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眠的猫
1.御膳房
青杏很早就知道,皇宫是一个处处都是死罪的地方。
她十三岁入宫,道旁种了梧桐,淡紫色的花开得正好,抬头时翘起的檐角,把天幕割成一条窄窄的缝隙,她一愣神,因为身量太小,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
教习嬷嬷回头瞪她一眼:“刚才要是在御前失仪,你早被拖下去杖毙了,以后办事机灵点。”
她吓得赶紧点头:“奴婢知道了。”
也是那一晚,皇后萧氏诞下了她的次子承祈,听人说,萧氏无子,一年前才刚刚领养了别人的儿子,准备扶持他登上皇位的,谁知天意这样弄人。
反正宫里这些主子,生死荣辱,都不关青杏的事,等入宫三月学好规矩,她这一批被分去御膳房做帮工,更是从此乐得清净。每日里都有流水样的好吃食,她有时候贪嘴偷吃一口,见无人发现,胆子就大起来。
后来跟后厨那只大狗混得熟了,也就顺道给大狗偷吃一口。
谁知那一日,大狗前嘴吃了,后嘴就口吐白沫中了毒。
那时青杏已经十四,宫里一年的时日不是白熬的,这事牵连出来就是不少人获罪,她想了想,还是悄无声息地把那盘菜倒进了泔水桶,换了另一道旁的塞进去。
一日过去,宫里上下相安无事,她稍稍放了心,后来找个小太监问了,才得知这是给二皇子承祀送去的食盒。
宫里不许妄议主子的名讳,她其实是很久之后才得知了承祀这个名字。
承祀就是皇后萧氏领养的那个皇子,此时萧氏的次子承祈已经满了周岁,她顾念自己的亲生儿子,想要扶持承祈当上皇帝,按捺不住地要除去挡路的人。
她那时还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只是无意间救了他这么一次,更是从没想过,自己与他会生出什么关联。
2.湖心月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听人说二皇子秋围狩猎时被人误伤,一箭当胸袭来,被护心镜挡了一挡,才好歹保住了半条性命。
他这一年莫名受了很多次伤,所幸次次都能逢凶化吉,一次青杏提着食盒晚归,途经御花园时,在树影斑驳的绿水湖岸边,望见一道独坐的人影。
约莫十五六岁年纪,胸前系着白纱。
她猜想他就是二皇子,细碎的风拂过他的头发,蹙着眉的他忽然就笑了,那一笑,分明眉眼清俊,却莫名地落拓。
她心神为之一荡,从此记住了他。
没几日听人说皇上颁了圣旨,给二皇子定了一门亲事,是李丞相家的千金李雪嫣,门当户对的一双璧人。青杏正在御膳房里布菜,听到消息蓦地打碎了一只碗。新来的小宫女吓得缩在墙角不敢动,青杏一笑,低头把碎片拾起,抖了抖手,尽数扔进了泔水桶里。
小宫女上前说:“青姑姑,这……不妥吧。”
她继续若无其事地给各宫主子布菜,笑笑说:“无妨,反正也是要倒掉的。”
二皇子娶亲的那个夜晚,红烛高照,喜庆的丝竹声隔了很远还能听见,他娶了妻,理应出宫另居,可是皇上竟然为他破了规矩,允他在宫里成亲。
还不如出宫去成亲呢,平白给她增添了这么许多的烦恼。入夜以后,青杏坐在绿水湖边,看隔岸热闹的宫嫔。御膳房从天还没亮忙到现在,所有人都累得早早歇了,只有她,还了无睡意。
她其实有点害怕,怕睡着了会梦见他。
他有好几次入她的梦里,不对她说话,只含笑看着她,恍惚间让她以为,那双星辰璀璨的眸子是因为她,才明亮如斯。
可那身影太远,她想靠近,拼尽了全力也触摸不到他的一片衣角,往往满头大汗惊醒过来。
徐徐风来,湖心的月色被水纹荡开,有人划着小船慢慢靠近,惊得她起身躲到暗处去,一个男子上岸,回身拉起另一人,一身嫁衣灼人眼,女子说:“你可真大胆。”
先前上岸的那人拥住她:“雪嫣,过了今晚,你就是他的人,我再也不能……”
女子伸指抵住他的唇:“承礼,别说这样的话,我有我的不得已,你等我。”
“好。”
3.孤鸿哀鸣
竟是承礼。
青杏躲在暗处,屏住呼吸一颗心扑通直跳。承礼是庶出的大皇子,母亲地位卑贱,也一直不得宠,早些年就赐了宅邸出宫去了,她对他所知并不多,隔岸的热闹还在继续,门当户对一双璧人,原来只是个笑话。
一夜辗转不成眠。
又过了些时日,绿水湖结了冰,那个冬天来得格外猝不及防,一场大雪过后,李雪嫣有了身孕。
每个人都是一脸的喜气,青杏堆起笑来,随着道贺的宫人一起说些漂亮的吉祥话,二皇子还特意叫小太监来,赏了每人一枚八宝袋。
“这可是二皇子头一个孩子,宝贝得不得了,你们以后好生照看二皇妃的饮食起居,不得有误,明白吗?”
