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薛宝钗这个人物,我怎么也讨厌不起来。想了又想,大概还是因为她内心固守的那颗虚空心,深深吸引了我吧。
大观园里住着两个半尼姑。一个是身披道袍的假尼姑妙玉,一个是心冷意冷的真尼姑惜春,那半个是看破不说破、外表好人缘、内心无一物的薛宝钗。
薛宝钗最重要的特点是行为循规蹈矩,性格外热内冷。
曹公对薛宝钗的判词是“山中高士晶莹雪”和“金簪雪里埋”,足见曹公对她的爱怜。
在门子给贾雨村的护官符里,对于薛家的谚语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雪代表冷,这句话第一次为薛宝钗的性格埋下伏笔。
周瑞家的和薛宝钗闲聊,薛宝钗告诉她自己常年服用“冷香丸”。药方奇特,所奇之处,连颇见多识广的周瑞家的都被吓了一跳,连说“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呢。”那意思就是,这个药方可不简单。那薛宝钗得的是什么病呢?她自己说是“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热毒须用冷药来治。看看,薛宝钗的冷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是从里到外的冷。而林黛玉的冷,只是看上去很冷,是一种伪装出来的冷。其实黛玉的心比谁都热,她是典型的外冷内热型。
在薛姨妈眼中,宝钗“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薛宝钗不仅不爱打扮, 不爱熏香, 衣着朴素,连她的闺房也如“雪洞一般”,什么陈设都没有,床上用品“也十分朴素”。连贾母看后都被惊到了,嫌她的房间过于素净,说年轻姑娘这么素净不吉利。
贾宝玉探望病中的宝钗时,写他眼中的宝钗有这样两句话“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守云拙。”这份娴静清幽的气质,只有林黛玉可以匹敌。
金钏投井死后,薛宝钗去安慰王夫人。她对金钏之死冷言冷语被不喜欢她的读者不断放大,说她冷血,没有人情味。我想,之所以能得出这个结论,是因为我们仅仅是读者。如果你是书中的薛宝钗,你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三纲五常,人有尊卑贵贱之分,当你姨妈因自己过错害死了贴身大丫头后,你能怎么说?!批评教育一顿你姨妈?!呵呵,别开玩笑了……当王夫人说想给金钏两套衣服而又抱怨说还没找到合适的衣服时,薛宝钗毫无犹豫地让出自己两套衣服,并说自己“从来不计较这些”(把衣服送给死人)。薛宝钗的这种冷,也可以说是冷静,还体现在她听说尤三姐自杀身亡之后,并不在意,淡淡说道“这是他们前生命定……依我说,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多么冷静啊,不带一丝情绪,简直就是一个雪人。
除了冷这个最大特点之外,薛宝钗性格中还有很多面。
薛宝钗从不护短。宝玉因琪官之事被贾政痛打之后,宝钗去探望他,袭人嘴快,说出大家都觉得是薛蟠告密导致宝玉挨打。薛宝钗听后,一点都没袒护亲哥哥。这份大度,恐怕没有几人能有。只可怜薛蟠因平日行为不端,这次背了个大黑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哈哈哈。
薛宝钗坦诚。当林黛玉半真半假地说出“哎呦,我来的不巧了!”时,宝钗的第一反应是笑,然后问“这话怎么说?”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虽说黛玉说的是玩笑话,但话里有话,暗藏机锋。而宝钗第一反应是“啥意思”,完全get不到话里的深意。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必要非要装听不懂,她是真不懂,不是装不懂。从这个细节看得出,她是个心地坦诚之人,在对宝玉这件事上并没有藏奸纳垢之心。这句怪话,完全是黛玉以已之心度人之腹。宝钗的回答自然而然,不露怯不做作,是她秉性高洁的体现。如果宝钗是袭人的性格,被黛玉这么一损,大概早就又嗔又羞,作势要撕黛玉的嘴了吧。这就是雅人和俗人的区别。
