同一屋檐下玩起躲猫猫。她们会从一场回眸、一个对视、一个弯腰或提鞋的动作里读懂点对方的蛛丝马迹。这分分秒秒的观察就像场采摘,李书耳发现了个决然不同的母亲。待她带着一篮子花花绿绿的感动,准备和家书分享时,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似乎是一整天没再逼她说出那答案了。母亲是生了气?还是彻底死了心?想起母亲若真对自己死心,李书耳突然很不落忍。她主动地走出门,母亲正撑着下巴看电视里,那是喜剧,可徐小芜只有一副干巴巴的脸和空荡荡的眼眶子。
“妈。”,李书耳一下子捂住嘴。
徐小芜抬了头,黑洞般的眼眶子里射出好大一束光亮。她结结巴巴的,“你…你说啥?你会说话了…是你吗?刚才是你叫的吗?”
无论先前怀有多大的讨厌,这一瞬,李书耳只想扑到母亲怀里痛哭一场。心里热起来,嘴巴活了,喉咙处那把锁不知何时松了两个扣。她还想再说点啥,可遗憾的是,似乎“妈”便是她今日收到的唯一礼物。可没事,从无到有,从有到很多,她能等。或许,有朝一日还能唱歌。同时地,她想,要不,就告诉母亲吧。不行,心里还疼,那就悠着点说,就说一点,一句,总行了吧?
李书耳抹着泪,推开母亲。她抓起徐小芜桌上的纸笔--这纸笔是母亲每天都要放她鼻子下面好几轮的。她写道,“那天晚上……”
可这一句写出来,便刹不住了车。

第八次探望李叶茴,王小红带来篇小短文,念给李叶茴,“枣糕……棕色。松软,入口即化,像棉花枕头,按下去还能彭起来。一按,香气便都从糕点缝隙里窜出来,带着白烟……”
“哎,等等。我说的是那跟个大花瓣似的那个……”
“我去问了,人家就这一种枣糕。”
李叶茴喊着口水,很是困惑,”不可能啊。不是个蛋糕,是点心,酥皮的。哎,我想起来了,奶奶常给我买那个是枣花糕,不是枣糕!哎,完,白听一通,哈喇子也白流了。“
王小红把纸叠起来,”亏我坐两站地铁给你买着尝,还写尝后感……“
”两站?“
”对,梨园开了家。“
”我以为稻香村只有西直门有。“
”得了吧,你眼里只有西直门那个家。你奶奶没发给你吃的东西多了去了。等你出来,咱家门口就通了地铁,现在还在建什么环球影城,你出来去那里面找个工作也行,热热闹闹的,也挺适合你。“
李叶茴热热闹闹地傻笑了会,又把头给垂下去了。
未来,她在北京的落脚点,就默认为通州了。她曾在西直门挥洒的青春汗水、书店里留下的指纹、小吃店里留下的硬币,就都不会再重现。她心中永远的、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家,和那些家人,可能也就不会再出现。她留下滚烫的、鸽子蛋大的一枚泪,唉声叹气。
”别愁,肯定有工作。你在里面可千万不能放弃学习啊,放弃学习就真完蛋了。“
”知道,知道。“,把眼泪蹭得一脖子一脸,这眼珠子才不再迷迷瞪瞪,”妈,李书耳怎么样了?“
”她说了。“
”是他?“
”是那姓鲍的。“
”我他妈一猜就是他!“
”我真觉得亏。那徐小芜冤枉了你,害了你……“
李叶茴又把头垂下。李书耳的秘密分享了,她心中还有着永恒的遗憾。这半年,她也会常梦到到不存在的澳洲记忆。她,黑皮肤的人、白皮肤的人,围着篝火,有人在弹吉他,篝火旁摆着半融的巧克力和膨胀的棉花糖……亦或者她独自流浪在孤单又美丽的梦中小镇。梦里,奶奶也会出现,有时会喂她吃饭,有时会按摩自己做活变形的手指。最常见的,还是奶奶和那顶小红帽。
初中那年,她从宿舍醒来,扒开窗帘,看到茫茫大雪中尽职的路灯、昏黄的灯光、戴小红帽的老人,和老人怀里揣着的那用了十多年的饭盒。他们一家三口,谁但凡病了,就只能吃上这个盒送来的饭。
李叶茴问老人的情况,王小红很是吃惊。奶奶状况不好,就在一周前刚刚丢失最有一丝神志。而几乎是同一天、同一时,爷爷也收到一封病危通知。她笑着告诉孩子,老人家一切安好。可李叶茴却很真诚地再三确认,“真的吗?”
