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往火星

本文原创,首发于一个中年男人的桃园,作者:一溜烟云,文责自负。

月城(1)

“大蘑菇”号停下来了,我记不得从地球运来的“半成品”是第四十一船,还是四十二船,我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大约也是衰老的征兆,“月城”里面环境越来越差了,循环系统时不时就出现小故障,导致里面空气中的氧气含量迅速下降,二氧化氮浓度迅速上升,这个时候,我希望自己变成机器人,不会出现因心肺衰竭带来的窒息痛苦。当然,循环系统故障时间过长,导致电力系统崩溃,机器人不能及时充电,它们就会立马趴窝。充上电重启之后,一些系统就紊乱了,他们就会像人得了精神病一样举止行为错乱。有的则再也无法重启了,牺牲了,只能当废铁烂胶丢在垃圾坑了。三十年前的产品,属于超期服役,我最担心的是负责月球维修的那两台机器人,一旦其中一个挂掉,不能及时处理“月城”的故障问题,等地球大本营远程处理时,黄花菜都凉了。每当脑中闪过此念,我浑身像过电一般战栗不已、冷汗直下。

我不能死,我还有许许多多的牵绊和记挂。

我立在二层玻璃墙边望着外面,两个足球场大的停机坪内只有一台大蘑菇孤零零停着。麻子和驼子两个穿着沉重的宇航服将扶梯推到大蘑菇的舱门口,以前这些都有机器人做的,后来机器人的外壳破裂而得不到材料维修,到外面作业,风沙吹进去后,极容易坏。后来干脆都放在城内作业了。我每年年底都要给下面打个报告,要求更新一批机器人,总是被驳回来,机器人太金贵了,只能用在关键的地方。

“大蘑菇”号同样很老了,三十年前火星走私犯淘汰不要的,高价卖给下面的宇航局的。

地球联邦,总共十三个国家,十二个国家买了这种飞船。每年还得付给这些火星走私犯巨额的服务费。即便是火星五十年前的型号,地球联邦的任何一个国家都造不出来。联邦各国采购“大蘑菇”的心思是一样的——来月球跟火星贩子做交易和抢夺月球资源。

阳光照到停机坪三面的幽冷嶙峋的岩石上,反射出一道道光晕,显得异常诡异。越过停机坪往远处看是一望无际凹凸不平怪异的山石,一直延伸到蓝色幽深的浩渺宇宙,就这么望了几秒,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远方似乎有一个巨大的黑洞要将人吸进去。这是月球上呆久了产生的后遗症,我赶紧将目光收回,重新投在“大蘑菇”身上。

十几岁的“半成品”穿戴着沉重的宇航服,从舱门步履艰难地走下旋梯。这次送来多少个呢?他们将进入这座工厂,按着固定的程序,流水作业似的被加工,成为合格的产品。这项工序基本属于自动化,机器人训导师能完成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只有一些偏离预先设定的需要人工干预。老实说,这是个不坏的工作,清闲,并且赚得“贡分”也挺多。在这个孤悬母星的寂寞基地,你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精神失常。但是,另一方面,你会享受到比在地球更多自由,不会感觉每时每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如芒刺在背。

银河系各个星球的走私贩子不来了,这个星球亦如地球一样被先进的宇宙文明抛弃了。这里是地球遗民唯一的太空基地,也是目前能跨出的宇宙极限。

我猜想,以前那些上了年岁的老走私贩子凋零之后,其他星系的人对这个曾经的母星不屑一顾,彻底把它当作化外之地了。

挂在顶部的新风发出低沉的轰轰声,卷过一股冷风,我身上突然泛出一股寒意。

月城(2)

训导长,你不去一楼给他们训话?!

“僵尸”一号无声无息地从我身后走来,立在我的左侧。他声音像机器合成的一样冷硬,感觉不出一丝人的味道。我半边身子立刻感觉一股冷意,宛如一条毒蛇游到脚边,心里便不自在起来。

月诚总共有八只“僵尸”,跟我一起坐着大蘑菇来赴任的,对大本营的长老们来说,这些出自感化院的思训员像机器人一样可靠。我自懂人事之后开始,大大小小基地的实权都掌握在这些魔鬼一样的家伙手里,他们任何时候都可以秘奏长老会,他们可以随时祭出尚方宝剑。从接到任命那天开始,我就清楚了自己的位置,置身事外,如果可以,连傀儡都懒得当,全当发配边地好了。人们背后都叫这号人为“僵尸”。

我尽量远远地避开他们。有时候,你会感觉他们跟如同一批出厂的机器人一样,言语、举止、表情如一个模板设计出来的,很多时候,你分不出谁是一号,谁是七号,虽然他们模样、身材存在着差异。大约是我对他们敬而远之的态度,让他们随心随意地统治着这个基地,他们也没有找我的麻烦。训导工作基本在一层进行,僵尸们加上几个专门用于训导的机器人进行。没事,我总是呆在空旷的二层,无所事事地看着检修机器人对四周进行巡检。实际上我很多时候,不知不觉间,把僵尸们也当作机器人了。虽然他们跟我一样需要氧气,饮水,还有“黄泥巴”。

每期大蘑菇送来“半成品”,僵尸一号照旧会上来跟我说这么一句,这是例行的程序,三个月后,结束训导,他在上来说一句:训导长,下去给学员训话吗?年底要给大本营写总结报告的时候,他也会上来再问一句。我们一年到头总共说三四句话。

我被他死鱼一样的眼珠盯得很不舒服,我用他一样的表情和语气回答:我还要看着维修机器人,就不下去了。我很早就学会了跟僵尸们打交道的诀窍,那就你得把自己变成另一只僵尸。对他们表现出恭敬、献媚、畏惧都会引起他们疑忌,带来莫名的祸端。

僵尸一号听了,不再说什么,面无表情,转身离开,他行走的动作跟一台机器人并无两样,每一步的节奏步幅几乎分毫不差。

星际间的走私贩子绝迹之后,这个基地变得日渐无足轻重了。就采矿而言,几十年间,下面的联邦各国对月球进行了掠夺式的疯狂开采,表层几乎翻过来一遍了,而深层的矿源,它们既没有技术去探测,又没有技术去开采。除了联盟盟主国斯巴达,其他国家的人员都从月球基地撤走了。