贾环是贾府里的公开笑料,身为主子,却连奴才都看不起他、耍笑他。就是这样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小男孩,宝钗对他的态度是“素习看他亦如宝玉,并没有他意。”还和他一起玩围棋,举止自然得体。然而,她的这种平等心和黛玉没有尊卑观念待人平等是不同的。她待人平等是对同一个阶级中的人的平等。贾环虽然是庶出,可是好歹是主子。薛宝钗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从不曾看轻贾环。包括像赵姨娘这种人见人厌的小人物,薛宝钗也能给她最起码的尊严和体面。
宝钗过十五岁生日时,席间,宝钗事事顺着贾母,讨贾母各种欢心,把贾母哄得高高兴兴。很多读者都觉得这里的薛宝钗太会来事,心机太重。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这样。我承认,在讨贾母欢心这一点上,薛宝钗和王熙凤的目的都是一样——哄老祖宗开心,可是两人的出发点却完全不同。王熙凤时时讨好贾母,说到底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巩固自己贾府大掌柜这一地位。而薛宝钗本来就是客居在贾家,是个什么是非都不参与的闲人,怎么可能想要通过哄老祖宗高兴而换取一些什么利益呢?况且,她才刚刚十五岁,就算是对宝玉有点意思吧,也还不至于心机重到十五岁就开始为自己将来嫁人铺路吧。说实话,《红楼梦》前八十回里,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出薛宝钗对贾宝玉流露出半点想要往上生贴的意思。说薛宝钗心机重,完全是拥林派读者的牵强附会。 曹公对红楼梦里的每个女孩都没有贬低的意思,扬林抑薛绝非曹公本意。 讨贾母欢心就是心机重,这个黑锅,薛宝钗不能背。话说回来,在我看来,薛宝钗讨老祖宗欢心,恰恰是她内心没有真正自我的表现。她早就把世相人情看透,内心才能把自己放的很低很低,不去计较鸡毛蒜皮的琐事。她也知道贾府名义上是给自己办生日宴,实际上无论是给谁办生日宴,核心都是要让老祖宗高兴(参见贾府各种聚会中,贾赦贾政一把年纪怎么讨老妈欢心就知道了。这个大家族里,儿孙们所做的一切都为了哄老太太开心)。那顺着老人家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也不是主人,不过是逢场作戏配合一下总导演罢了。我相信,这才是薛宝钗此刻的内心独白。
《红楼梦》里除了故意搞怪的刘姥姥之外,最有幽默感的人非林黛玉莫属。林妹妹善走冷幽默路线,引经据典,频暴金句,开的玩笑无一不是高级玩笑,没文化的人听了,压根不知她说的啥、笑的啥。我们的林妹妹就是这么小众,酷爱玩“独乐乐”,要是她自己不解释,很可能谁都听不懂。其实, 薛宝钗也有小幽默和小可爱的一面。宝玉被马道婆施法生病以后,一听说病势稍缓,黛玉连忙口念“阿弥陀佛”,而宝钗呢,见黛玉如此,“嗤的一声笑”。众人不解其意,惜春问她笑什么,宝钗说她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说法普度众生,又要赐福消灾救宝玉,还要“管林姑娘的姻缘”,又补刀说“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看看,这刀子嘴,这幽默感,说真的,如果薛宝钗暗藏坏心,一心要挤兑黛玉,恐怕十个林妹妹也未必是对手呢。她只是不屑于去做那些事罢了。果然,此言一出,正中了黛玉心事,羞得黛玉当场摔帘而出。从这里也看得出,薛宝钗对宝玉并不很上心,至少,她远没有林黛玉那么爱宝玉。还有后面的负荆请罪的梗,也是被宝姐姐玩得溜溜的,三言两语轻描淡写之间,臊得宝黛两人直脸红。