“真的。”
“真的?”
王小红无法做到一口气撒谎三次,“不管怎样,和这个年纪的人比起来,已经很不错了……”,看到李叶茴表情主见凝重,她试图宽慰地笑笑,“没办法,年纪到了。妈妈以后也会这样。每个人都会这样。两位老人算是长寿了。他们享用的医疗资源已经很好了。”
“妈妈,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
“能,一定能。”
探监只有半小时,这次,李叶茴足足哭了十分钟。这十分钟内,只有母亲一脸深情地望她,其他人都早已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从而做不到把眼泪和真情实感挂钩。
李叶茴抱着自己,就像拥抱着无形的老人。她多想拥抱他们,就多用力地拥抱自己。她嗓子很快沙哑,哭得像是漏水的缸。她尝试让自己冷静,逐渐瘫缩,最后缩成个茧,偶尔动弹一下。
王小红来一次不容易,要做一个半小时地铁,还要倒上两路公交。以往,她总也逼着双方一刻不停地讲,一个标点符号也不加地说满那三十分钟,才算满意。此刻,她庆幸自己能陪同女儿度过这无声的十分钟。

第十二次的探望,王小红带来个好消息。李书耳返校了,鲍建行被警察抓走了。坏消息是,李书耳还是只能说个“妈”。就好似这真是上天送的,一份小小的、温馨的、却也绝不让人得意过头的礼物。
李叶茴并不因此而快乐。她心中卸下个负担,可不会唱歌的李书耳,还是李书耳吗。
李叶茴陷入无穷无尽的愧疚。夺了李书耳的喉咙,就是毁了李书耳的梦想。梦想便是人的灵魂,是每个人将平凡一生和“永恒”挂钩的唯一方式。李书耳的身体好了,灵魂却还是破的。如果有朝一日,李叶茴若是自己的灵魂破了,她会比死了还难过。可她的灵魂是什么,她的爱好又是什么?从小到大,她不见得有什么超出常人的本事,因而,她也迷茫。如果她跳出交大东路的圈子,飞去那澳洲闯荡闯荡,没准,已经找到个能轻易干得出色的活计,从而有了梦想,也有了灵魂。想到这,她又不得不想到那徐小芜的错怪,和那极其严重的后果。
“那姓徐的,应该给我道歉。”
“是啊。”
“她道了吗?”
“没有。”
“那你就不要去管李书耳了。她既然已经上学,算是已经补偿了。”
“再等等吧。她情绪还是不好。大小便失禁的情况还是有。等她稳定了,我就不管了。”
李叶茴冷笑着看母亲,“你不会也想做她的母亲吧?”
“你说什么呢?”
“她抢走我爸,毁了爷爷奶奶,现在不会竟有脸过来抢你,抢我唯一的妈妈!”
“李叶茴,你疯了?是你让我帮你的啊,我还嫌费事呢。你怎么乱吃醋……”
李叶茴简直气得要淌出眼泪。“你跟她好吧!你去当她妈吧!”,她站起身,离开了。

第十三次探望,李叶茴又赌着气。她拒绝见母亲。母亲让警官带话,“你母亲胳膊上戴着孝来的。”
李叶茴出来了,眼眶通红,“是爷爷,还是奶奶?”
