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老头死了,我感到一阵轻松,走在路上,甚至愉快地哼起了歌。
但我是他最亲的孙子,是他一手把我抚养长大的,所以我有义务装出很悲痛的样子,起码在别人面应该这样。
在我请假要回家的时候,班主任一脸悲重地看着我,就好像刚刚死掉的是他的爷爷,他照例说了些“化悲痛为力量”“节哀顺变”这样的屁话,为了配合他的情绪,我只好尽力哭丧着脸,尽量不要把这份轻松表现出来。
这是我第一次请假没有阻碍,并且被强烈要求赶紧离开学校。我表示可以上完最后一节课再走,班主任则委婉表示去看望死掉的爷爷比上完最后一节课更重要,我不好推辞,只好赶去车站,坐上一辆回家的大巴。
到了家里,令人失望的是,老头还没有死,他还顽强地躺在床上,挣扎着。这让我感觉受了欺骗,刚刚的那一份轻松烟消云散。一看到我回来,家里的姑姑们哭着向我奔来,她们哭得惨痛,我真担心她们一个不小心,比老头先走一步。她们一边哭,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些“爷爷不行了”的话,大家看着我,我有点紧张,因为我确实哭不出来,所以我只能拼命地瞪着眼睛,期望能有一点眼睛发红眼眶湿润的效果,大家看到了,都心疼地说“这孩子真是要强啊,忍着不哭。”
我看了看老头,他在床上,一时半会没有要死的迹象,就在床旁边坐了下来。大家哭得够了,就开始聊起了家常,聊着聊着,竟然笑了起来,我可不能笑,哪怕我想礼貌地朝他们笑笑也不可以,因为我是老头最亲的孙子,于是我把一张脸扮得苦大仇深,不时向他们点头示意,我们彼此看到对方脸上的痛苦表情都算合格,就心安理得地等待着。
这时我才注意到周围的人群,老头旁边,围坐着我的三个姑姑,还有我二叔,我爸在靠在的一个小角落里,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这是老头的两儿三女。大家彼此之间都很热切地询问对方的近况,以及谈论这桩丧事的经济问题。我的几个姑姑对我一直很好,早些年我还和我的二叔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所以看到他们我觉得很亲切。他们所有人聚在一起,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两三米,这可能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在看到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出现,这让我有点惊喜,我想要是老头能睁开眼,看到他们五个围坐一团,有说有笑,应该也会很惊喜。只可惜大家是坐着等老头死,不然我们一定能好好叙叙旧。
就在几个月前,老头住院的时候,我的三个姑姑和二叔和我爸,都纷纷有事,不能陪他住院。所以这个任务,就落在了我和表弟大凡身上,于是我和大凡,带着众人的期望,还有那句“真有什么动静赶紧告诉我们”的嘱咐,陪老头住在了医院。
那段日子,说起来很难忘,但真让我说记得什么,我又出不清楚。老头得了老年痴呆,并且身体有点瘫痪的意思,所以伺候他大小便的重责,就落在了我和大凡的身上,而大凡最大的本事就是没有本事,所以每次来任务的时候,他都会以各种借口躲开,于是伺候老头大小便的重责,就落在了我一个人的身上。我想,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是有因果,那些我小时候让他受过的苦,在这个时候,都还了回来。
得了老年痴呆之后,老头竟然变得有点可爱,刚开始的时候,他还勉强认得我们,住了几天之后,开始敌我不分,在我给他脱裤子方便的时候,他露出了害羞的表情,并且用力抵抗,经过我一番恐诱骗,才乖乖从命。在白天的日子,有时他睡得深沉,我忍不住用手去探他的鼻息,他警觉地醒了,一脸疑问地看着我,问我是谁,我要干什么。
我也只好编出我是医生,是帮他量体温的这样的谎话。到了晚上,就是老头讲故事的时间了,白天一整天的沉睡,到了晚上的老头犹外精神,我就和大凡躺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他的话,他一会问我是不是某某某,一会又问我是不是某某,说的都是些我不认识的人,我也只好凭借高超的演技,装作他说的那个人,扯着嗓子和他讲话。有一次他又说,张队长,你怎么在这? 我听过他早年做过民兵队长的故事,就粗着声音说,这是组织上派我来看望你的,突然老头眼睛一清,又认出我是谁来,笑着骂我说,小狗日的,装作我老队长来骗我。
而此刻,老头躺在床上,毫无声息,只是紧咬着嘴唇,听我们在他耳边吵闹。不一会儿,饭菜好了,大家见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个结果,就去吃饭了去了,我借口不饿,就仍然坐在床边。
我想起上一次来看老头的场景,那是在老头住院的几天前,刚好我大周放假,有两天的假,我玩得开心,十七八岁正是玩的年纪,回了家我就勤勤恳恳地玩,争取不浪费一分钟时间,到了临走的那天下午,我才想起来我有一个把我从小抚养到大的爷爷,还瘫痪在床。于是我买了一些零食和牛奶,去了老屋。当时他们花钱雇了一个人,来帮他们尽孝心,可见这个年代钱是可以买到一切的,哪怕是孝心。
