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的那个冬季,是我印象里最冷的一个季节,屋檐与常青树上挂满了碎琉璃似的冰片,大雪日下夜下,堆在院子和门口的石板路上,结实实的好几层,怎么也无法除去。寒气从窗户缝吸进来,气流穿梭嗖嗖的响声常使我半夜里难以入眠。那时候起,父亲似乎获悉了一种打发时间的好方法——用炉火烤橘子吃。母亲在火炉旁哼着小曲儿,给孙子缝皮手套,朵朵是一条小狗,趴在暖气片旁,肚皮朝上,舌头吐出半截,小侄儿在挠它的肚子。
虽然那年冬天气候恶劣,但我们家的空气里都是烤橘子的味道。新闻里报道烤肉店门口,冻死了一个二十多岁醉酒的男人,屏幕上弹出的窗口里有打了马赛克的尸体的照片,头深深的埋在雪里,裤子脱了一半,两条腿光秃秃的露在外头,冻得像胡萝卜似的。父亲感慨天气的时候,火炉上烤好的橘子烫的小侄子嗷嗷乱叫。
那时候我念中学,每晚六点放学,天已经黑了,仍要骑着那辆换了两次电瓶的破电动车往家跑。我满脑子都在想头栽进雪里死掉的那个年轻人,我年纪那么小,还没有体验生活的快乐,不想死。于是总是小心翼翼骑车,车轱辘颤巍巍的在满是冰渣子的道路上滑行,手指脚趾冻的冰凉,两个脸蛋冻的通红。我的母亲给我买了三种冻疮膏,一种是黑色的像芝麻糊似的止痒,另一种白色的乳膏据说消肿,另一种透明色的兼具两种功效,母亲给我打热水泡脚,又将三种冻疮膏一股脑儿涂在我的手背和脚后跟上。
“孩子上学太辛苦了,太可怜了!”那是父亲对我说过的为数不多的暖心的话,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他说那句话的姿势与语气,带着父爱的光辉,令我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仍旧是那一年,但晚一点的时候,旧历新年的前几天,家里新添了一个新成员——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猫。小狗朵朵爱它,小侄子爱它,我也爱它,它有着翡翠似的大眼睛,灰色斑纹的绒毛,圆鼓鼓的肚子,和傲娇的脾气,它只想吃肉,常蹲在热腾腾的暖气片上,肚子咕噜噜的响,不让任何人触摸它的毛发。母亲给它起了个名字板儿,我觉得有点难听,可是叫惯了又觉得挺顺口的。无所谓,反正叫它什么,它都不会答应的。
板儿来了之后,我才开始爱上猫,我喜欢板儿拱起身子懒洋洋的模样,喜欢它肉墩墩的手掌,还喜欢它圆鼓鼓大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噜噜的声音。板儿来到了这个家一个月之后才和朵朵成为好朋友,朵朵有点笨,常四仰八叉的倒地,然后任由板儿睡在它身上。但新成员的霸道不影响我们的喜爱。
那个漫长冬季的积雪在春节的烟花声中慢慢消散,我们过着普通的家庭生活,包饺子、煮汤圆、做面灯,邻里互相送赠,在带着烧焦橘子味儿的暖炉旁,总算捱过了那一年。春天来的格外早,院子外的一株桃树率先开花,唤醒了正在沉睡的满院子的植物。板儿的领地由暖气片儿变成了二楼的房顶,它喜欢伸着腿的将肚皮暴露出来,肉嘟嘟的小掌朝向天空,仿佛等着什么来拥抱它。狗子上不去房,总蹲在院子里往上看,它滴溜溜的黑眼珠动来动去,尾巴来回摇晃,比去年看起来精神了不少。父亲热爱读的武侠小说在院子里经受了大雨和冬雪之后,躺在花园的围墙缝隙里头,变得又硬又黑,薄的如同纸板,母亲将它们抽出来放在炉子里烧掉了。有一天午饭时,父亲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们,我们都摇摇头,谁也不说侠客们究竟去了哪。
回到开始,烤肉店门口冻死了一个二十多岁少年的那段,新闻上打了马赛克的上身下拖着两条萝卜似的光腿那段。宋就是在那时候失踪了。
宋是邻居家的孩子,我上初中时,他已经要大学毕业了。书总也念不好,爱看些奇怪的文章,会修理黑白电视机,可以换灯泡。我没别的本事,但在喜欢宋的程度上近乎执着。记忆中我不止一次的缠着宋,喋喋不休的说我的梦想是成为他,他脾气好,但总是不屑的笑,说:“什么时候你不把任何人做为理想,才算是个成熟的人。”我迷上了他的潇洒和神秘,对于他的直白,我并未过多难过。
宋的肚子里有很多神奇的故事,故事里有时充满了阿鼻地狱似的残酷绝望,有时又是令人无比神往的虚幻的美妙王国。在宋失踪以前,我常与他厮混在一起。他经常梦见一个地方,那里的天空湛蓝无比,犹如头顶了一片汪洋大海。梦里他站在一个形状怪异的山峰上,能看见四周火红色的植物将远处的山峰染的格外不真实,像一幅巨大的调错色的布景,此外还有四周拔地而起的被爬山虎覆盖的,与山一样高的破败的空楼。在他的身体上方,是一株像树一般高大的向日葵,他站在向日葵的阴影下,看见它的中心渐渐变黑枯萎,他想拍照,却找也找不到相机,想挪步却怎么也挪不开了。
“这算噩梦吗?”