“奶奶。”
李叶茴望着那黑纱,腮帮子咬成两个大,眉心被活生生挤个“川”,才硬是把眼泪吞回去,“我要杀了徐小芜……我要杀了徐小芜!你不准再和李书耳说一句话,你再说一句,我就和你断绝母女关系!”,话一出口,李叶茴就明白了自己太过分。可过分又怎样,没了奶奶,任何良好的表现就都没了意义。上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没个天赋,因而也为自己没有灵魂这事颇为苦恼。此刻曾以为不存在的魂飞了,她才明白,自己身上那比所有人都强的,就是一份爱。对刘炎炎的爱。
孩子的悲伤没太让王小红动容。她在葬礼上也忍不住大哭,可终归那不是自己妈。而且,李叶茴那户口问题上,刘炎炎确实做了坏榜样,她依旧不认为自己应将老人当成个德高望重的长辈。但她有义务让孩子松口气,“你奶奶走之前,大家都在。”
“谁?”
“所有人。你奶奶神志昏迷,就一直叫你。其他人讲话,谁都不认得。”,王小红说着也挂上几滴泪水,脑子里飞闪过这十余年来和老人的斗智斗勇,“当时是李书耳过去拉了你奶奶的手。你奶奶也真把她当做你。说了好多给你的话。好好学习,身体健康,孝敬妈妈……”,王小红用袖口抹抹泪,睫毛膏融化成几片黑乌,“你奶奶没有遗憾。她走的时候,以为自己是握着你的手。”
李叶茴冷笑两声,“拉着我的手……”,随记号啕大哭,抽泣着,她说,“所以,你让我谢谢李书耳,对吗?谢谢她冒充我?你别忘了,是她妈毁了我,你难道要让我原谅吗……”,她把面前的玻璃墙砸得砰砰响。
“这是两码事……”,王小红还有点别的事要讲,比如李书耳说,是家书的关照和指点救了自己的人生,比如说,她也无法原谅徐小芜。然而,话未出口,李叶茴已被拉走了。

王思能来了两次。一次是回澳洲前。一次是一年之后。
第一次,他哭成泪人,嚎成头驴,像是和李叶茴赛惨。那天,李叶茴跟他讲,“你的澳洲,我再也去不了了。我这辈子可能什么国家都去不了了。我们没可能在一起了。”
王思能玩命甩头,塌陷的脸颊像两片扇页般甩动,“我不要。不会有女孩比你更懂我了……”
“我没那么懂你。”,李叶茴心也痛。她短暂地喜欢过王思能,那也是五彩斑斓的童年时光。那之后,她便被各类成长烦恼绊住脚步,零零散散地又对其他男孩有过好感。兜兜转转地,十九岁的她收到王思能的告白,也被那荷尔蒙的本能胡思乱想过好一阵。但自从她手上戴了镣铐,便看清了彼此的命运。他们从同一起点出发,如今将要长久分离了。
因而,那天他们并未做有意义的交谈。王思能胡言乱语地,好似李叶茴隔天就要上断头台,而自己就要抓紧时间娶了对方。对于李叶茴,就更是颠三倒四。她正顶着牢狱之灾,却也承受着感情之苦。她还不爱王思能,但也一时半会、甚至十年八载地找不到另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朋友。若恋人便是最好的朋友,她愿永远地陪他披襟斩棘。于是,她一会狠心,一会说爱,把对方和自己都搅糊涂了。但最终,两位朋友还是从此分道扬镳,李叶茴心里又痛又轻松。她在王思能面前的自卑,终究可以缓一缓了。
一年后,王思能又来看了李叶茴。他把身体炼得很漂亮,蓝色修身衬衫和米色的确良的裤子把他的肌肉勾勒得很漂亮。真是帅气的小伙子。李叶茴怦然心动,简直不敢看对方那明亮的眼睛。然而,这次,王思能是来通知她,自己已经有了对象,“也是个北京女孩,小时候梳羊角辫长大的。性子也不温柔,爱动手。怕了她。”,语气如此轻快,好像正期待李叶茴为他庆祝。
