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班里的女生开始拉帮结伙形成自己的小圈子和固定的人去卫生间时,L离开了学校。
我是L的舍友T。他昨天收拾行李时我在宿舍睡觉。那个时间理论上宿舍本来不应该有人,我以为阿姨又来偷袭检查了。结果探头看见是L在收拾行李。没人知道他想什么,有时候我觉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我问他去哪。他说去本地亲戚家住几天。鬼都不信,我看到他往包里塞了件御寒的衣服,除非他亲戚让他睡冰箱。我猜他要去北方。我知道他如果不想说那谁也问不出什么就倒头又睡下了。
这是一所充满诗意的学校,很多人在一场大型考试里不约而同地失意,不悦而同地从各个角落聚集,一群失意的人聚到一起就很诗意了。比如在L的宿舍里,T想当私家侦探,N想当体育老师,C想当商人,还有一个讨厌任何工作的,这些比天津市路况还错宗的理想的拥有者们居然学着一个共同的专业。而且这个专业是哲学。
学校隶属于南方,坐落在一条往更南方运煤的国道旁,谓之交通发达。两个鸡场像臂膀一样把学校揽在怀中,谓之环境优美。对,是鸡场,不是机场,每次L都要不厌其烦地向别人介绍是养鸡场的鸡场,不是飞机场的机场。就在这样迷人的环境里,就在别致的鸡味里,每天晚上大家聊着人生聊着理想。
L知道,这是个单调的社会,每个人的愿望都差不离——做个领导。没当领导的想当领导,当了领导的想当更大的领导。男人想领导女人,女人想领导男人,却没多少人领导得了自己。L也是,领导不了自己,很难为自己选择,像《猜火车》片头里的Renton一口气选择那么多。他只能讨厌,讨厌教室里的早餐味道,讨厌喋喋不休的嘴巴,讨厌丝制品,讨厌需要填写的表格,讨厌俗语,比如对象。他实在无法忍受别人称他的恋人为对象。当那两个字从那驻扎满细菌的牙缝里一跃而出时,他总有种呕吐的冲动,纯粹的生理的,和无休止的陌生感,像是在称呼张三李四随便什么人似的。
站在离学校最近的售票厅内,L想念起自己的恋人,她叫7。他们总是给彼此起很多的名字,给路过的陌生地方起名字,给每一只流浪的小猫小狗起名字,给那些废弃的瓶瓶罐罐起名字,以获得一种归属感。他们还一起创造了无数怪诞念想,比如在地图上放一只蚂蚁,五秒钟后蚂蚁爬到哪里他们就裹上行囊去哪里。只是现实里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只是北方那座小城郊区的一座山,他们爬到最高处,向下望去,城市在灰蒙蒙的大气下苟延残喘,看上去像一片庞大的瘀伤。L一本正经地说,这城市很脏。7说,你很有思想。说完两人大笑起来,张楚的歌词显得那么熨帖。L说,我带你离开。7说,我们现在就走。L想带她离开这个城市,7只是和他一起下了山
就像早已确定似的,L决定回O城找7,给7一个惊喜。
他像一个接近失明的人看到一丝光亮就奋不顾身地奔过去,像身处地狱前廊的人被通知可以升上天堂。L快步走到售票窗口。
“有去O城的火车票么?”
