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我的猫去杀一个人。
十九蜷在窝里,半睁着眼看向我。
"我说,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我知道。"她舔了舔爪子说,”你说第一遍的时候我就听见了。“
”那为什么还要我说一遍。“
”因为你说两次,我才会相信。“
”……“
我无语,十九是只聪明的猫,总能呛到我无话可说。
”铲屎的,听我一句劝,杀了他,并不会让你更好过。“
十九在窝里打个滚,舒展了一下身体,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你知道我要杀谁?“
”当然,你昨天梦里还叫了她的名字。“十九说着,露出一个混合着嘲弄与同情的古怪表情,“你那点破事我太清楚了。”
”你听见了?”
“一百二十一天里,你一共喊了她一千七百五十六次。我也想不听见,可这很难。”
”所以你帮不帮我?“
”再说吧,先吃饭。“十九从窝里跳出来,径直走向厨房,”我饿了。“
十九还是答应了我,她说,我在她身旁任劳任怨这么久,为我做些事也是应当。
第二天我回到家里时,电脑开着,放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
十九正躺在窝里呼呼大睡,柔顺如地毯的绒毛上带着点点殷红的印迹。
我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正要关掉视频,十九醒了。
”别关,我看着呢。“
十九打了个哈欠,舔着自己的嘴唇说。
”受伤了?“我指了指她的身体。
”没有,抓老鼠的时候把番茄酱打翻了。“
”……十九楼有老鼠?“
“不要在意细节嘛。”十九有些扭捏,顾左右而言他,“罐头买回来了么,家里的快吃完了。”
“事情办好了嘛”我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反问。
“没有。”十九跳过来,厚颜无耻地在袋子上反复嗅着,“雪山罐啊?铲屎的发工资了?”
“这是赏金,没办成事以前休想染指。”我用脚拨开十九,威胁道。
“你知道规矩的,half now half after。”十九贼忒兮兮的绕着,不断伸爪挠拨着袋子。
“别扯这一套,杀手就你这样?”我不为所动道“这可都是打折处理的罐头,你最好在保质期以前解决问题。”
十九忽然放弃了试探,老实的蹲坐在地上,抬头盯着我。
”干嘛?“我被她盯的有些发毛,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所有东西都有保质期,为什么你还是这么看不开呢。”
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十九一甩尾巴,翩然离去。
我做了一个梦。
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和她撑着伞,并肩走在青石路上。
空气中飘着一缕熟悉到让人心安的香味。我像以前一样伸手,想将她揽在怀里,然而只抱到一团空气。
我心下讶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她已远远的走在我身前。
道路尽头是无边而深邃的黑暗,她浑然不觉的走着,并没有察觉到异常。
顷刻间天地变色,风急雨骤。我在风雨中绝望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撒腿狂奔。
只是一切都太迟了,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我跪倒在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是徒劳而已。
雨水混合着泪水从脸庞滴落。又一次,我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被黑暗吞噬,无能为力。
从梦中惊醒时,额头上已满是冷汗。
十九侧躺在我身旁,温柔的舔着我的脸颊,舌头上的倒刺刮的我有些痒。
“十九……”
“嘘……”她用爪子轻轻按在我的嘴上,“别说话,不然会睡不着的。”
“可是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别怕,有我陪着你呢。”
“其实我想上厕所……”我有些尴尬的嗫嚅着。
“傻X。”十九给了我一爪子,难得骂了一句脏话。别过头不再理我。
起身出门时,十九还躺在床上,呼噜呼噜的睡着。