斯巴达是人们窃窃私语时称呼我们这个国家的代号,暗语,人们说很多事情都采用这种方式,实际上,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我猜想斯巴达之所以留着这个基地,每年还在上面做投入,是要保留与宇宙走私贩子的优先接触先机。就像过往一样,谁先最先买到走私贩子们贩卖的武器和技术,谁就能掌控地球的主导权。

“半成品”鱼贯进入了月城,三个月的训导,除了伴随他们一生的思想训导,还要学习一些宇宙通用语、探矿技术和一些机械操作。成品之后的去向,我就不清楚了。很多人可能用一辈子都用不上这里所学的。

思训的内容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三十多年前,我还是半成品进入思想训导营的时候,僵尸们给我们灌输那些脱离地球的火星人、木星人等等星系的人处心积虑地破坏了地球,掏空了地球的资源,把地球的生命之火弄到熄灭,然后,他们凭着自己发达的科技能力大摇大摆逃往其他星球,他们要摧毁母星,连同上面的一切文明。长老会领导了地球上的人民跟他们进行了殊死的争斗,才拯救了这个星球。出了训导营,我成了合格产品,心里装满了仇恨。

跟着宇航员做助手,跟那些一百多岁的宇宙老走私贩子打上交道之后,我的脑子被劈成两半,我的世界分裂了。

我感到极其惶恐,我内心深处有了某些怀疑

地球上,除了大本营的长老们,谁能活到一百多岁?

那些一百多岁的宇宙老走私犯为何忍受着穿越星际的辛劳、孤独、失重的痛苦跑来赚一些对他们毫无用处的地球货币?

很久之后,我才弄明白了,他们像传道士一样,想拯救下面这些被抛弃的地球遗民。

老约翰好几次向我暗示,可以把我带往火星。

可是,我不能走,因为我心里有了一个重如山岳的挂念。

想起老约翰那张皱纹成堆慈和的脸,想起他那对明亮清澈的眼睛,我心里就泛起一股暖意,就像无边的浓重的黑暗中看到了一盏明灯。

月城(3)

训导长,我把你的“黄泥巴”领来了!

麻子高亢中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来。不用转身,我老远就能听出他的脚步声,长久的水手生涯让他的双腿饱受风湿之苦,走起路来脚步迟滞而沉重。海平面一年一年上升,越来越多的陆地被淹没了,地球人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和代价去海里寻找生存资源。在联邦各国,水手的规模和人数仅次于军队。在甲板上作业,日晒风吹浪打,人的身体消耗得很快,衰老自然快。麻子说自己才三十几岁,已经不能胜任水生的工作了。他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得到了这个孤独的闲差,水生赚到的“贡分”,在下面是仅次于士兵的。

老约翰曾经告诉我,斯巴达的“贡分”是其历史某个阶段“工分”的一种变种,按“工分”计你的劳动价值时,你还可以偷懒,出工不出力;而“贡分”就不一样了,因为贡献值的定义权和解释权完全掌握在国家价值委员会下属的“公民贡分大数据中心”这个机构中

麻子挪到了我的左侧,他整张脸晒得紫黑,斑斑点点的,像长满麻子。他来了三年多,至今我也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在斯巴达,人有没有名字不重要,从母体出来抱到育婴堂,嬷嬷们随意给你取个名,阿狗阿猫,三儿四儿什么的,大了上感化院,就会领到僵尸们给他的号码,一号二号三号……然后进各种职业基地学习职业技能,又会被重新分配号码;出工之后,叫什么也全看上面头头的偏好和心情,假如他给你取了一个臭屎的名,那就得老老实实叫臭屎。在斯巴达,没有什么比绝对服从更重要的了,几乎是斯巴达人生而带来,深入骨髓的纪律属性。麻子是我给他取的外号,他欢喜地接受了。就像驼子一样,斯巴达在月球硕果仅存的老矿工,实际年龄可能不会超过四十。他对驼子两个字也没有任何抗拒。

我花了一年时间观察他们两个,确认他们不是思训委员会派来的奸细或卧底,可以在一起无关痛痒地闲聊几句。毕竟,在这么个荒僻的渺无人烟的地方,说话是让你感觉活着的重要途径。但有一条最重要,那就是不能信任任何人。这是我活到这个年纪最重要的经验。麻子和驼子幸存下来,一定不仅仅是运气这么简单,在两张忠厚的面孔之下,一定藏着不少特别的秘密。我们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的秘密,不能露出一丝一毫来。

我接过麻子递过来的“黄泥巴”,瞥了一眼,摇摇头。

一点不觉得饿,可能上了年纪吧。

麻子倒爽利:这玩意跟屎一样难吃,他冲我一笑,试探地问道:当时火星的走私贩子也是带这个吗?

这是个有风险的话题,往下聊很容易触犯红线。我只能沉默以对。

“黄泥巴”是跟火星走私贩子众多的宇航食品中的一种,样子像软乎乎的一团黄泥巴,用真空塑料袋包装,营养全面,易于吸收,保质期可达十年。大约是因为配方不算复杂,生产工艺又简单,地球联邦的各个公国学到手之后,发现它不仅可以给宇航员当食物,同样可以给士兵、水生、矿工当干粮。于是,地球上的各个食品厂开足马力疯狂生产。斯巴达的长老和各个委员会的头头们尤其钟爱这款食物,据说储备了足够供应全国大大小小的基地三年之久的黄泥巴。

要命的是,地球上的黄泥巴生产经常偷工减料,跟火星球产的黄泥巴有天壤之别,我是吃过火星的黄泥巴的,软糯香甜,吃过之后唇齿留香,下去之后肠胃很舒服,暖融融的,被吸收得很干净,二三天都不用怎么排泄。下面产的,每况愈下,早期的有酸甜咸涩的滋味,现在的,进到嘴里味如嚼蜡,经常让人感到腹胀,更要命的是便秘,屎到屁眼就是拉不出来,蹲两腿发麻还不能排泄完,排便一次比干重体力活还觉得累。据说,供应月秋基地的已经属于中上等的了。我现在还不想吃,便揣进口袋里。

麻子早扯开包装袋,几口就吞下去了,指了指我们身边空旷的大厅。

“要是种上一大片蔬菜、果实该多好,再养一群鸡鸭,想吃什么吃什么,活得多得劲!”

