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当我随便说说

我认识一个很远的人,她不知道我在写她,我已经好久不跟她联系了。但现在想起她还是会悲伤,她长着一张总是哭着的脸。

1

第一次见面,她说,你叫我小白。很白痴的名字。她吐一口痰在台阶上,抱着腿看我,“这个名字很白痴吧?”我让裹着花裙子的她挪到一边去,掏出钥匙开门,倾着金属精致的门把说,“进来吧。”

下一秒她已经把腿担在我的木雕茶几上,扭着头冲我喊,“嘿,你家真好看。”我把一杯水搁到她的手上,是精致剔透的直筒玻璃杯,她就着玻璃的反光端详自己的样貌。她的脸在水里哭泣。

她叫小白,姓氏不知,来历不详,她的脸上覆着鱼尾纹和苹果肌,看不出年龄和经历。她流浪到我的房子,坐在整面墙的青藤下等我把她带回家。她说,你家真好看,等我浪够了就来和你住在一起。

对了,我是这个好看房子的主人,性别女,爱好男,不喜欢小白。她缠住了我家的青藤和蔷薇,不愿离开,不说目的。白天睡阳台,晚上睡地板,我家空余了三张床,她却从来不愿躺到上面,她说你家哪都好,就是不能睡觉,没有人的味道。她总是这样,尖锐刻薄,又让我无法反驳。

我算是成功的人了,三十岁末,在南京最高的写字楼有独立办公室,放着我的相框和花叶绿萝。买了独栋的单层公寓,有整面墙的青藤和蔷薇花园,每天十二个小时以上踩尖细的黑色高跟鞋,裙子永远过膝五厘米。城市里的人不需要朋友,我永远无法透过办公室的磨砂玻璃看清窗外的同事和保洁工,我们都孤单而骄傲,一个人也能活得奢华干脆不带感情。但小白躺在我的灰白地毯上大叫,“你家该多点颜色了!”

我实在没有时间理她,我要在早晨六点半出门,在第一个红绿灯吃白面包,在七点十分准时踏进公司磨亮的地砖,跟每一个人微笑问好。十二点下楼吃公司的套餐,中午会有半个小时的休息时间,我就望着窗外发愣。晚上八点我会回到公寓,有时候会晚一点,要跟不熟悉的同事聚餐逛街交流感情。我回去的时候小白总是不在的,地板摆满她一天淘来的多肉和蔷薇干花,还有零零散散的稿纸。小白靠写字为生,每周寄一摞稿纸出去,在下一周的同样时间,寄厚厚的稿纸顺便取回几张纸币。十点之后,小白会回来,倒在地毯上呓语或者在厨房发酒疯,有时候会拉着我跳舞,趴在我的肩上小声说,“我什么时候能像你一样呢?”然后又傻笑,“像你做什么,你就是活得太累了。”

小白是个出色的写字人,她说得都对,如同她的到来,做了一场真实得发抖的梦。

2

她拉我去她驻唱的酒吧,我竟不曾知道小白是会唱歌的,只记得她的嘶吼招来多少邻居的举报。

我站在灯红酒绿的人群里,看着台上的小白,她难得地换下了花裙子,穿了一件白色的背带长裤,长发温柔地散着,低着眼轻唱一首《成都》。我只道她流浪狼狈,不曾想她的歌声却是久未听闻的清丽悠远。

一曲唱罢,小白又复了先前的野样子,抢一杯客人的酒,又撩了几个女客的裙子,她走到我身边,歪着头笑“怎么,是不是没见过我唱歌”。我别过眼不看她,轻抿一杯青柚汁,她一把夺过来,“我总觉得你是喝酒的人,别总拘着自己。”

她不在意自己的穿束像一个女大学生,大喇喇地伸过手揽我,像一个小流氓。

那天是我在二十岁后再一次喝酒,喝光了一打罐装冰啤,小白抿着威士忌靠在吧台上看我,我就又把她手里的酒抢来喝光。很奇怪,很久没喝酒的我还像以前一样,没有醉的太厉害,清楚地问小白从哪来,以后怎么办。