青杏随着众人一起点头称是,她很宝贝那个八宝袋,盘纹绣得精致,还有隐隐的暗香,像是定情的香囊。
后来御膳房每日都要熬了红枣燕窝或是别的什么补品,给李雪嫣送去,自她孕后脾气变得古怪许多,送膳的宫女多半讨不了好脸色,渐渐就成了一个苦差事。
这日青杏自告奋勇,提着食盒前去,经过绿水湖时,一抹淡青色的人影叫她驻足瞧了许久。
二皇子一人独坐,手里横着一支箫,断断续续的曲子隔了很远传进她耳里,叫她忽然想起刚入宫那日,抬头时翘起的檐角,把天幕割成一条窄窄的缝隙,有孤雁徘徊哀鸣,久久不愿散去,就如他此刻吹的这首曲子,她并不识宫商角徵羽,却能听懂他要说的每一个孤音。
他很寂寞,虽千万人在侧,却形单影只地寂寞着。
她远远望着他,一曲终了,他一笑,索性丢了那支箫,起身走了。
青杏仔细去瞧那支箫,孤寂地横亘在山石上,被人遗弃一样无声哀鸣,她不忍,将那支无人理会的箫收走了,细心擦拭,藏在枕下,成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李雪嫣即将临盆,大皇子承礼自宫外带了好几株老山参,嘱咐御膳房通通熬了羹汤送到李雪嫣殿里去。旁人只觉得大皇子与二皇子兄弟情深,唯有青杏,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仿佛山雨欲来一般。
但是送羹汤的苦差事,她还是要继续做的。
提着食盒路过绿水湖,见湖岸边突然多了几道陌生的人影,奇的是此处一向少有人来,正想着,二皇子由远及近,那几个陌生人影倏忽隐匿在了岸边矮树里,竟是要对他不利。
青杏来不及多想,掀开食盒摔了碗盏示警。
二皇子被碎裂声一惊,几道藏匿的人影见机不对立时窜出,但可惜失了天时地利,到底也没能伤了他。
4.簪花小楷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那晚青杏跪在李雪嫣殿外,因为摔了人参羹被打了二十个板子,她咬牙忍耐,嘴角却弯出笑意来,她又救了他呢。
夜半时殿里忽然一声惊呼,顿时热闹起来:“来人啊,二皇妃要生了!”
殿里人影幢幢,有接生的老嬷嬷,也有烧热水的小宫女,闹到天明那孩子也没诞下,倒是二皇子遇刺这事,查出了线索。
随着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大皇子承礼俯首认罪,原是他妒忌弟弟久居宫中陪伴父皇,自己却早早出宫另居,以为无望承继大统,这才出此下策。
当时李雪嫣熬了将近十个时辰,生子差点丢了半条性命,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急怒攻心,撒手就去了。
一时间宫人们不知是喜是忧。
第二日皇上颁了一道册封太子的圣旨,虚悬多年的太子之位这才终于有了着落。
青杏在绿水湖边远远望见他,许是她有意想等他,没想到他竟真的来了。
十六七岁的他,换上了明黄色的太子服制,眉目舒展开,眼底有了俾睨天下的气势。她或许就是这个时候,才知道他叫承祀,承祀承祀,这个名字她念了好久,又央求识字的小太监教她笔画,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练得像点样子。
再过一年,她已经能写出一笔簪花小楷,只不过所识也唯有这两个字,甚至连她自己的名字都写不清楚。
阴沉了好几日的天幕终于下起雪来,前几日刚开的蜡梅暗香袭人,这个冬天,皇后萧氏越发坐不住了。她的次子承祈已经七岁,请了当朝最好的宰辅做老师,识文断字学得极好,惹得皇上不住夸赞。
越是夸赞,萧氏就越是不甘。
5.龙涎香
青杏每日布菜传膳,功夫已经做得纯熟,她还在后厨养了一只大黄狗,端给承祀的膳食总要先给大黄狗验过才能放心,这么些年过去,大黄狗胖了好几圈,像个肉球一样,承祀却一点肉都不长,瘦得撑不起衣裳。
青杏总是为此忧愁,她为他变着花样做可口的小菜,有时煲汤要守着炉灶熬好几个时辰,这些他从不知道。
但只要想到他试菜的片刻,会勾起嘴角笑一笑,或者赞她一句菜做得很好,那么所有辛苦又都变得漂亮。她再年长一些时候,拿到了出宫办事的腰牌,甚至还顶着采买的名头,专门去寻摸厨艺好的师傅。