薛宝钗最被人诟病的地方就是扑蝶时,无意间听到小红和坠儿在亭台里聊私房话。被发现后,情急之下,她为了脱身假装呼唤黛玉,使得小红误以为是黛玉偷听到了他们谈话。拥林派在这里把薛宝钗差点踩死,觉得是薛宝钗故意陷害栽赃黛玉。我不这样觉得。在这之前,林黛玉和薛宝钗走得最近,某种程度来说两人是气味相投的(毕竟都是大才女嘛),但是书中这个时候,她们还没有真正交过心。两人关系有些微妙,属于半钦慕半猜疑半忌惮。但是,她俩之间显然又比和三春的关系近得多。在紧急情况下,人总是会最先想到亲近的人,所以我觉得薛宝钗情急之下叫出黛玉的名字,再正常不过了,而且还从侧面说明黛玉在她心中地位非同一般。至于小红听见是黛玉偷听到的,她会怎么想,那是小红自己的事情。再说了,林黛玉在贾府里时时自卑,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 躲着是非走, 生怕惹人嫌。即使她真的听见什么是非,又怎么会大张旗鼓去宣扬呢?!何况,这人还是宝玉房里的丫头小红!说薛宝钗故意栽赃陷害黛玉的,恐怕没有好好看书吧。这个黑锅,不该薛宝钗背,因为她根本没有那种心思。
若是以为薛宝钗的识大体不计较就是她可以无底线做好人,那就太小看她了。当贾宝玉以杨贵妃“体丰怯热”揶揄薛宝钗时,她发飙了,以冷笑应对,随后又话中带刺怼宝玉,最后怒斥下人隔山打牛地敲打宝玉。连宝玉都听出来话里有话了,他灰头土脸,自觉没趣了。对了,林黛玉不知讽刺过薛宝钗多少次,印象中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可薛宝钗几乎一次都不曾怼她,而宝玉每次冒犯她,她都会毫不犹豫回敬过去。可见,林妹妹在薛宝钗心里非同一般。
“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一节是红楼梦全书最华彩的篇章之一。在这一节里,薛林两位真正交心,成了名副其实的闺蜜。从这一节之后,林黛玉再也没有讽刺、揶揄、打趣过薛宝钗一次,对薛宝钗又敬又爱,服服帖帖,真正把薛宝钗当成了知心人。那么薛宝钗到底做了些什么,能让疑心很重的林妹妹对她从此亲如姐妹呢?
薛宝钗去看病中的黛玉,对黛玉百般体恤抚慰。连黛玉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然我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要知道,林妹妹是个多么清高多么要面子的人,能让她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可见薛宝钗所言所行实在是打动了她,让她愧疚了。最让我感动的是,薛宝钗说“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又说把要自家的燕窝拿来给黛玉吃,这样就不必去惊动贾府。看到这里,不要说是单纯善良的林黛玉,就是读者也快要泪崩了。薛宝钗这样设身处地的为人着想,句句话都说到了林黛玉心坎里,没有把林黛玉当做外人,态度如此真诚如此恳切。林妹妹怎能不感动呢?从这之后,林黛玉对薛宝钗一家人(包括薛宝钗家的下人)态度都转为亲近,两人真正做到了心有灵犀。薛宝钗用她的人格魅力,降服了“心比比干多一窍”的林黛玉,是不是也能从侧面说明,论聪慧她并不输给黛玉呢?
薛蟠从江南回来之后,带回很多江南特产。宝钗送礼物给黛玉比别人多了一倍,连紫娟都看出来宝钗待黛玉与别人不同了。可见,从头到尾薛宝钗都没有对林黛玉起过歪念,尤其是在两人掏心挖肺互诉衷肠之后,这份彼此之间的欣赏最终化为了默契。别说林黛玉,就连铁石心肠的人看到这一段都禁不住心头一暖。
薛宝钗虽是大家闺秀,但生活经验比较丰富。一大群姐姐妹妹在大观园里谈天说地时,惜春要画大观园的卷轴,宝钗给她开了一个工具单,让她依样采购。因为单子里有生姜酱油这些食材,黛玉开了一句吃喝的玩笑。宝钗却说“你哪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火上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的。”这时,众人才听明白。比起林黛玉,在生活常识方面,薛姐姐显然要懂得更多啊。