我听老约翰说过,从前他们把月城修建得如同一个风景优美的山谷,一个令人流连的星际酒店。斯巴达抢占了月城之后,很快,一抹绿色的东西都看不到了,跟外面一样荒凉死寂。

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我就沉默以对,他们两个都知道。每个人都给自己划了一个安全圈,也是牢房,不越出界,至少你在心理上会觉得是安全的。

麻子看出我心不在焉,转身离开,一面摇头赞叹道:你说怪不怪,这批孩子眼里闪烁着光亮,闪得我心里腾腾乱跳。

麻子的每个字钻进我耳朵里去了,我浑身激灵一下,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月城要出事了。

月城(4)

很奇怪,麻子、驼子这样地位卑微的人竟然有一种愚蠢而又令人羡慕的乐观精神,他们积攒的“贡分”少得可怜,他们很可能等不到退休的一天。可是,他们似乎从来不考虑什么,用一种逆来顺受的姿态承受着将来的一切。

麻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明天对我太遥远,我一秒钟也懒得去想。他经常向我讲起出海的过往,在巨浪滔天的凶险莫测的海上航行,随时都可能被拍到水里,葬身鱼腹。

你目睹过大海的狂暴之后,人间的一切都算不了。有时候,驼子抱怨月城像一座监狱,麻子补充道,下面无数大大小小的基地又有哪个不是监狱。整个社会何尝不是一座大监狱?整个地球又何尝不是呢?

从他口里经常蹦一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不知他在下面的时候就口无遮拦,还是到上面来了才变得无所顾忌。

一百多年前,当那些科技发达国家一个个迁居到银河系的其它星球之后,留下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地球上的世界格局随即发生巨大变化。时势造英雄,斯巴达的建国者们抓住昏庸的统治者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利用火星贩子那边得到的武器,推翻了旧政权。据说他们从一万年前希腊联邦的斯巴达体制得到非凡的启示,将整个国家进行了斯巴达化的改革。整个社会改造成了一个大兵营,消灭私有化,消灭家庭,一切公有,按贡献进行分配。

全体国民必须按照国家的需要进行各种劳动,而且只能绝对服从。每个人都是国家的资产,女人和男人成年之后,需要为国家生育下一代,但不是采用组成家庭的方式。女人十六岁以后,进入基地组成一个生育中心,由基地组织相邻的其它几个基地的成年男子过来交配,随机搭配,每次组合都不一样。女人一旦怀孕就不再进行交配,而是转往生产中心,胎儿生下之后,立刻抱离母体到育婴堂集中抚养。生育之后的女人经过两个月的恢复期,投入到正常工作,一年之后,重新回到生育中心交配,生育,循环往复,到三十岁之后,国家不需要她再生育了,就回归正常岗位上贡献价值。

据说,最初男人交配也算一种贡献,也能获得贡分,后来成为一种额外的奖项,只有表现好的才能得到交配权。到现在,需要缴纳不菲的贡分才能被选中前往生育中心。各个基地都有仿真的娃娃,大都肮脏而粗糙,这倒是免费的,很多男人宁愿自己解决。

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一切似乎正在变化。有一次闲扯中,麻子说,斯巴达这台老机器的螺丝松了。

靠着这个体制,斯巴达成为新的地球霸主,征服了若干个国家当作殖民地。地球上剩下的二十几个国家断断续续打了几十年。火星走私贩子下来后,看不下去了,游走各国领导人之间调和,用他们先进的智能系统演算给他们看,再这么扔致命的武器,不出一百年,地球上人类将死绝,谁也不能幸免。总算让杀红了眼的军人们停了手。于是,各个领导人在火星走私犯的苦口婆心主持下,成立了一个联邦,假想敌是其他星球。会议的地点就在我脚下的月城。

这些都是老约翰告诉我的。这是斯巴达的绝密信息,普通人根本不可能接触到,也没有途径接触到。

麻子下到一层了,他总带着一种无药可救的榨客观,这让我困惑不已,这无论如何都是装不出来的。他见到僵尸也总会说上两句,即便他们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瞪着死鱼一般的眼珠连眨也不眨。但我也能感觉出僵尸们似乎也并不讨厌麻子和驼子两个。

这船半成品进来后,下面立刻有了一些响动,打破了月城的死寂,这是以往任何一期不曾有过的。

麻子快活的声音传上来,翻一个,对,翻一个,简单得很。

我走到二层大厅中间,掀开一处木板,露出一米见方的观察口,地板嵌的是一块透明的钢化玻璃,上面能看到下面,下面不能看到上面,这是斯巴达接手月城之后做的改造。我俯身往下看,三十几个少年脸上带着兴奋的表情,正在玩闹。他们在享受失去重力各种奇妙感觉,轻轻点地就能高高跃起,倒立、翻筋斗。麻子像个孩子一样跟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僵尸们立在一旁看着,居然没有呵斥和制止。一对对死鱼一般的眼珠渐渐眨动活泛起来。

一个面容英俊的少年冲最里头一个喊道:阿敏,火箭飞射。弓起身体两脚一蹬,飘飘悠悠地冲对方弹射过去。

阿敏?!这些半成品有名字,他们是什么来头?我心里疑窦丛生?跟下面隔绝久了,闭目塞听,难道下面变天了?!

C殖民地(1)

晚餐时间,麻子和驼子上到二层了,给我带来了黄泥巴。中午的黄泥巴我还揣在兜里,很多时间我都呆在二层大厅,大厅的一角有火星走私贩子们留下的旧沙发,表皮已经破烂不堪,而架子仍旧很坚实,我站累了就躺在上面,望着上方纵横交错的、大大小小的支架和高高的透明的穹顶,阳光被上面的特殊的材料吸收转化成能源,进入到循环系统,给月城里面提供了地球一样的生存环境。这项高深、复杂的技术下面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掌握。地球上仅剩下的十几个国家的科学技术水准日复一日地退步,他们的封闭体系决定了他们将悬崖坠入深渊的结局。斯巴达文化、思想的荒漠也长不出科学之青苗。火星走私犯留下的两台机器人还能维修月城,地球遗民连很多从前能制造出来的设备都造不出来了,即便所有的设计、生产资料都存在国家档案馆的服务器里面。实际上,他们制造杀伤性武器的能力也大不如前了,虽然他们下的本钱越来越高。老约翰说过,一百多年前,那些科技发达的国家还没完全迁移之前,他们的人工智能系统就准确预测到了这种趋势和走向。实际上,那些火星国家的领导人在彻底清除还是彻底放弃地球人的两种选项之间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最后,任地球人自生自灭的选项占了微弱的优势。我记得老约翰曾经跟我讲过,每个星球就像一个火炉。地球这个火炉本来还在熊熊燃烧,还可以烧很长时间,可是人类自己却有意无意地把炉内的柴火一根根抽出来,地球的火炉一旦熄灭,附着在上面的一切生命自然也不复存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太阳落下去后,上方是一片深邃辽远的宇宙苍穹。一个个或昏或亮的行星闪耀着。那一刻是老约翰的火星呢?想到这里,我从心灵深处发出一股震颤。