李叶茴笑得很累。脸颊上像用了什么强效紧肤水,没一个毛孔愿意痛痛快快地张开、让她畅怀地假装快乐。
最后五分钟,他们彼此望着。
李叶茴失了神。他多漂亮啊,简直让人面红耳赤。这样漂亮的年轻人,在那遥远且神秘的国度,将会把每一天过得如何精彩啊。这被发蜡卡出来的精致头型下,活跃着一颗如何聪慧的大脑。这脑子见识过多少异域风光,又如何快捷地把一句话变成英文、又变回来。
看到优秀的年轻人,李叶茴已然不自卑了,她知道,和主流赛道的人去拼,已没了意义。被监禁的一年,她学识没有长进,但好歹听了不少故事,明白这高墙外是千千万万的赛道,总有口饭吃。
告别前,王思能很认真地讲,“我女朋友真的很像你。她很懂我。所以我相信,你也一定可以很懂我。”
那一晚,靠着偷吃了下铺的所有安眠药,李叶茴尝试了一次可能存活率较大的自杀。她不懂多少是致死量,但有一颗算一颗,死不死得了就靠上天了。
闭眼前,她写了遗书里:仇恨是我成长的乐园,是我生命的根,是我前进的一切动力。停止仇恨,我会心有不甘。继续仇恨,我又无法爱上世界。如果今天真一命呜呼了,那就把恶人的债全抹了。要不小心醒了,那复仇就真是我使命。
迷迷糊糊地,她意识到,如此情感露骨的遗书,定会让敌人笑掉大牙。差点就死了,她愣是把自己拽回来,一步一歪地挪到桌子前,借着月光改了改遗书。改着改着,神志越来越清醒,猛地想起来,这大体算是自杀失败吧,是不是就应该用这捡来的命去复仇了?得到了天意,李叶茴很是满意,晕晕乎乎地把遗书给撕了、扔了,继续睡觉了。

既然是决定了复仇,李叶茴就不想再垂头丧气地生活。她没想好复仇的计谋,但隐约觉得动静不能太大,毕竟出狱后,大部分精力还得放在糊口上,复仇啥的,先马虎弄一弄,以后有空了、有钱了,再大动干戈。
可定计划不像挑萝卜,又要省时省力、又要威力无穷,比从萝卜堆里挑人参来还难。最令人痛苦的是,这日复一日的牢狱生活,要把她所有棱角磨平了。等她能再次拥抱自由,天知道会成为怎样的木疙瘩。每天,她先睁眼,可到了午时心智才进了些阳光,等这阳光真把少女的心捂热了,天又黑了。她越来越迟钝。对人、对事、对万物。
空气、雨水、绿叶、浮云,这些东西即便在笼子里看也算是美的,而她独独无法欣赏。最可怕的是,时间这把锉刀,让她不配拥有许多这年纪独享的形容词,赤子、绽放、燃烧、悸动……没有,全没有。就连那曾经最令人头痛的冲动、暴力、难以自控,也一并没了。
最初,她还挑衅别人,因她总觉得自己挺了不起,又能说英语、受过全套的初高中教育,一次没挂科……矬子里拔出的将军也是个将军。这自卑的人一旦自负起来也挺像模像样。她把自己包装得又虚伪又讨厌,招惹了许多敌人。敌人嘘她,她就打,少一拳她得算着利息还回去的。也不知道来来往往地吃了多少拳头,她猛地发现,这机械地伸缩手臂似乎并不有意思。一下子,她就对打人这事都感到木讷了。再有人跟她瞎闹,她就干脆盯着对方,不带什么情感,也不吭声,盯上个一分钟,就没见过不走人的。有个姑娘挺横,平日里就是爱招猫逗狗,有次还真就被李叶茴的眼睛给惹毛了,拿筷子就去戳。李叶茴可厉害,毕竟她正聚精会神地观察着对方呢,抓起个碗挡个痛快,对方手里的筷子头出溜到筷子尾,甚至扎了对方脑门一下子。整个礼堂的人都在笑,李叶茴也得意了会。可等她坐下来、拿着根筷子拨弄菜时,那点兴致又下去了。就像是路过个感情黑洞,心里那点事全被搜刮干净了。
一天,她又想起徐小芜的事,她发现,自己竟记不太得这女人的脸。想起那些事,心中的火也烧不旺了。这让李叶茴恐慌。