“有。”
“有硬座么。”
“有。两百。”
我是当时售票厅工作人员。早晨买票的人很少,又是一个极平常的日子,我就留意了下那个少年。他在门口徘徊了半天,然后查了查列车时刻表,坐在椅子上像在想着什么。然后过来跟我买了票,是从Z城到O城的票,得一天一夜,很少有人买硬座。
售票厅门口是一个破败的小站,专门发放往返于市郊与火车站的小巴,车身染成黑色,故意告别人自己是黑车,颇有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的架势。
上车没有车票,直接掏钱,L问司机票价多少,他伸出一个手掌,L掏出五块钱,司机把手往L眼前凑了凑,他看到错宗的掌纹和后现代的污渍中写着数字三十。十一个乘客像超市的盒装酸奶被算计好似的密密麻麻安排在一起,就剩一点空隙,于是司机爽快地L安插进去,脸上露出的胜利表情让L想到原来玩俄罗斯方块时那种见缝插针的快感。
L想起了陪他玩俄罗斯方块的同桌兄弟,那时他的梦想之一就是把步步高学习机上的俄罗斯方块打爆,他想知道如果七位数都是九的话再消一行会发生什么。其实L也很想知道,但只是想知道结果而已。不像同桌这么执着非得实践。顶多他打累了休息手时L帮他消几行。最后同桌的手指修炼得像弹钢琴一样,一点赘肉都没有,似挺拔的竹节,有力而修长。遗憾的是有好几次梦想成真的机会,他都没“把握”住,手指不受大脑指挥,俗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用同桌的话就是面对一个你梦寐以上的姑娘对你说你做什么都可以时你突然紧张得不行了。好几次都不行后他觉得自己是真不行了,最后的最后,L也不知道同桌和他的俄罗斯姑娘到底怎么了。
我是L的同桌。我只记得有一天,就在我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追我的俄罗斯姑娘,也就在我即将追上我的俄罗斯姑娘前四分之一秒钟,L像抢劫似的一把拉扯住我,我的手一抖,俄罗斯姑娘没戏了,接着我耳边传来,“我爱上了一个姑娘。”
小巴车穿越过一条两旁晾满衣服的小巷,扭动着身体娴熟地与迎面而来的车辆擦肩而过,然后一个猛子扎入汇满车流的主干道,像漏气的皮球歇在那里。
车里的乘客开始抱怨起来,条件反射似的看看手表,或拿出手机针对上面的时间作开文章。司机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事实上他也确实无可奈何,因为他比谁都想让车子像水似的流起来,无可阻挡地流到火车站,这样他再流回出发点可以多跑几趟多赚些钞票。
汽车像上了年纪的爬行动物一样缓慢地挪动,终于瞅准一个时机,再次钻入一条并不比窄巷宽多少的小道,劈开一片饱经风霜的房屋。几番繁华与落败的交替折腾后,小巴停在火车站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
很久以前,7画过一张油画。画面里一对恋人并肩坐在火车座位上,夕阳的余晖在玻璃的调和下淡淡地打在车厢内,像一把刻刀将最精细的部分刻画得一清二楚,烘托出的阴影颤抖着,配合火车的节律晃动。桌板上放着一台小巧的放卡带的随身听。L打趣她说怎么还弄得这么复古,整一walkman。7认真地笑着解释说,这种随身听是自己小时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专门卖给情侣的,上面有两个插耳机的孔,她想有一个和L一起听。画里剩余部分空荡荡,没有陌生人,7说别人会在他们下车时再上车。7还说,小时候奶奶告诉她,呼啸而过的火车里载满了故事,运给那些不肯睡觉的孩子。因为爸爸是列车员,所以每回下班回来都有故事。于是7相信,那长长的军绿色箱子里装的不是煤炭不是木材,而都是故事。长大了,7才知道,火车其实装满了陌生人,而陌生人装满了故事。那幅画印在L的脑海里,在梦里翻来覆去的上映,一直等待着和现实重合。
我是画油画时的7。L一直没有问我,油画里的恋人正在听什么歌,其实我一直想告他,是《旅行》。L一直在问我,我们离开吧?我一直没有回答他,好。
现实是,L旁边坐着一个老板,他的手机铃声像每天叫早的喇叭,每每L困得头坠下时那手机铃声都能把他一把拉醒。老板讲话的声音能把全车人的注意力吸引来,当然是被吸引。久而久之,睡意全无。本来,L也并无打算要睡,只是想熬过缓慢的时间。。老板的铃声每次都不一样,L以为他设置成随机播放,听了一阵发现,只有三个铃声,其中一首是“坏女人”,一首是一个叫我我的少女组合的“哎咿呀”,还有一首革命红歌。经过全车厢人暗地初步分析,坏女人是小情人,哎咿呀是老婆,革命是工作,这样听铃声就能见人下菜,做好准备工作。戏剧性的是,当“你这个坏坏坏女人”坏完后,“哎咿呀,哎咿呀,好了啦,哎咿呀,哎咿呀,知道啦”尾随其后。事实是,老板身上装着三个手机,显然,三个号码也背负着各自的使命。L用余光看见老板拿着坏女人和哎咿呀不知所措,周围人屏住呼吸,等待老板最后抉择。老板接通坏女人。