屋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去,机器人充电之后电压不够,灯管就会滋啦啦响着,火线跟着昏暗下去,斯巴达生产的机器人笨拙又耗电,也很容易出故障,而老约翰带来的维修机器人,依旧还在稳定可靠地工作,它们是这个基地存在的最重要的保障。

矿业局在月球疯狂开挖之初,对月城垂涎三尺,千方百计给长老会的老头们灌迷魂汤,说月城给他们,采矿效率会提升一倍以上,成本也能缩减三成云云。

宇航局头头一句话打消了老头子们的经济账,大意是,月城倘若被搞坏了,就彻底断了跟火星的联系了。宇航局的专家们说,月城留下了很多现今未破解的火星技术,研究明白了可以把整个国家的技术拉升一大截。

宇航局似乎派过几批技术人员过来,东看看西看看,拍了一堆照片,绘制了一堆图标,成天跟在运维机器人屁股后面研究再研究,吃光大蘑菇带来的黄泥巴,又坐着大蘑菇拉着一捆捆资料带回地面,二十几年过去,似乎也没研究一个二五六出来。

麻子几口吞下黄泥巴,将包装袋在手里揉得簌簌作响,望着我呲牙一笑,露出黑斑点点的大板牙和暗红色的牙龈:训导长,不饿?想下面了?

我蓦地醒来,呆了一下望着他,他的声音像回音荡回来一样。啊!啊!

这批……这批孩子似乎很活泼……

驼子举着黄泥巴的手停在半空,停止咀嚼,背弓成六十多度,脑袋像缩在龟壳的龟头,他脸色苍老憔悴,布满皱纹,看上去像六七十岁的人。矿务局没能抢走月城,矿工们只能住在矿务局搭建的简易工棚里,仿造的循环系统既不安全也不可靠。旷工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五点四,驼子来月球挖了九年的矿居然还能活下来,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浅层矿挖完之后,采矿成本越来越高,矿工们就一批批撤下去了。驼子算最后一批。恰在此时月城基地的训导内容增加了矿源勘测、采矿操作等内容,于是就向宇航局申请调入一名经验丰富的矿工来协助教学。调令到了矿务局,最后一批矿工们正好坐在大蘑菇上等着起飞,宇航员接到下面的通知在驾驶室一广播,驼子就将手举起来了。他留了下来。

也许他想再多赚两年“贡分”下去养老。驼子沉默寡言,一声不响,但你不会感觉他跟僵尸一样,他眼神经常带着一种惶恐和紧张,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与麻子的快活、张扬形成鲜明的对比。

麻子嘴快:这些孩子是从C殖民地选出来的。斯巴达已经没有这样有活力的孩子了。斯巴达基地训导出来的孩子只是一台台机器。

驼子眼睛一闪,张着嘴巴咕噜道:殖民地呀?!

麻子得意地翘起嘴角,大笑道:咱当水手的,风浪里讨生活,随时可能嗝屁,可是有一条,消息灵通,港口或海上碰到其他国家的水手,凑一起喝酒扯淡,世界上什么消息都知道了,不像封闭在基地的,思训员说什么就是什么。说着他瞟了我一眼。

我目光不觉闪避了一下,C殖民地,这个词在我的脑中闪了一下,好熟悉呀,可是一时怎么又记不起来呢。

麻子见我没反应,卖弄似的说道:哎,驼子,家庭、夫妻,你听过么?驼子听了,晃了晃粗大的脑袋,一脸迷茫张望着他。

你不知道吧?殖民地国家每个国民都有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父母、孩子一起生活,殖民地的男人成年了就会娶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生儿育女。男人出门赚钱养活一家人,女人在家做饭带孩子。

钱?驼子越听越迷糊

是的,钱,不是“贡分”。我们去殖民地港口就要换他们的钱,才能购买食物和饮用水。嘿嘿,这种事情不是三五句话能讲清楚的。不给你讲三天三夜你是不会明白的。麻子说话的时候一直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心里一直默念着C殖民地。我因何感觉如此亲切如此熟悉?

C殖民地(2)

一幢宽敞豪华的别墅内,一个年老的男仆躬着身子,引着一个青涩、拘谨的少年从门厅往里走,他们赤着脚,走在打着黄蜡的、光可鉴人实木地板。中间的波斯地毯上,几个穿着闪亮锦缎衣服,将身体裹得凹凸有致的年轻歌姬正在歌舞。少年的目光越过舞女,瞥了一眼坐在南面一把大交椅上的一个中男人。他正好也把目光投了过来,凌厉的眼神让他心里一激灵,目光慌忙闪避。男人身后站着三个女人,脸上都带着敬畏的神情。男人冲歌姬们摆摆手,她们立刻止舞,悄悄地两侧退下去,让出中间的位置。仆人引着男孩走近男人,男孩又偷偷地抬头望了男人那张威严的面孔,稀疏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浓密胡子打理得整齐干净。他的面目有些浮肿憔悴,想是连日酒色过度所致。男人身后站中间的中年妇人冲少年点点头,有些紧张冲他笑道:快叫爸爸。

爸爸这个词对他不算陌生,母亲在他跟前经常提起来。爸爸是斯巴达的高级官员,很有权势,每年来殖民地度假两个月。爸爸养着他们母子,让他们吃穿不愁。不过,他从来没见过爸爸,母亲只给他看了一张爸爸跟其他人的合照,他看了,吓了一跳,照片中的男人们目光都很凶狠,露出来一股杀气。他不要再看了。照片摧残了他对爸爸的很多想象。每当照片中的男人们出现在梦境,让他猛然惊醒,浑身汗下涔涔。