我和组长请了一天假,驱车直奔郊区的公墓。
墓园里,成排的石碑无声耸立着,镌刻着逝者的姓名。我想他们都曾有过精彩纷呈的故事,只是都浓缩成了两三个字,并且再也没机会讲述出来。
我来到女友的墓前,为她除掉杂草,拭去尘土,摆上一束玫瑰。
相框里,那个温柔而善良的姑娘淡淡地笑着,一如往昔。失去了色彩的黑白照依然难掩她的美丽。
我自顾自和她说了许多话,告诉她我养了一只猫叫十九,告诉她我不小心打破了她喜欢的那只碗,告诉她我一直睡的很好,请她不要担心。
墓园里分外安静,耳中唯一能听到的,就只有漫山松涛,像是她的回应。
一个泪流满面的人,倔强地着说自己还好。我实在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拙劣的谎言了。
“啊……有件事忘了说啊。”我擦了擦眼角,强打起精神说,“那个酒驾的混蛋,只判了六个月,因为表现良好获得减刑,已经放出来了。”
我咬着嘴唇,双拳握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一字一顿的说道。
“我不会放过他的。”
推开家门时,十九正追着想象中的老鼠到处疯跑。
我高抬着脚走进厨房,生怕踩到她的尾巴。
冰箱的冷藏室里杂乱地堆着昨天买来的罐头,都是十九最爱吃的金枪鱼口味。我将它们全部打开,摆在储物架的上层,一个十九很少注意,但又可以跳上去的地方。
我想了想,去浴室将猫砂盆清理干净,倒进一整袋抹茶豆腐猫砂。然后又回到厨房,倒了一小盆矿泉水,藏在冰箱后面。
忙完这些,我才拿着罐头,招呼十九吃饭。
事实上,在我拿着罐头走出厨房的时候,十九就飞奔而来,满脸期待的望着我。
我把罐头摆在地上,十九埋头苦吃,啧啧有声。
“吃吃吃,就知道吃,干什么都没见你这么积极。”
我蹲下身,笑着在她背上拍了一把。
“废话……你……不…啊呜…也……一个……熊样……”
十九不断用舌头将鱼肉卷进嘴里,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铲屎的你……今天……怎么…啊呜…舍得……给我……吃………啊呜……这么好”
“因为我想通了呗。”
“想通了?”十九停止进食,咽下嘴里的肉,歪头打量着我,“你终于下定决心给自己做绝育了?”
“……你能不能盼我点好。”
“慧剑斩情丝,断去烦恼根。”十九吧唧着嘴,调侃道,“施主有大智慧啊。”
“……那要不我先帮你把烦恼根断了?”
“你不是早就这么打算了么。”十九不屑道,“上礼拜我看你还搜索什么母猫绝育来着……啧啧。”
“我靠,那不是你天天叫到半夜逼得我没法了么。”
我大窘,感觉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到现行,急赤白赖的抗辩着。
“是啊,我看你现在也在发情。”十九看着我,意味深长的说,“你已经控制不住你自己了。”
“不跟你扯淡了。”我冷着脸站起身,“吃你的吧。”
我回到卧室,从床下拽出一只纸箱。
纸箱里有一套建筑工人穿的迷彩制服,两个月以前从夜市地摊上买的,连帽子口罩一起共三十块,还送一副线手套。
我用的现金。
衣服下面压着强光手电和一把英吉沙短刀。
手电是初中那会杂志邮购盛行时买来玩的,三无劣质产品,意外的还能凑合用。
短刀是开了刃的真家伙,大学时某个酷爱旅游的哥们送我的纪念品,皮鞘早被我弄丢了,在节能灯下闪着寒光。
我对着更衣镜换好衣服,将短刀和强光手电在身上藏好。镜子里的人,就像一个得了传染病的民工,充满了滑稽感。
我自嘲的笑了笑,转身而出。
客厅里,十九已将罐头吃了个干净,正弓着身子对着猫抓板一下一下的挠着,姿势颇为古怪。
“你这是作什么妖呢?”我乐道。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既然吃了你的猫粮,我自然会完成你交待的事。”
十九表情严肃的说着,继续挥舞着自己的小爪子。我这才分辨出,她是在练习拳击的动作。
“就靠这王八拳?”
“不要小瞧我,我可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杀手。”
十九回过头,凛然地看着我,不怒自威。
我随手拿过柜子上一个带羽毛的小玩具,丢在地上。
“哈赤哈赤”
“没有感情的杀手”迅捷的扑过来,连撕带咬,和玩具纠缠成一团,在地摊上翻滚着,露出毛绒绒的肚皮。
我静静的看着十九,很快她也发现了不对劲。停下对玩具的虐待,吐着舌头,伸头看向我,空气中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十九的羞耻心只维持了半分钟不到,她注意到我的扮相古怪,立刻找到了话题。
“铲屎的,你穿成这样干嘛?”