“你昨天怎么那么坏啊。”老板一不小心连扬声器也一并打开,坏女人的第一句问候如此荡气回肠,勾引起大家丰盛的想象力。老板慌慌张张地小心关上扬声器,似乎担心另一边执着地打电话的老婆听见。
接下来车厢里的听众只能根据老板的话片面地意淫了。“你想我我也没办法呀”“回去抱抱,乖啊,回去抱抱……”
随着车窗外的风景像倒胶卷一样快速后退,嘈杂的人声凶猛地撞击着车窗,加剧着火车的震荡。
对面的农民工正大声地聊天,聊盖房子,聊他们各自的经历。他们声色并茂,像未经专业训练的评书演员。L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面前的小桌子板上,就像耳朵从桌子里长出来一样,这是许多年前他同桌教给他的一种睡觉方法,比把眼睛埋在胳膊里舒服得多。而L则发现了一个比“舒服”更为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通过固体传声可以给声音涂抹上一种神秘的金属色彩。那种神秘感语言无法企及,就像开发出一个全新的世界。在这里,甚至一些更细微的声音可以被收纳,走廊里鼓点般的高跟鞋响,笔尖亲吻纸张,有时把耳朵贴在暖气管道上甚至听得到楼下老师的讲课声,因此他偷学了不少东西。
他曾把这方法分享给7。7有着超越平常女孩子的细腻和敏感,听觉也出奇地灵敏,有时甚至听得到更为隐秘的声响。她像一个大度的收藏家,宽容地把一切统统收归到她的耳朵,有些L听不到的还需要7翻译成语言给他听。玻璃球坠落,地板振动,穿过门,传递到桌子,爬上桌面,挤进耳朵,源源不断地。还有孩子的嬉笑声,泛着金属的光泽的声音。还有那些所有被忽略的窃窃私语,还有,还有,水,水管里的水,不论它们多么的肮脏,它们都有语言。它们和管壁打招呼。还有卧室的管道里传来楼上双人床振动的吱吱呀呀声。如果说L发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那么7就是为这个世界着色的那个人。
农民工们用金属音质交流着各自的故事,那是一个不为任何媒体所知的世界,那是一个永远在电视屏幕后面的世界。他们高兴地讨论着包工头教他们如何往白灰里添加墨汁成为优质的洋灰,他们咬牙切齿地咒骂着汶川地震时政府修建的楼房如何脆弱不堪。
夜色从车窗里一点一点挤了进来,调兑着车厢内的狂欢。
我是L的另一个我。他性格中最不稳定的一个我。我知道,用最平凡的说法,当你愿意为一个人做任何事情时,就代表着你仍深爱着她。我知道,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知道,我从小晕车。
L从包里掏出本子和笔,想写下些什么句子。一番鬼子扫荡般地搜肠刮肚后,战利品几乎为零,除了练字般的几个字外,本子哑口无言。作罢后,L想趁还未熄灯再做些什么,他从包里翻出一本还剩一半没读完的小说《赎罪》,试图进入书本中。学校图书馆是他第二个宿舍。他在读过的每本书的固定角落里用铅笔隐秘地标注着自己名字的缩写和读完最后一行的精准时间,像一场仪式。他觉得图书馆里藏着无数这样的隐喻。每当7不接他电话或不回短信时L觉得自己和最底层的书没什么两样,就那么不幸地不为人注意,很少有人愿意长时间蹲在地上仔细地看那些繁杂的书名。于是,出于同情抑或随便什么,L会仔细地审阅最底层的每本书,用手摸摸他们,甚至迷恋上那种猛然站起时的眩晕感,带来一种私密的快乐。同样安静地还有存放过刊的楼层,那些陈年旧事在灰尘的覆盖下,颇有入土为安的感觉。
长时间坐着让腿像打了石膏一样失去了直觉。L站起来走向车厢连接处,这里被烟雾霸占,只有从车厢缝隙处强攻的几支空气军还在做着徒劳的反抗。
简单地活动了几下腿,L索性折身回到座位上。
车厢里播放器像火炮一样喷射着一首首神曲。L想起高中学校中央大厅里有一架钢琴。因为中午有些人吃多了会拿去钢琴消化,每次总是献给爱丽丝,一首曲子生来死去一直断气,刚感觉回光反照时又一口气没上来嗝咕了,刚准备入殓哭丧又猛回头惊坐起,音符像是下过雨的马路,泥泞不堪,总之献得很是不成功。最丑的爱丽丝也不会接受。教室里利用午休时间发愤的人总是维持着涵养,用内力顽抗着。语文老师讲同学看不出“两只黄鹂鸣翠柳”写得有多好是因为从小念叨不以为奇,同理,挨千刀有个爱丽丝,让人每天献。不论从哪种意义上讲,这都是神曲。而同样就在那架钢琴旁,他曾单膝跪在地上向7求婚。那是一天傍晚,楼道里安静地听得到尘埃,他笨拙地弹了用了整个夏天学会的《一生有你》,然后把戒指轻轻环在7的中指,他偷偷注意到戒指略有点大,7却紧紧地用食指和无名指夹住使其显得自然,趁保安还没有清校他们快乐地悄悄潜出校园,L永远记得住7夹着戒指时嘴角余留的四分之一个微笑。