爸爸!他艰难地从喉咙喊出这两个字,自己听着也怪怪的,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

男人点点头,冰冷的眼神慢慢融化,闪过一丝温情,嘴角略上扬了扬。冲他招了招手,说了一句斯巴达语。他没听懂,抬头望着母亲,女人笑道:你爸爸让你过来。

他小心地走到男人跟前,男人站起来,比他高出一头。他穿着当地宽敞的白袍子,遮挡住发福的身体,他伸出手摸向少年的头,赞许地点点头。

我的儿子,长这么高了,可以为爸爸做些事情了。

母亲轻声地给他翻译,他听懂了,爸爸的手掌修长、冰凉,摸得他很不舒服,从窗户吹进来带着腥味的海风把他额头的汗珠卷进眼睛里,让他感觉一股刺痛。

我猛然从床上坐起……

吊顶上的灯光闪烁着,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房间里一明一暗,显得很诡异。机器人充电的时候灯光总是这样。我掀开被子,下床起身,跻着鞋走出房间。二层原先有各处二十几个房间,一间十几二十平米,后来大部分都拆除了,只留了一间用作指挥室。历任训导长就住在这里。我开门出来,四个篮球场一般大小的大厅显得很空旷,光线幽昏,北侧靠墙一排充电桩,十几台机器人立在那边正在充电,岩石一般岿然不动。大厅中间一张行军床上麻子摊开四肢,正在酣睡,隔着他十几米的位置摆放着另一张行军床,驼子像一只老猫一样蜷缩着侧卧,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梦话。他们白天将行军床收起来,放在墙角,夜里打开来,想睡哪儿就睡哪儿。

夜半时分,我从梦里惊醒的时候,就这样立在房间门口,望着他们。心绪渐渐平稳下来。我很奇怪,麻子十几年在惊涛骇浪里出没,怎么会不做噩梦,睡得如此安稳?

我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瞪着眼珠望着穹顶,湛蓝的天际往上无限延伸,仿佛海潮退去。我似乎闻到了一股海水的咸味,海风潮热,阳光打在海面上,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

啊,沙滩,金色的沙滩,棕榈树,一排一排的棕榈树色。铁丝网围起来的一片海滩,一群男人带着一群女人、孩子晒太阳,悠闲地吸着椰汁。

一个年轻的男人躺在棕榈树下的帆布椅上,惬意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一个穿着泳衣大腹便便的老头走过来,挨着他躺下,指了指正前方海波里戏水的一个年轻姑娘,我儿,你留意她很久了,看上她了?好好干,她会是你的。

年轻男人脸色蓦地一红,慌忙把目光收回来。

然而早就沦陷在这个斯巴达与土著的混血女人的天使般的面孔中。他一次一次想象着抚摸着她瀑布一般浓密黝黑的头发,火辣的身材,她的眼神带着土著女人少有的野性和挑衅。

C殖民地,C殖民地!我机械一般折腾坐起,一瞬间,很多往事从记忆深处翻上来,历历在目。

当你以为遗忘干净的时候,它却不经意浮上面来。

C殖民地,我梦中难以割舍之地,我的欢愉之地,我的伤心之地,我的噩梦之地……我的肌血,我的伤疤……

C殖民地(2)

阳光被穹顶的过滤之后,打在脸上暖融融的。我睁开眼睛醒来,麻子高亢沙哑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我就是知道,C殖民地是斯巴达男人的天堂,天堂!

他大约在跟驼子争辩什么,没有听到驼子的回应,两人意见不同时,麻子提高嗓门,辩论就结束了。很奇怪,驼子这种性格如何能在残酷恶劣的矿井活下来。我下床穿上鞋走出去。

麻子看见我,扬了扬手里的黄泥巴,训导长,你的早餐。

昨天的晚餐我不记得吃没吃。中午的黄泥巴被我丢在房间的长桌上。我摆了摆手,我还没漱口呢,你们两个一大早吵什么。

麻子笑道:我们讨论是生育中心好还是C殖民地好。

驼子讪讪笑道:殖民地虽好,我们没资格去。

麻子大笑,我也没去过,但是我听个C殖民地的水生介绍过。我知道比生育中心好,生育中心的女人有时还不如仿真娃娃。殖民地的女人个个柔情似水。没有一个斯巴达男人能抵御住诱惑。

麻子说着目光瞥上我,训导长,你给评评理。

我被他问得一怔,支吾道:我……我……我也不太清楚,我也没……没去过。哦哦,我还没洗漱。我不想跟任何人谈论C殖民地,那会不小心露出我的处心积虑隐藏的秘密,也会撕裂我已经愈合的伤口。我走到北侧的水池刷牙、漱口。脑子不受遏制地想着C殖民地的事情。

一百年前,与斯巴达相距一千公里的C殖民地还是一个封闭的、教合一的集权国家。核心权力被几个大家族牢牢掌控,死气沉沉,毫无朝气和活力,百姓们命若蝼蚁,被严密地监控着,随时可能被投入监狱或遭受杀戮。斯巴达的舰队从东海岸登陆之后,兵锋所向,最高领袖的军队立刻土崩瓦解,土著们箪食壶浆迎接入侵者。不到三个月,斯巴达就打下全境,土著们没有激烈的反抗,与侵略者达成协议,臣服于斯巴达。斯巴达长老们很清楚,两千里外的领土不可能长久占据,于是采用跟土著合作,把一部分权力释放给他们。政府里面,中下层官吏都是土著精英。

C殖民地三面靠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风景秀美,气候宜人,不久就成为斯巴达上层的后花园,他们在四季温润的东海岸建立了一个城市,安顿他们的后宫及混血子女。权势次一等的,各个基地的头头脑脑则中部西部城市建立了自己的后宫城,斯巴达混种家庭比土著纯种地位更高,生活也更优渥,到如今,C殖民地四分之一的人口是混血种。

大约斯巴达的基因比较强大,混血种的样貌比较偏向斯巴达,除了气质上的差别,乍看之下,混种和斯巴达纯种没有显著的差别。

我洗漱完,麻子还在那里等我,他吃完早饭,静静地站在玻璃墙内望着外面出神。我走来时他竟然全无觉察,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此刻,他大约也在想自己那些不愿向人或不能向人提及的往事。

灿烂的照耀着月球幽冷的被挖的凹凹凸凸的表面,折射出斑斓的变幻莫测的光线。如果远在地球观测,月球恍如仙境。即便见惯了,也还是会感觉这是一种美景。楼下的尖叫声、欢呼声响起来。麻子罕见地沉默不语,只是深沉地望着外面。我感觉有点饿了,从他的手里夺过我的早餐。

训导长,如果没有当年的月城惨案,月球是不是变成了另一个火星,慢慢地有了河流、植被、动物......地球人的子孙后代也就有了未来的家园……麻子转向我,目光锐利的如同刀锋,直抵我内心幽深阴暗的地方。仿佛洞穿了我一般,我竟有些慌乱,期期艾艾说:什么月城惨案,我怎么不知道,你上来干什么?查案?!

