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来了么

静谧的夜,他吟: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我想,他看见我了。

看见我月光下熠熠生辉的鳞片,看见我声嘶力竭而泣出的血珠,看见我狼狈更甚以往的模样,看见我对岸灯火通明的街市下站立的敖炽。

鲛人的寿元很长,而我活了上千年依旧年华豆蔻。鲛人一生只能流两次泪,而我一生的眼泪都为敖炽流尽了。

韶光易逝,我早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活了几千年零几个零头,到如今,我也只记得第一次再见敖炽时,我窘迫的样子。

龙的弱冠是两千年,敖炽弱冠那年,东海朝贺自八方而来,不枚胜举。我没有贺礼,只带了一只空无一物的楠木盒子。我并未想过去参加他的弱冠之礼,只是想趁机混入龙宫盗一壶青酿,为红枝。

红枝与我一胎双生,她通身泛红而我则浑身溢绿。我一直,都很羡慕红枝曼妙的艳红,鲛人的合欢舞是如此地适合她。而我呢,一身不被看好的荧绿,游荡于深海总会有人认为我是灯笼鱼。可前些日,红枝触了虚无之境的玉扃珊瑚,中毒了。

她需要这青酿。

我紧紧地搂住盒子,目光在一排排雪白的瓷瓶上扫来扫去。我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专注,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

“你在干什么?”有人问我。

“找青酿啊。”我竟毫无戒备地脱口而出。

下一秒我得为自己的冒失买单。

我颤巍巍地转过身去,以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等待龙宫的人把我踢出去。可事实却没我想的那么糟。

那个人走到瓷瓶面前,从中挑出三五瓶,塞进了我本就不大的楠木盒子。

“龙宫不是你想的那样,拿了青酿就赶快回去吧。”

我微微地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月白的坠地袍子拖曳着很长,腰间系一条碧绿的环带,葳蕤生光,泼墨似的长发肆意地披散着,衬得本就白皙的脸庞更加清澈。好看的眉眼,嘴角似有似无的浅笑,眼角处一枚小小的泪痣。

我心下一沉。

在我后来的印象里我几乎是哭着跑出龙宫的。与他再见的场景我曾无数次地幻想过,但万万没想到的是,他竟是敖炽,那个弱冠的敖炽,那个我及笄时遇见的敖炽。

鲛人及笄较龙更早,我及笄之时他还未及弱冠。他从未向我说起他的身份来处,我便以为他同我一样,乃东海千万众之一。可他却,是敖炽。

我的第一滴眼泪是流给敖炽的。鲛人泪能活死人肉白骨,当时他受了很重的伤,几尽弹尽粮绝,腥臭的血液染红了半片江。我想我得救他。

于是,我就真的那样做了。

敖炽伤好后,在我栖身的江水中停留了些许时日。那段日子,几尽是我此生最为欢愉的。我几乎快要以为,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没错,我爱上敖炽了。

关于鲛人泪还有另一种说法,如若鲛人肯心甘情愿地将第一滴眼泪献于他人,那鲛人势必会爱上宿主,至死不渝。

但,我后悔了,后悔救下敖炽,后悔将第一滴眼泪甘愿相送,后悔见到裟椤。

裟椤是他的妻子,敖炽这样向我解释。可裟椤分明不是龙族,她只是一介树妖啊!

敖炽犯了族规,为裟椤。

龙主大怒,规令剔除敖炽龙脊,封入万丈冰崖,终生受尽极寒之刑,自此从族谱上除名。这世上,再无敖炽,再无那个我一生都心心念念的敖炽。

我不许。

当极寒之渊的彻冰灌入敖炽身体的时候,我替他挡下,替他受刑。那一刻,我看见他的错愕,他的后悔,他的惶恐,唯独没有对裟椤的那般情意。

你到底要我怎样才能让你忘了裟椤?若我以死,这够不够?

极寒之渊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通透的彻冰环绕着我。每隔一百年敖炽才来看我一次,然后用他的修为融化寒冰,可这又谈何容易。他总是会抚着寒冰,对我说起外面的事,然后他说,对不起,绿意。

我听到了,却没有眼泪。鲛人的最后一次眼泪是死前才会有的,所以我还不能哭,我要等到敖炽带我出去,去看看现在外面的世界会是怎样,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般好。

五千年对鲛人来说并不算长,可我却孤独地像过了一万年那样久。第五十一个百年,寒冰有了缺口,敖炽却迟迟没有来,我自作主张地走了,没给敖炽留下只言片语。

红枝对我的获释并没有感到意外,她说敖炽还是和裟椤在一起了,但裟椤并不知道。敖炽将自己截成两段,一胖一瘦,留在裟椤的店里做帮工。

后来的故事我没有听完。

我顿在灯火的对岸,远远地看着裟椤的小店里人头攒动,其中夹杂着两道一胖一瘦的身影。一种想哭的欲望击荡着我的眼眶,我努力地昂起头,对着皎洁的明月却泣不成声。

有鲛人在岸,对月流珠。

不知他有没有看见我,对岸只映出一个瘦高的轮廓,定定地立在对岸,看着这满江的江水载浮载沉。

我看见他离我越来越近,却越来越模糊,直到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荧绿的鳞片开始从我身体抽离,我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生命一点一滴流逝殆尽的煎熬。我留下最后一滴眼泪,给了敖炽。

绿意此生,茕茕孑立,为君一人。方今渡我,自成形秽,愿君永世交好。

敖炽,你怎会知道那几十个百年我是怎样过来的。每当海浪轻轻地敲击着厚重的寒冰发出类似脚步的声响时,我都会攀上寒冰,那个你经常攀附的位置,痴痴地问一句:

是你,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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