夜晚漫长得像抽不尽的卫生纸。L忘了自己醒过来多少次,又沉沉睡去过多少次,变换了多少种姿势,身边的陌生人换了几拨。印象里中途去过一次卫生间,地板上也睡着人,越过那些身体让他感觉像置身于战场的残局。
L早上醒得很早,因为思念在早上格外重,也许沾染上露水的原因。昨晚火车已经跨过长江,(因为他隐约又听到有人争论那水到底是黄河还是长江),进入北方,气温骤减。L往玻璃上哈了口气,小心地用指尖写下7的名字,一个他写了无数次的名字,写在校服内侧心的位置,写在被海水抚摸的沙滩上,写在雪地最纯净的一片,写在湖泊水底的水藻里……
我是L写过的无数名字中的一个,我被刻写在L家防盗门外的墙壁上,挨着春联。我目睹了对面邻居那个小年轻像换春联一样换男朋友,有的春联不到一年就被风吹掉了,还目睹L每次去见7时总是飞奔而去一步三个台阶像个傻子……
名字消融到空气中,飘向远方,每一粒分子都像带着7的影子。L的身体在座位上像一个大写的L
,不时地需要站起来放松。周围已没有熟悉的面孔,旅客们一批批到达目的地,就像货物被一批批卸下来。身边一个学生摸样的人出于旅途的无聊和L攀谈起来,为了转移对时间的注意力,L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闲扯起。
火车的到站广播响起,L像站在起跑线的运动员一样紧张起来。拎起背包向出口走去。他无法忍受被限制在人群中无法动弹的感觉,使自己像遥遥领先的选手一样从一群等待接站的人中挤出一条出路。
L走向一群出租车围聚的地方,随便上了一辆,像早已重复过无数遍台词的老话剧演员一样和司机说道,泳乌路九号,能快的话尽量快点。
司机点了点头,把烟头在玻璃上掐灭,扔进右手旁一个易拉罐里。
L对窗外的风景倒背如流。城市不大,到处都藏满了回忆。L闭起眼睛,却几乎没什么用处,他太熟悉这里,就像盲人一样熟悉每条街道。
出租车在一幢楼房前停下,就连那买报亭的老大爷都没有变。那些回忆凶猛地撞击着L大脑的防线,尤其是每回分别时7的那句“我回了”在L听来都像“we love”.
L站在大门口,像以前一样站着。盘算着摆什么姿势让7看到时最好看。他把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漫不经心的看地面,他把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懒散地盯着前方,他双手抱胸一本正经,他左脚向后踩在墙壁上,他右脚向后踩在墙壁上,他用嘴哈气给手取暖,他戴上耳机佯装在听音乐,他低下头在系已经不能再紧的鞋带……就像一个表演独处状态的话剧演员,报刊亭里一本文艺杂志在做关于文艺复兴的主题,封面上快溢出来的但丁远远地像一个观众一样欣赏着L。L想起,但丁一生中只见过两面却深爱了一生的单恋情人贝亚特里奇,他也要为7写一本《新生》。有那么一瞬间,L感到7正向她走来,就像每次都带着上次余留下的四分之一个微笑走来……
太阳轻轻地叮着L的后背,他猛得抬起头,准备和远处走来的7打招呼,然后狠狠地抱在怀里,告诉她思念有多么深澈,告诉她他有多么迷信她的美。
他笑着,向她走去。
我是L的另一个我。他性格中最稳定的一个我。事实上,7已不在了,离开了,多久以前离开了不重要,是在下火车的后一秒,上火车的前一秒,还是上火车的一个星期前,一个月前,一年前都不重要,以什么方式离开也不重要,是那些电影小说中可以慢慢煎熬的白血病抑或其他任何可以带走一个人的一切。我明白一切,想忘了一切,却只能忘在心里。我用一种最朴素的方法证明自己爱着7,一如既往。我用怀念的口吻想念她,像我们在一起的第525621分钟一样的想念。
在这个世界里,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爱7。一天用来爱7
他笑着,向她走去,走向虚无。
最后,他是不是哭了起来,配合着音像店像预定好的歌声。
我看到我的身边他们都比我美
我看到我的身后时间都已枯萎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
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
一天用来想你一天用来想我
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
一天用来路过另一天还是路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