麻子一怔,恢复到从前的玩世不恭的神态,笑道:我废人一个,在船上没什么用了,不然我肯定要葬身大海。我喜欢凶险的波涛里那份难得的自由。

自由,自由。我嘴里喃喃道,这个词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将我锤成粉碎,一股钻心的痛楚从心里扩散到全身。

训导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要不要唤机器人医生来!麻子关切地望着我,自嘲道:我们这样的小角色能改变什么呢,一台开起来的庞大机器,挡在它前面试图让它停下来的人都会被它碾得粉身碎骨,可是它螺丝松了,如果有几个勇士能把它拧下来,说不定它就停下来了。不然等他们重新把它紧上,再等下一个时机,地球也许就毁灭了。

我死死地盯着麻子,一字一顿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麻子目光与我对峙,没有丝毫的怯意。

楼下响起了滴滴呜哨声。极是悦耳。

麻子朝我呲牙一笑,露出那几颗丑陋的大板牙:训导长,不下去看看你的学生们?

C殖民地(3)

C殖民地出生的孩子很难看到一丝斯巴达烙印,斯巴达工厂出产的孩子,在思训和纪律的训练下,变得死气沉沉,毫无生气,成为一台台机器或者没有灵魂的僵尸。他们如同大型养殖场养殖的牛羊,没有一头敢出头,任何时刻都想拼命地躲在群体里。C殖民地出生的孩子,像丛林中野生动物,机警而充满活力。这种局面是斯巴达长老们未曾想到的,最初的几任C殖民地的斯巴达总督如同接待处主任,主要工作是接待和服务好斯巴达大大小小的权贵以及他们在当地的嫔妃和子女。C殖民地的传统旧势力打掉之后,留下了大大小小的权力真空,没有一个势力能把它统一起来,于是就分割成若干势力,他们都需要斯巴达的支持。斯巴达也乐得分而治之,索性把整个殖民地分成十三个州,让他们互相牵制。这种不伦不类的体制给民间留下很大回旋空间,民众的思想如野草般疯狂生长。尤其是混血种,越来越瞧不上父辈、祖辈。斯巴达的权贵们明显感受到了这种压力,C殖民地这股思潮不声不响地侵蚀着斯巴达这艘已经锈迹斑斑的巨轮了,斯巴达筑得高高的堤坝开始松动了,如果大坝决堤,整个斯巴达将荡然无存。

我立在楼梯口远远地望着这帮孩子。

僵尸们似乎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似乎也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局面。

以前,半成品来,按训练表,每个时间段赶到不同的教室由专门的机器人授课。一天课程结束之后,进行各科目的考试,让他们互相竞争、互相嫉妒,互相监视、告密,思训的僵尸负责评判,思想与成绩两个大向,ABCDE五等,决定他们前途命运。

三四个孩子吹着C殖民地特有的竹笛,另一些孩子一面望着外面,一面手舞足蹈,说说笑笑。竹笛其实就是一片拇指长短的毛撇片,含在嘴里吹出各种曲调,这种乐器对演奏者的要求极高,不过C殖民地的小孩从小就开始训练,很快就能掌握并吹出各种曲调。C殖民地原先有不少传统乐趣,风格热烈欢快。二百年多年前,进入到巴思鲁王朝统治时期,民间音乐被斥为淫乐,是对神主的不敬,因此严厉禁止,警察突入百姓宅邸收缴乐器集中销毁,私自演奏将被投入监狱。有个勇敢的乐师发明了篾片这种乐器,很快像燎原之火一样迅速在民间扩散开来。被斯巴达殖民之后,传统乐器不再禁止,可是人才零落,很多技法已经失传了。篾片反倒成了殖民地标志性的乐器。麻子早跑过去,跟他们打成一片,对着外面指指点点,给身边几个孩子讲述着什么。

训导营的第一节课是僵尸们给“半成品”立规矩,违反纪律将接受什么样的惩罚,惯常的做法是先抓一个典型出来,杀鸡儆猴。

僵尸们很快感觉了我的存在,僵尸一号向我投来一瞥。那个叫阿敏的孩子也发现了我,目光直直地向我射过来,像C殖民地东海岸热辣无畏的阳光,几秒钟后,其他孩子也发现了我,他们停止吹奏或说笑,把目光齐刷刷投向我。我感觉一股海浪涌了过来。

僵尸一号忽然冲他们厉声喝道:一分钟内,统统给我回教室上课,你们给我记住,在斯巴达的任何基地,你们必须牢记两样东西:纪律和服从。昨天给你们说过,念在你们是C殖民地的出生的,从前没有接受这方面的专门训导,给你们三次机会。你们已经毫不珍惜地挥霍掉了。从现在开始,谁再敢触犯,将按照基地的惩戒条例执行,绝不姑息。

大厅内哑口无声,孩子们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去,鱼贯地走向教室。

僵尸一号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带着众僵尸押着小孩们进到教室。

很奇怪,我没感觉到这帮孩子有被僵尸一号震慑到。我感觉他们好像合谋好了演了一场戏给我看。

我心里疑窦丛生。麻子含沙带影对我讲那些话,孩子们海浪般无所顾忌的目光,僵尸们一号意味深长的眼神。他们都针对我?这里所有人都针对我?我一个不管事的闲人因何一瞬间成了众矢之的?