“算,”他说,“犹如置身于荒废了多年的破败空城里,语言失去了价值,有的只是寒彻骨髓的孤独。”
“孤独。”十多岁的我重复着他的话,渴望着总有一天和他一样,能深刻理解孤独。
宋失踪后,我没有表现出半点难过,相较于我父母的惊讶,宋母亲的冷静,我只有暗地里默默关注的份儿。哦,今天电视上又死掉一个,那个不是宋啊!万幸万幸!从那时起,我变得话少。
宋再次走进我的生活是在去年年底的时候,我从生活的城市回到父母居住的小镇,宋的母亲要搬走了,我去帮忙,她给了我一个本子。“那上头有你的名字,不知道对你而言重不重要,不过宋一直好吃懒做,没干过什么正经事……你要是愿意留着,当个念想吧!”
我从宋的母亲手里接过那个绿皮笔记本,泛黄的纸上描绘着宋氏风格的神奇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心头抽了一下。“我还是不要了。”我说。
于是宋的母亲将它扔进了垃圾桶,可在她忙活别的东西时,我又忍不住把它捡了起来,揣回了家。
他似乎早就知道我会看到这些。开头写道:
十三岁的胡小姐,
或者十四岁,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总之某个年龄的胡小姐,
穿过沼泽,
我生活在那里,
你将要去的那里。
接着便是大段大段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描绘,看起来全在围绕着一个叫做海棠镇的神秘的地方。它时而是高山丘陵,时而是汪洋大海,时而是风雪交加,时而是晴空万里。
我拿着本子去找宋的母亲。
“警察见过吗?”我说。
“见过,也拿走过,后来还回来了,说没多大意思。”
“没多大意思?”
“他们怀疑他多少神志有点问题,或者是迷恋自由创作的那么一拨年轻人写的无厘头的鬼文章,总之没什么用,他不是常常讲些奇怪的故事吗?他跟我讲过自己能看见一些地方,都是一些与现实很不相符的地方。”
“他常常爱讲的。”
“警察怀疑他精神有点问题,告诉我找回来希望不大,时间久了,连我也放弃了,我已经相信我的儿子有点问题,他是有点问题吗?”
我皱了眉头,不知该如何作答。记忆中宋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他是个正常人,只是与众不同而已。”没过多久便辞别宋的母亲,刺骨的寒风里飘荡着一股路边小吃难闻的气味儿。
也许是因为我当时年纪太小,又或许是因为已经过了七年,宋那双充满故事的警惕的双眼和薄薄的抿得紧紧的嘴唇,藏在我脑海深处,变得完美无缺,并且不动声色的影响着我以后看人的眼光。成年以后我照着宋的模样找过几任男友,但他们太难看了,也太无趣了。在笔记本事情之后的几天,我无论做什么都无法专心,脑袋里不时冒出二十出头宋的模样,毫无疑问,我们之间还有话没说。
“我该去哪找你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失声痛哭,印象里我是第一次这样为宋。已经七年前的人了,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流泪。可我明白我总要去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