这习惯保持了多年,是她在寂寂深宫里,唯一的乐趣。
这日她从宫外回来,时辰已经不早,进门时发觉守门的侍卫换了一拨人,再往前走,过了第三道大门,就有马蹄声渐近,耳边有弓弩的声响,她回头,是承祀,滚下马来。
马儿嘶鸣一声重重倒地,原来箭上还涂了毒。
她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孤勇,纵身扑过去,拉他躲在马腹下。箭矢如流星,她却一点都不害怕,那是她这么多年,靠得他最近的一次,能听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能握着他的手,能闻到他身上干净清爽的龙涎香。
他问她:“你是谁?”声音好听如清泉叩玉。
随后有护卫闯进来,她被人群冲散,他最终无恙,却因为天色太晚,没有看清她的模样。
第二日皇上驾崩,承祀以雷霆手段肃清了皇后的势力。他即位以后颁布的第一道旨意就是要寻她。
宫里到处议论纷纷,青杏也听闻了那道圣旨,心里某处像是有只黑猫在慢慢地磨爪子,她等了很多年,盼了很多年,真的盼来了,却又不敢。
没想到这时,一位主子竟然找上门来,新入宫不久的贵人赵明玉,轻蔑一笑说:“那日宫门落锁前,出入的所有宫人我都查了个遍,要不是在你房里翻出了这个,我还真看不出你也有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
她的手一抖,落下一沓白宣纸,簪花小楷是她日日所练的那两个字:承祀。
“你只不过是个卑贱宫女,以为当今皇上能看得上你?简直是笑话。”
她重重地朝赵明玉叩头,嘴里喃喃说着:“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赵明玉抬起她的下巴,用压得极低的声音蛊惑她:“如果,你愿意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能安排你近身伺候他,这笔买卖你我都不吃亏,你觉得怎么样,嗯?”
6.言笑晏晏
青杏成了养心殿的宫女,眼见着赵明玉从一个小小贵人,一跃封了妃。
她不敢多想,每日小心地侍奉茶水,只能隔着重重的帷幔,才能远远看他一眼,有时夜深,内监忍不住打盹,他朝她招招手:“来给朕磨墨。”
那就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刻。
她总以为这样的日子还有很长,春时陪他陌上赏花,夏时陪他画舫听雨,秋时陪他登高远望,冬时陪他踏雪寻梅。
她想得百般好,偏偏一样也没来得及实现,赵明玉就有了身孕。
他对赵明玉爱怜更胜从前,养心殿里时常能有她相依相伴的身影,两人言笑晏晏,连春景都衬得明媚起来。
青杏不敢再看。
十月煎熬,赵明玉诞下了一对龙凤呈祥。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连眼角都泛起笑纹。
待双生子满月,赵明玉寻了个机会,要把青杏讨到自己宫里。说到底,她怎能放心让青杏常年伺候在皇上身边,那就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啊,早晚不除不快。至于青杏,赏她做个带孩子的老嬷嬷,已经是格外恩典了。
那许是他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青杏?朕身边还有这个人?”
她正在一旁侍奉茶水,闻言,茶盏忽地一滑摔了个粉碎。
她曾在知情的、不知情的境况下,一次又一次救他。也曾费尽心思想要对他好一些,再好一些。如是经年,她从没妄想过,能像赵明玉那样,明艳动人地站在他身边,成为他的枕边人。
赵明玉赖在他怀里撒娇:“皇上,你给不给嘛?”
她听得他轻笑说:“给,玉儿要什么朕都给。”
天色太好,日头照得她一阵眩晕睁不开眼睛,她重新替他斟好最后一回碧螺春,想起那一日与他交握的手掌,她非常轻地吸了一口气,收起鼻翼间最后的龙涎香。
倒也不那么可怕呢,想到往后数十载,总有机会远远见到他,她信步向后,终是恭敬地一步步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