“朋友搬家,我去帮忙。”
“搬家需要带口罩?”
“……他家灰大。”我随口敷衍着,走出大门。
“哦,那你快点,我等你。”
十九深情款款的说着,舔着玩具上的羽毛。
关门的时候,我刻意留了一条缝隙。
此行凶险,万一出了意外,我可不想十九被困在家里给我陪葬。
“抱歉啦十九。”我在小区门口,回望家中的灯光,暗自叹息,“要是我回不来,你就自己找个好人家吧。”
所以,在为女友复仇的路上,我心中最惦记的,是一只猫。
八月的夜闷热的让人有些烦躁,尤其是在你等一个人的时候,这种烦躁感不免更加强烈。
干燥的喉咙渴望清水,渴望香烟,我极力压抑着本能的冲动,因为我清楚,任何留下的痕迹都可能成为将我送上刑场的致命证据。
时间是八点一刻,我等的人快要出现了。
我调查了他很久,自从出事以后,他赔光积蓄,换了工作,在附近的工地打零工。每晚的这个时间,他都会喝得烂醉,从这里抄小路回家。
巷子的一头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间或有衣服在墙上摩擦的声音。
我将身子缩在垃圾桶侧面,握着高压手电的手微微颤抖,盯着地上被路灯拉长的人影逐渐靠近。
鼻子里传来浓重的酒气,一个胖子从我面前摇晃着走过,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我长身而起,高压手电精准的抵在他的脖子上,随着我按动开关,眼前顿时亮起一道炫目的电弧。
艹……我好像,把手电的方向搞反了。
胖子带着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转过来,看了看仍在发怔的我,又看了看我手中的手电,花了几秒钟才搞清状况。
“你TM搞老子?”
胖子骂了一句,挥拳打来。我只得抬起左臂抵挡,右手挥着手电胡乱的打着。
我本计划先用电击使他失去抵抗能力,不料却演变成了正面冲突。胖子比我强壮得多,加上喝了酒痛感钝化,一时间占尽优势。
我被胖子逼退到垃圾桶旁,心念一动,发力将它扳倒。
五颜六色的垃圾撒了一地。胖子踩在一个易拉罐上,顿时身形不稳。我借机一绊一推,眼见他偌大的身形倒飞出去,摔倒在地。
我喘着粗气,甩了甩酸痛的左臂,狠狠给了胖子一脚。胖子仰面倒在地上,哼哼唧唧的,看样子一时半会爬不起来。
我随手丢掉手电,从腰带上解下短刀,蹲在胖子身前。
“认识我吗?”我把玩着短刀,看着胖子问道。
胖子摇了摇头,满眼都是戒惧之意。
“现在呢?”我摘下口罩的一只耳朵,死死盯着他。
胖子依然摇头,大着舌头说“大……大哥,背光,我……我看不清……”
我无语,绕到胖子的另一侧。
“是你,那个小丫头的对象!”胖子吓得不轻,连带说话都利索起来。
“认识就行,免得黄泉路上做个糊涂鬼。”
一番搏命下来,我的紧张感早已烟消云散。虽然和计划有些出入,但总归是回到我写的剧本上了。
我划开胖子的衣服,跨坐在他身上,左手在他胸口轻轻按着。胖子的手抬了抬,想挣扎却力不从心。
“跟你说个事。”我找准肋骨的间隙,斜眼看着胖子说,“兄弟我生物学的不怎么好,一会找不准心脏可能得多扎两刀,不介意吧?”