我记得小白的白衣服洒上了酒,她低着头柔和地用手帕擦尽。小白安静温柔的像一个良家女子,启唇道,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还会到很远的地方去。我大笑着揉她的长发,说她这不是废话吗。小白柔软地笑,可不嘛,人这一生,做什么都费事,说什么都是废话,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无吗。

我很少看到这样颓废的小白,我印象里的她一直自由不羁,不在意手里有多少钱明天能不能吃到饭。但她突然软弱了,在我泛上酒气的眼睛里,慢慢变成一朵萎靡的花。

我拉着她进入舞池,大声地叫给我们唱一首《私奔》。我只会跳拘谨的华尔兹,喊出来就有些后悔,小白大抵看出了我的心思,轻抱住我说我教你。小白带我跳了一支自由的舞蹈,是野性的民族风,我出乎意料地跳得很好,小白靠在我的肩上笑,你就该是这样的女子。

那天我还是醉了,拉着小白一支一支地跳舞,直到把所有的啤酒和草莓蛋糕都吐出来。这大概与我的性子不合,除了小白,没有人会给我点一块草莓蛋糕,我得到的永远是一杯八十五度的黑咖啡。但小白给我点了一块蛋糕,说我就该是这样的女子。

小白带我回家,最开始是拽着,后来背着,小白坚硬的蝴蝶骨硌着我的脖颈。她说你唱歌吧,你唱歌好听的不得了。我现在还记得自己零散的歌声:

“我在凌晨起床

我走着去远方

我抬头望你你可别笑

我就得这样走着去远方

你跟我一起么……”

我以为我不会唱歌的,直到第二天小白把录音给我听,真几把难听。我还是穿上灰色的小西装,熨平的黑裙子整齐地叠放成一摞。我往耳后喷香水,小白说我送你个礼物吧。

是一条哈达,被鲜艳的色彩挤满,但空隙里仍可见最初的纯白。是小白的手法,把所有颜色全部泼洒,就像她喝酒又吃粥,写字也唱歌,能流浪四方也会安静地蜷缩一角。

小白特灿烂地冲我笑,睡衣的黑色带子耷拉到肩膀,她说我从遥远的地方带它给你。她的嘴边粘着没洗净的牙膏泡沫,纯白的颜色。

我还是去上班,在第一个红绿灯吃白面包,但我告诉助理今天的咖啡里加两勺糖。

3

小白来公司找我,围着一条同样色彩繁杂的花围巾,她靠着公司大厅的柱子冲我笑,大声指着前台说他们不相信我来找你。我看了看前台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孩,把小白手指按下,说我带你去天台。

我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本能地不想小白出现在这里,她的花裙子被自己踩脏了一个角,她就把那个角挽成一朵裙边的花。

小白把脸缩在围巾里,整个城市的风都吹向最高楼顶的我们。公司的天台装修得很好,很多游客来这里欣赏这个繁华城市的全景。但我在最高的大楼天台上,看着这个城市的车水马龙,瑟瑟发抖。

小白冷得说不出话,把我的手拉过去塞在她的围巾里,意外温暖。

我带小白去我的办公室,一路的同事都诧异地看着她,小白就回一个没心没肺的笑。我拉着小白走得很快,高跟鞋磨着我的左脚拇指,我什么都没说,但小白附到我的耳边说你可以试试穿一双平底鞋。

小白在办公室坐了一个下午,我很奇怪她没有去喝酒逛花市,但我忙得厉害,实在没有时间问她的来由,直到夜晚来临,窗子外变成一片黑蓝。

小白还是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花围巾裹住她的半边脸,她的眼睛在柔和的夜晚光线里熠熠发光,像一眼月亮安睡的湖。