有才情,看眼色、识大体,顾大局。这成了人们为薛宝钗立起的一座牌坊。为此,她不得不付出代价,她骑虎难下。她的人生中少了一份真,多了一份无趣,已经惯于“端着”了。而“端着”的时候,她自己都甚至没有觉察到自己正在“端着”。
她深得孔孟儒家思想精髓,遵守本分,循规蹈矩。接人待物,无不合乎理法。她完全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训,认为作诗还不如做女红要紧。所以,她屡屡苦口婆心劝宝玉读正经书,走仕途之路。絮絮叨叨的,把宝玉烦都烦死了。
按老教科书式的语言说,薛宝钗的思维已经僵化了,被封建礼教毒害太深。她的一生,更像是为了别人而活,她是封建礼教的牺牲品。没有自我,这是薛宝钗最大的悲哀。
要说薛宝钗身上哪些地方让我喜欢不起来,那当然也是有的。比如,她的阶级等级观念严重,认同男尊女卑的观念,主仆尊卑界限分明等。
香菱想让宝钗教自己作诗,宝钗不仅没有兴趣教,还劝她先去大观园里问候众人为好。最后香菱去求黛玉教诗,黛玉一腔赤诚倾囊相授,别提有多上心了。那一节,看得我热泪盈眶。要知道,香菱不是林妹妹的丫头,也不是贾府的丫头,是薛家的丫头啊。由此事可以看出,薛林两人精神世界的不同。
薛宝琴写诗,众人评论,宝钗囿于礼法,对诗作吹毛求疵。这时,黛玉这个直肠子却说她“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那意思就是,姐姐你这么说也太假了。连旁边的探春都赞同黛玉的看法,说“这话正是了。”你看,林黛玉的真,一下子就映出来了薛宝钗的不真。
薛宝钗和林黛玉无论从相貌、才情、家世等各方面,两人都不分伯仲(单论家世,林黛玉还要胜出一筹,她老爸是探花郎,官拜巡盐御史,而薛家只是世代皇商而已)。薛宝钗大林黛玉两三岁,进贾府的时间也比林黛玉要晚。最关键的是,贾宝玉心中自始至终只有林黛玉一个人,没有别的女子(不要说袭人哦,和袭人不是精神层面的结合)。这样看来,薛宝钗已经不战而败了。所以我觉得,在面对林黛玉时,薛宝钗内心很可能和林妹妹面对薛宝钗时的心情是一样的,同样自卑。她们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事实上,在薛林两人真正交心之前,黛玉曾多次挑衅、打趣、揶揄过宝钗,宝钗一概装作没听见、没听懂,或者干脆置之不理。这种气度,一般人怕是没有的。 薛宝钗对黛玉从来都不计前嫌,在和黛玉交心之后,她对黛玉如此上心,因为她真心爱黛玉,怜黛玉。从另一个方面讲,我相信她内心深处是羡慕黛玉的,黛玉其实活出了她一直想活而不敢活出的那部分——真。林黛玉外冷内热,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薛宝钗外热内冷,作为女子楷模,她不敢为自己而活。她令人想爱不敢爱,太冷了,冰坨子一样的人,只能让人敬而远之。
相比林黛玉的命运,我总觉得薛宝钗的命运更可怜,前者好歹能“得一人心”,而她呢,得到的是一个人的躯壳。林黛玉死了,可她曾真实而热烈地活过;薛宝钗活着,她却早就死了。她始终活在理法的圈圈里,不敢越雷池半步;林黛玉伤春悲秋,吟诗作赋,是因为她看透了人是怎么回事,而且她要把她看透的统统写出来说出来,说给宝玉听,说给紫娟听;薛宝钗也早就看透世相人情,但她不肯说出来,身边也无人可说(迷糊老妈和混账哥哥都靠不住),只能憋着。从这方面说,她比林黛玉更孤独,更无助,更绝望。
一般太早懂事的孩子,大多有着不快乐的童年。宝钗与黛玉闲聊时也曾隐隐透露自己年少时也曾顽皮过。经历了世态炎凉的人,才愿意照顾到每一个人的情绪。薛宝钗呢,因为早已看透世间幻象,心无一物,所以才那么冷静,那么克制,那么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薛宝钗做到了,她自始至终,心无一物。虽然她不曾吃斋念佛,但她的心却早已皈依三宝了。
很好奇薛宝钗在洞人世、识大体之前,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红楼梦》里,关于薛宝钗,没有挖出来的“料”还多得很。假如有人要写一部薛宝钗前传,我想一定会很精彩。
201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