胖子听我说完,脸上的表情变得丰富,五官紧缩在一起,想哭又哭不出来,嘴里呜哇乱叫着,继而发出一声哀嚎,晕了过去。
“一命换一命,你也别觉着不公平。”我将右手的刀缓缓抬起,“何况干完这事,我怕是也要栽进去。所以二换一,你还有得赚。”
“喵呜~”
巷子里忽然响起一声熟悉的猫叫,我扭头去看,正是十九。
她踮着脚,优雅地从地上的瓶瓶罐罐中穿过,来到近前。
“铲屎的,你要干嘛。”十九冷着脸质问我。
我嘿然无语,事已至此,我觉得一切无需多说。
“杀了他,并不会让你更好过。”十九将爪子搭在我的鞋上,昂头看我,“这句话我已经说过一次了,这是第二次。”
“站着说话不腰疼。”
我不理十九,挥刀欲刺,她却跳在胖子身上,用身体挡住心脏的部位。
“你给我让开。”我挥手将十九从胖子身上打落,嘶吼道,“你懂个屁,你TM就是一只猫!”
十九灵巧的在地上翻了个身,又跳上来,定定的看着我。
“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确定这是她想要的嘛?”
我为之一滞,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个温暖的笑容。
“我知道我劝不住你,即使我已经做了很多努力。”十九察觉到我脸上茫然的神情,知道她的话起了作用,“你快被仇恨压垮了,你需要宣泄,而我想,现在这样已经够了。”
“够了?”
“铲屎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出了命案,你那些小伎俩瞒不过警察的。仅从杀人动机入手你就会被列为主要嫌疑人,而一旦审讯开始……他们有很多办法让你开口。她不会想让你受这种折磨的,我也不想。”
一股疲惫之意自心底涌出,我从胖子身上站起,无力的垂下手,任由短刀掉落在地。
我瘫坐在地,和十九对视着。看出我杀意渐消,她跳在我膝上,轻轻蹭着我的胸口,轻声安慰着我。
“比起复仇,她更想要你好好活着。”
我摸了摸她的头,第一次发现,她是如此善解人意。
就在此时,一直摊到在地的胖子忽然一个翻身,抓起短刀,猛地刺向我。
“嗷!”
胖子暴起伤人,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十九却早有预感般扑了上去。
一人一猫甫一接触便同时发出一声大叫,电光石火之间又各自退开。胖子回头张望着,落荒而逃,脸上留下了三道清晰的血痕,显然吃了不小的亏。
十九弓起身子,背上的毛发根根竖起,对着胖子逃开的方向发出呜呜的低沉叫声。
等到胖子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另一头,她忽然晃了两晃,扑倒在地。
“十九!”
我大喊着,冲上去将她揽在怀里,愕然发现,她的肚子上已被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流出,伤势不容乐观。
“十九……你要挺住啊,我这就带你去医院。”
我撕下一截袖子,手忙脚乱的按在伤口上,试着为她止血。然而,单薄的布片很快就被染成了红色,显然是伤到了脏器。
“老……”
“你说什么?”我低头凑近十九,仔细的听着。
“老套…这个对白太老套了。”十九缓缓喘着气,声音微弱而平稳,“一般像你这样说,我肯定在到医院前就死了。”
“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猫有九条命的……”
“傻瓜 ,这你也信。”她抬起爪子,轻轻摸着我的脸颊。
肉垫的触感如此舒适,只是附着于上的温度,正以惊人的速度消散着。
“铲屎的,别难过。像你说的,我只是一只猫而已。”十九躺在我怀里,淡淡的说,“我现在很开心,因为这是你第一次抱我。”
泪水不争气的夺眶而出,滴落在十九头上。她抖着耳朵,眨着眼,似乎有些不舒服。
“别哭了,弄的我一身都是。”十九嫌弃的为我拭去泪水,“铲屎的,我有件事求你。”
“你说,我一定做到。”我抿着嘴唇,强忍着泪水。
“别再带着仇恨生活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有些事发生了就算了,没办法强求。”她说,“人生就是场遗憾,负重前行比轻身赴死更难。所以,答应我,好好活着。”
我用力点着头,将泪水甩的到处都是。
“啊,这样,我就放心了。”十九说着,露出了一个微笑。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十九的笑,淡淡的笑,给人一种温柔而善良的感觉。
视野中,十九的笑颜有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渐渐和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笑容重叠在一起,我突然意识到什么, 责怪自己为何如此愚笨。
“十九,原来你是……”
可惜的是,我已经没机会喊出那个熟悉的名字了。
十九歪头靠在我怀里,彻底失去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