她把围巾摘下来系上我的脖子,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4

小白实在没有创意,她带我回了家,坐在那片蔷薇花丛的影子里。风很凉人,蔷薇的白色花朵蹭着我的头发,我把头发散开,像小白一样胡乱挠挠。

小白说你抬头看看。

是一小颗星星,很小却很亮的星星,埋在整片黑暗的天空里。

小白说我看过这个城市最久的夜空,每天都在看,每天都在找。这个城市最微不足道又独一无二的星星,在这片蔷薇头顶的位置。

她说你看呀,你的家里有颗星星。

小白冲我笑,皱纹奇妙消失,脸庞纯净仿若孩童。她说,但我不希望,你住在星星里。

她说白桦,你该住在你的心里。

我叫白桦,小白的白,她叫我的名字,也叫她的名字,她说你该住在你的心里。

但二十岁时,我大二,我就已经不知道我的心在哪里。它和我失散了。

小白还是去喝酒唱歌,我也依然穿高跟鞋黑裙子。但小白多聪明啊,她在清晨煮一杯奶茶,她开始做烫手的小蛋糕,她买了好看的平底鞋,说不合适扔给我穿。

她出现在我的家里,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还是保持着正常生活的疏远,小白也是冷清的人,但我承认,我开始喜欢她,一点点。

5

我承认我在改变,我不是永远都这样冷淡的,十二岁时我喜欢邻居的男孩,会做可爱的饼干写肉麻的蓝色纸条;十八岁我高三,拼命地学习,开始想要远离拥挤的小城;二十岁,大二,很多事来得猝不及防,我走在以为平坦的路上绊了个大跟头,我开始学会低下头匍匐前行。

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活了很久,谈不上享受,却也没想过反抗。但小白闯进来了,我带她回家,我试着与她相处,我开始喜欢她的生活模式。

但我害怕她的到来,害怕她笑,害怕她捧着冒热气的草莓蛋糕,害怕她突然有一天讲起远方美丽的天空。我得到四十岁,再到六十岁,还有三间大卧室和一个蔷薇花园。

但我能做什么呢,我不适合做边界以外的事,哪怕这个边界并不存在。

我三十岁,即将三十一岁,老无所依,且别无所求。

6

小白邀请我去旅行,是南京边郊的一个土丘,她说了一个名字,很短却不好记。我只能跟着她走,所有现代设备在贫瘠荒芜的山丘失去作用。

小白穿了一双很旧的登山鞋,鞋带长长的几乎拖在地上,她却走得很快,拉着我飞快地爬上山顶。

风很大,是呼啸,吹过耳边的时候却是轻的,味道是荒石风化的生锈味,我被小白握住的手有些发烫,大抵是风在吹的缘故。

我们很快到了山顶,路上的艰难看过去也不过是几百米的土丘。我和小白并肩坐在山尖上,是真正宽厚温暖的山石,紫色的荆棘花簇拥着我们。小白说,我来和你告别。

她来与我告别,手指生涩地摆弄鞋带,她不适合羞涩,更不适合悲伤。

她说她要离开了,去远方。我想象里,天是蓝色,海是青色,风是蔷薇花香的远方。与我的蔷薇不同,我的蔷薇,没有自由的味道。

我从背包拿哈达给她,说小白你给我系上。小白也在颤抖了,她说白桦你该是一个自由的女子。

我知道我的笑开始柔软,我学会把眼睛眯成一弯月亮,我承认,这比一杯苦咖啡美味很多。

我说小白你走吧。

7

小白还是和以前一样狠心,她的气息一个晚上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撕碎的稿纸,没有斑驳的酒迹,没有花裙子和干花瓣,连回声都没有。她消失得很快,连来过现场的证据都没有留下。

我还是去上班,还是六点半出门十二点吃公司套餐,但是我开始买一条白裙子,开始点一杯热奶茶,开始留长长的头发,开始在休息日挽一个任性的低马尾。

还有,我在规划一场旅行。从大二开始,便准备了十几年的旅行。

去小白说过,有山有海声音很柔和的地方。

我可能,本该是这样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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