我上楼来到指挥室,潜意识里有一股冲动,要跟下面的大本营联络。

C殖民地(4)

孩子们,你们是从地球选拔出来的最聪明的一群孩子,地球的未来取决于你们。我们几个一百多岁的老头举办这个训练营完全是为了你们。在传授你们各种知识和技能之前。我要给你们上人生最重要的一课,希望你们牢记在心里,不管以后你们的人生境遇如何,你们都要恪守一个基本的信念,那就是爱才让人类走出绝境,爱让人类不断进步。如果没有爱,人类将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真相。你们的国家告诉你们,人类迁移到火星上最初的一群人是监狱里的死刑犯,这是一个精心炮制的谎言。在火星上建立定居点的第一批人是地球上最富有冒险精神、最富有奉献精神的一批人,他们之中有科学家、有工程师、有律师、有大学教授、有工人、有巨富、有传道士……他们都很明白火星旅途中的各种风险……他们明白自己作为探索火星的先驱的责任和意义……

实际上,在火星定居并生存下来,并没有完全像AI推演的那样,他们遇到了重重的困难与挑战,他们不仅要处理火星环境的问题,要处理他们之间的问题,还有处理好与机器人之间的问题。这远不是一群死囚犯所能够处理的。假如他们之间失去信任,相互防备,相互算计,机器人很快就会学会,他们和人类将无可避免地陷入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他们就不可能制定出多形态生命在火星生存和发展的重要基石——《火星宣言》。

人类在地球上进化300万年,有史文明不过区区一万年,地球上的人类几乎每一年都会发生战争,相互屠杀,屠城、种族灭绝。如果人类进程都是由那些战争狂人、杀人魔王、权力强人主导,那么人类早就毁灭了。人类的文明早就不复存在了。人性的黑暗在他们身上会得到淋漓尽致的释放和扩散。

幸运的是,人类每个时代都有心存大爱,英勇无畏的伟人,他们用超人的智慧和勇气影响了人类历史的进程,把握了人类命运的方向,将人类从沉沦和堕落中拉了上来。AI会向你们展示人类在地球上的完整历史,你们会有自己的认知和判断。移民火星的那些国家为何放弃仍在地球上的其他同类。

AI推演,他们到了火星上会破坏火星的规则,挑战火星的秩序,冲击火星的稳定的生态平衡,AI将他们定义为异化的人种。移民之前,各个国家的领导人讨论地球的未来,产生巨大的分歧,接近一半的领导人认为将地球清理干净有利于整个银河系的长治久安,也会延长地球自身的生命。最终还是人类内心的良知善意占了上风,另一半领导们认为只要地球人还有家庭,互相之间还有爱,哪怕是很小范围内,在地球之火熄灭之前仍有希望,我们不该放弃他们。我们不应该浇灭他们的希望之火。

孩子们,你们知道么,作为第一代火星人,我们对地球仍充满眷顾和依恋,我发起了一个拯救地球协会。很多像我这样的一百多岁的老头加入了协会。我们来日无多,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给地球带来一点改变,点亮一盏灯。即便大部分火星人已经放弃地球了,不再关心地球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了。他们探索的目光在更广阔的银河系其他行星。

为了跟你们的国家打交道,我们不惜扮作星际走私犯,地球下面的老头子,虽然比我们更年轻一些,他们的头脑还在两万年前,还在茹毛饮血的旧石器时代,里面装的都是如何征服更多的领土、如何牢牢地掌控权力和财富,如何更好地统治和愚弄人民。他们需要更多的军队,更多的警察,更多的密探,更多的武器……他们从来不会主动做出改变……

孩子们,你们心里一定感到很震惊,一时难以接受。你们任何一个国家的领导人听到我这番话都会派士兵来杀死我们。但我一定要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月城了,我们的生命将走到尽头,也许再也回不到火星上去了。

孩子们,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我们几个老头之后,恐怕很长时间不会再有星际走私犯来月球、来地球了。你们不能够理解的,请你们记在心里。

老约翰那对深嵌在满是褶皱的老眼睛闪烁智慧的光芒,整个人似乎环绕着一层光辉。他步履蹒跚地在教室中走来走去。

三十几个少年安静地坐在教室里,目光追随着老约翰。教室的后面坐着三个跟老约翰同样老的老人,用欣慰和慈爱的目光看着这群孩子。

教室外是大厅,在四周用水培、营养液培育了花木、蔬果,十分葱茏,空气中弥漫草木的芬芳,老约翰带来的老猫趴在门口,眼睛半开半闭地看着大厅。

月城外的机场停着四台大蘑菇,越过月城起起伏伏的表面,是深邃无垠的天际,延伸到浩渺的宇宙。

我忽然感觉一股天旋地转,慌忙扶住栏杆。

训导长,你怎么啦?脸色发白!麻子立在我身侧关切地问我。

我蓦然惊醒,揉揉太阳穴,摇摇头,说:一直睡不好。扶着扶手上楼底来到房间。

墙角堆着一个东西用一块灰布罩住,上面布满灰尘,我上去一把掀开,是一台远程通讯设备,两尺长、一尺高的一个大盒子,打开之后就可以链接卫星,跟地面进行加密通讯。这是航天局的秘密通讯设备。我看着发了一会呆,是谁带上来的?做什么用的?

老约翰和他的协会会员扮作星际走私犯与地球上各个国家的统治者打交道、做生意,打消他们的疑虑。他们需要老约翰的先进技术、先进武器,宇航设备,但是绝不会欢迎他们来传道,把受到严格管制的文化和思想传播开来,这点对他们是莫大的威胁。

老约翰们扮演唯利是图的走私犯还算成功,地球上这些大人物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又不能不对他们曲意逢迎。他们最羡慕的是火星的先进医疗,火星人的平均年龄达到130岁,他们想从老走私犯手中得到那些续命的设备和药物。老约翰们吊足了他们的胃口。

老约翰告诉他们。火星上有多种生命形态,比如机器人、外星人、地球移民等等,他们年纪大了,下次飞行可能就派机器人或外星人来了,地球上没有能够与他们沟通的人才,容易爆发冲突。他愿意帮地球各国培训这么一批人才,各国可以遴选一批聪明的孩子进行训练。

于是,月城训练营就出炉了。

训练营的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灿烂的一段时光,但它却以黑暗收尾,每次回忆起来我就如同跌入无底的黑暗深渊,一直往下坠落。

告密者(1)

残阳一线,在一条古旧灰暗的街道,一个中年男人裹着灰色的大衣踟蹰而行,北风摇撼着光秃秃的行道树,街上行人稀少,偶尔一辆车疾驰而过。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爸爸,救我,救我!男人惊恐地转身,一射之地,几个彪形大汉夹着两个少女塞进了一台面包车。男人奋力追上去,大汉已经跳上车,拉上车门,疾驰而去,只有几声惶恐绝望的尖叫声被风拽过来,很快淹没在呜咽的风声中。

平儿,安儿!我猛然坐起,浑身惊出一身冷汗,吊顶惨白的灯光照在房间里,一明一暗,让我瞬时想到了下面的审讯室。我心脏如急鼓一般咚咚咚地猛跳。是噩梦,是噩梦,不是真的。我擦了擦脸上的汗珠,揉揉眼睛,心里明白,我的妻子和两个可爱的女儿仍旧在C殖民地黄金海岸别墅里享受着优渥的生活。