从小到大,她的根就是复仇,若没了恨,那又该往哪里走呢。
意识到自己在释怀,李叶茴很是恐慌。人们总说,喜欢的东西要及时入囊,否则过了年纪,就过了那种砰然心跳的欢喜劲。恨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李叶茴感觉人生是真的毁了,连拉着敌人同归于尽的冲动也没了。相反,她倒隐隐期待起这四方天地里的一些活动。她加入了写作小组,字算是很丑的,但那一句句话手拉手地,竟也织出篇很美的文字星河。就连那蝌蚪般的丑字,也可当作一幅幅小小画卷来看待。虽然像个老年人、一日日地忘了恨的滋味,但正因为无知,便能在文章里创造出千奇百怪的恨。编出来的恨,要比真的恨好玩多了。
作文小组的第一篇作业,李叶茴写的是《致米西》:
你好,米西。
这是一封检举信。我要举报两个人。一个,是你的丈夫,李书。另一个,是他的亲戚,李叶茴。
李书,我不熟,因为从小到大的,也没打过几个照面。唯有的些许欢乐陪伴,也都终止于婴孩时光,因此,硬要说说我检举他什么,我觉得不容易。更何况,我老师说,别老从别人身上找问题,所以,这封信,我重点检讨我自己。
首先,得坦白,我是个自私鬼。从小就是。对我来说,和周遭人“一起堕落”好于”一起辉煌“。堕落是无边无尽的一件事,像是宇宙的膨胀,星星在黑色中的漫游。堕落的人不在乎谁更没救。但辉煌不一样,不患寡而患不均。
因着太享受和人一同堕落的,她也就不讲究方式方法,难免地用了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话说到这,我就能提提前文那位李书了。我就挺想拉着他堕落的。因为他的人生太得意了。我是在九曲十八弯的薄冰上战战兢兢啊,他简直在望不到头的汪洋里乘风破浪。我的一切、也是唯一的一些东西,都被这血缘之亲,以及他唯一承认的孩子,给一块砖、一块瓦地撬走了。比如,我的爷爷、奶奶,我的叔叔,我的明灯……还有我的童年,甚至是我的身份,以及这身份能给我的一切,包括尊严。不管怎的,我嫉妒他,依着本性,就要去害他。
我琢磨着,伤害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毁他最爱的东西。我先还不明白他爱什么,感觉他啥都不抗拒,但对什么都差点火候。说他爱家,更贴切地说,他爱成家,成立一个家、又一个家;说他爱事业,可我真没听说过他有什么事业,只知道他累出了腰椎间盘突出。因而,我也不懂他爱什么。但有个东西是全人类都爱的,那就是钱。我想,他若是离婚,那财产就得中间切一刀。他若有罪出轨,那蛋糕还得被人啃一口。他若和你成了家,而你有朝一日地又看穿了他的面具,决定离开,那他兜里那点货又得被你抓一把走。与此同时的,我生命中那罪恶的源头,也就是给你让位的女士,怎么着也得受点刺激吧。这计划完成个一半,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把火了。
为帮你早日脱离我的利用、回归正常生活、真正地碰着个你心目中的“好爸爸”,我必须实话告诉你,他适合并喜欢做成年女孩的爸爸,而不是陪女儿成年那种爸爸。这两种爸爸职责不同、特长不同,但收益比明显前者高……这是我真诚的坦白,因为自私,我混淆视听,把这种爸爸,形容成那种爸爸。这是我做人的不道德。我向你道歉。

这篇小作文效果挺好。作文老师发现李烨茴脑子缝里老有好玩的词儿,对便问她从小到大的,有没有感觉到自己有那么点天赋。