进了老屋,保姆不在,老头一个人躺在床上看电视,电视声音开得最大,无情地向左右邻居炫耀了家里有电视这个事实。我进了屋,把电视声音调小了点,说了几句体贴的话,就打算要走,并且保证半个月后一定早点来看他,就像以前保证过的那样。等我要走的时候,保姆回来了,说刚来就要走啊。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这么匆忙地走,毕竟我是老头最亲的孙子。见了保姆,老头讨好的笑,说我孙子给你买了吃的。保姆客气了几句,就拿了去。
没来由的,我决定给老头好好洗个澡,费了一番功夫,我终于帮老头洗了个干净澡,顺手帮他把胡子挂了,还有那些久没见太阳的被单和衣服都洗了晒了。
老头晒着太阳,打起了盹,我把他抱到床上,他醒了,我想问他为什么把我买的东西给保姆,突然有心里发惊不敢问,老头瘫痪在床上,有没有得吃,吃什么,有没有电视看,看哪个台,能不能上厕所,能不能洗澡挠痒痒,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是保姆掌控着的吧。
我说我要走了,他说好的,给我吃块雪饼吧。我说那下次再给你买雪饼,我不来了行不行,他说行啊。我这才知道,他真的老年痴呆了。
大家吃过了饭,又回来围坐在一起,天南地北地扯着,时不时警惕地看一眼老头,生怕错过了什么,我坐得有点无聊,就想,老头饿不饿?他肯定是饿的,他这个状态已经两天了,他肯定又饿又渴,身上肯定也痒痒,但是他不能说话,也不好意思自己站起来要饭吃,要水喝,只能顽强地躺在床上,听大家讲他死了之后的一些安排。我坐不住了,出去走走。
每个遇到我的人,都是一副同情的样子,有些比较亲密的,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更有甚者,有和老头并不亲的亲戚,过来搂着,自顾自地哭了起来,他哭得太假,以至于不得不靠哭腔来掩盖哭相,看得我心里一阵恶心,赶紧低着头往外走,生怕被人认出来,毕竟我是老头最亲的孙子,老头一死,最重的戏还要我来演。
辛苦熬过了一天,晚上我和我爸守夜,还有一个表叔,他们两个谈笑风生,不时询问我最近的恋爱状况,看到我回答得并不情愿,才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赶紧摆出一副悲绝的样子说,唉,是人都有这一天的,你也别太伤心,要保重自己。我拿不出像样的表情,只能嗯嗯着敷衍了事。
躺在椅子上,我回想起奶奶的丧礼,恍惚之间,仿佛和现在仿佛重叠在了一起,大家还是一如既往,可是我怎么想,也记不起当时老头是什么样子,我记不起他到底哭了没有,更记不起他后来是怎么一个人送走了所有人的。 奶奶走了之后,老头的火气终于消了,在这之前,还有人听他发火,所以他的火爆脾气才能得以保留。之后,老头养了一条狗,那条狗是土黄色的毛,我想它应该是叫大黄,那时我才刚去市里上学,每个大周回来,都在夜里从镇上去老屋,去看老头,那时老头已经有了炫耀家里有电视的恶习,假如你要是耳朵够好,站在马路上,都可以听到我家老屋里的电视对白。
我喜欢那条从镇子去老屋的夜路,一个人可以迎着月光,月光大多都是皎洁,路上静悄悄地,很难见到一辆车。走在路上,周围黑乎乎的,不时经过一片坟地,不过我一点也不害怕,我不怕鬼,如果有鬼的话,当时我的奶奶已经变成了鬼,她可以保护我。只有走在那条路上的时候,我才真正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感觉那些逝去的人,就伴在我左右,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
又过了一天,老头还在坚持着。他们已经有人不耐烦了,还要等多久,大家都要生活,各自家里都有一摊烂事。然后我被叫去了老头床前,有人碎碎地念叨,老头,该走就走吧,不要放心不下了。接着就有人怂恿我说,你要爷爷放心地走吧。但是我并不想这么做,如果真的实现了,那我可能很快又要回学校了,到了学校,手机又要上交,每天又要六点多起床,十一点多才能回到寝室。我还想再多闲几天,就咬着牙一言不发。
终于,二叔哭了,说总不能等他死,要喂老头喝水。这句话一出,一下子把所有人都推向了尴尬,为了掩饰尴尬,就有人恐吓说,要是再多熬几天,我们走了,留你一个人,看你一个人怎么办,又有人举出详细的例子说,谁谁家的老人临死前喂了水,结果直接导致了老人不能一命呜呼,非常的不吉利。终于,二叔还是给老头喂了水,我想老头一定很开心,那水一定是他这辈子,喝过的最甘甜的水。
晚上,大哥把我叫了出去,他一直是一副平淡不惊的模样,到了马路上,他说,奶奶走了之后,爷爷一个人多孤独啊,这是好事。说着他哭了起来,我也终于真正地哭了出来。
不久之后,老头终于死了,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办了丧事,分了份子钱之后,各自回去了过自己的生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老头死了之后,大黄也不见了,我再也没有走过那条夜路,因为我知道夜路的另一头,老屋里,再也没有人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等我去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