李烨茴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个来回,只记得小时候的作文作业,都是奶奶从好词好句里抄出来的。想到奶奶,她又变得奇奇怪怪的,拉着张长脸,把伯乐给气走了。等冷静了,她又开始愧疚,便在下一次作文小组活动上很认真地创作。第二个作品,是《致王路路》。但是这副作品,她总也写不畅快,左卡右卡,最后把作文纸揉成一团,丢了。当晚,她又犯神经,对着别人恶语相向,甚至还小规模地单挑了一场。她知道错了,可她忍不住。
下一次作文小组,她还是写《致王路路》,可她面色涨红也编不出一段不用擦掉的话。情绪链又断了,根本不受理智控制。她闭着嘴,瞪着眼,笔尖蹂躏着稿纸,像在默剧里扮演奋笔疾书的人。可事实上,她若不亲眼看那排列整齐的作文格子被一行行地挤压、拉伸、融合,她就得抓狂、得找人吵架、打架,得撞墙。
自从发现这开关,她便借王路路来找刺激。要没有那王路路,她就终有一天会忘记自尊这件事。

母亲的第三十八场探望,是李烨茴二十岁生日那天。她对祸从口出这事理解更深了,便成了个木头人,很少说话。可世界也没因此安静,因为她脑子里总想着怎么驳倒别人。她看着阴郁了,但因早睡早起了几年、不用担心户口和第二天要交的作业,常年挂在眼睛下面的两轮黑弯月也落山,因此也长得水灵了。
母亲刚从老家回来。外婆洗澡时摔肿了手腕,一时半会的衣食住行就都得有人扶着。请保姆嫌贵,就叫王小红回老家照顾。外婆和王小红是一个模子的脾气,教育孩子也是同一种方法。可王小红不像李烨茴,并不会因为对方是亲妈就任意被冤枉。于是,老人和中年人整日的从早吵到晚,为起床时间、为买菜价格、为空调温度、为电视频道、为伴偶的选择……彼此都气得折寿,给李烨茴减了好几年负担。可再怎么撕破脸,老年人要上厕所,还得请中年人解裤带,几个屁的功夫,脾气就没了。
李烨茴听着母亲讲这些事,心想这外面的世界可真是太平了。她想把《致米西》的信让母亲给寄了,但这定会生出不必要的疑问。她想,还是让那即将出狱的舍友带出去吧。下次她进来,没准能带着回信。
讲完抗战外婆的故事,探监时间就剩个五分钟了,母亲该说生日快乐了,可她插播了新闻,“我最近一直在查,好像在北京工作了、交社保,交五年就能办户口了。我跟你讲……”
“不需要。”
“什么?”
“不需要。不想做北京人。“
“别任性,听我讲。你以为很容易的啊?没个学历是不可能的……”
“我配不上,行了吧?”
“什么叫配不上啊。你得努力啊。我们这可不都是为了你好?“,母亲生了气,训斥起她来。说的还是小时候那套。一不小心地,李烨茴又成了个二等公民。
”你真觉得我是二等公民?“
”没有北京户口,在北京可不还是二等公民。就是这么个理。“
”你也这么想?“
”这是事实啊。“
你还这么想?“
“这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啊。”
李烨茴不吭声了。她猜母亲也没意识到”二等“意味着什么,天生的”二等“又意味着什么。她盯着自己的五根手指,打量着目光所及的每一寸肌肤,意识到这已经是二十余岁青年的东西了。她瞅着窗子另一头母亲乱戳的手指头,无奈又想笑,没想到二字开头年的第一炮,竟还是为了北京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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