我长长地吸了口气,平稳自己的心绪,这帮孩子出营了,我的任期也就结束了,我攒下的贡分足够我们一家过上无忧的生活。下去之后,我立刻把家从惹眼的黄金海岸搬出去,找个物资能有保障的小城隐居下来。什么地球命运,人类命运,国家使命、家族责任与我何关系。就像麻子常挂在嘴边的,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的,今朝快活就行。我那死去的当过宇航局局长的老爹总是疾言厉色地警告我。收起你没用的热血和冲动,不要试图去改变什么,服从之外还是服从,你胆敢犹豫一下,将死无葬身之地。

老头一辈子荣华富贵,死后极尽荣衰,斯巴达官方将他供奉为宇航事业的伟大奠基人。我这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在里面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一生有多少私生子我不知道,我知道还有另外的几个私生子像我一样为他效力。他如果活得久一点,可以成为斯巴达的长老,进入九个长老组成的最高决策机构——长老会。

我怕惊动外面的麻子和驼子,又悄悄地躺下来。去他的火星,去的宇宙,去他的月城,去他的斯巴达……我只想回到家人身边,找个小城安静地度过余生。

“告密者!你这个卑鄙的告密者”麻子大嗓门焦雷似的响起来,震得整个大厅嗡嗡作响。

我弹射似的下床,迅速从枕头底下摸出防身的手枪,上膛,插在后腰的裤带上,用上衣遮掩后,疾步出了房间。这手枪是我死去的老爹在一次任务之后赏给我的。

大厅中间,麻子离开床揪住驼子的衣领,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驼子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莫名其妙地望着麻子,一脸的茫然和无辜。

我隔着几丈立住,低喝一声:怎么回事?

麻子指着驼子的鼻子,一口唾沫啐到他脸上,怒道:乌龟王八是个奸细、告密分子,亏老子跟你在一起好几年。想起来都觉得脏。

驼子将脸转向我,可怜巴巴地看过来,满腹委屈地说道:训导长,我……我没有……我只是想留下来多赚点贡分。我……我没有,他……冤枉……我。从他结结巴巴的语气中,我看到他的心虚和胆怯。

麻子大吼一声:是你来月城之前,你当矿工的时候。

驼子脸色陡然一变,面如死灰,片刻,抬起头长叹一声:你听到我的梦话了吧。我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一个个兄弟过来找我索命,上月之前,他们看重了我,让我当奸细,答应让我多去几次生育中心。下矿之后,兄弟们都很照顾我,我不忍心在背后卖他们。戴黑帽子的人说,如果不接着做,就将我的奸细身份广而告之。我只能硬着头皮干。他们会同时安排两个以上奸细,防止你欺骗他们。我给他们提供最后一次情报是我们这队矿工领袖与几个兄弟密谋劫持运输的大蘑菇逃往火星。国安部的密探们随着大蘑菇上来了,当着所有矿工处决了他们,将他们的尸体丢进了矿井。这几年,我虽然活着,但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内疚和悔恨让我几次都想自行了断。这份沉重的罪孽感让我每时每刻都感到痛不欲生,现在好了,大家都知道了,我没有什么可以遮掩的,整个人反倒轻松了。

说完,驼子推开麻子手,站起来,大声说:天亮之后,请允许我穿着宇航服出去,我要走到矿区,跟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我要到地下告诉他们真相,对他们忏悔。

我身后,僵尸们和那些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默默地望着驼子。

天明之后,麻子上来在门口冲我喊了一声,训导长,驼子要走了,你不去看一眼。我冲他摆摆手,说,我在二楼看着他出去。

进入月城需经过两个门,两个门之间有个隔离层,以防外面的空气直接涌入里面。我立在玻璃墙边,望着出口的方向,整个月城静悄悄的,远处太阳露出半张脸,阳光贴着月表漫过来,涨潮一般,穿着沉重宇航服的驼子矮小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他隆起的背,佝偻的头似乎随时要栽倒,然而他的步履越来越稳定,走得越发坚决,看来他对于自己的赴死没有丝毫犹豫。

驼子蹚过停机坪,翻过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包,消失不见。我凝视着他消失的方向,身体一动不动,一块巨石悄然压在我的心头。

告密者(2)

孩子们,我从你们脸上看到了迷茫,你们心里一定在想,驼子很可怜,甚至有点无辜,而且是他之前犯的罪过,他已经背负了沉重的罪恶,生不如死,我们也许可以宽容他,让他在阴暗的深渊一直到死。但我做不到,我无法容忍任何一个告密者,无论他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大多数告密者都是被胁迫的,留给他们的选择似乎也不多,这成了事后掩饰他们作恶的最好的借口。假如所有人都默认和接受这种现实,地球人还有什么希望呢?早一日灭绝早一日给地球减轻负担。

孩子们,人之所以成为人,你之所以成为你,我之所以成为我,因为什么?是因为人的脑袋能够思考,能够辨别,能够创造,可是,我们绝大多数人的这种能力在从小的时候就被扼杀了,禁锢了,坐在台上的那些人害怕人民恢复这种能力。

驼子消失后,月城内一片沉默,众人都陷入了沉思。谁也没料到麻子会当中发表演说,他走到众人的前面,一开口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神采奕奕,光芒四射,他神色坚毅,目光坚定,有一种领袖的魅力。僵尸们意识到什么,僵尸一号想向前阻止他。

麻子目光转向他们,真诚地说道:老雷,你别拦我,我必须做我该做的。你们都是良心尚未泯灭的人,不然凭着你们思训导师的身份,到哪里不吃香喝辣?不作威作福?不升官发财?不在殖民地养几个女人?何苦跑到这荒凉的地方吃黄泥巴,受这份清苦!

僵尸一号听了,面皮涨得通红,看了其他僵尸,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感激之色。

孩子们的目光都牢牢地粘在麻子脸上,关注他的细微的表情变化。麻子这种粗糙的面孔变得熠熠生辉。

麻子接着讲道:你们可能不知道,我在下面的时候,大约是整个斯巴达最好的渔船船长。我带领兄弟们在海上航行十三年,经过无数次狂风巨浪,很多次,面临绝境,最终能化险为夷,逃出生天。不是靠我的指挥调度、航海技能,上天眷顾等等。他顿了顿,与孩子们炙热的目光相触,提到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靠的是船上兄弟们密切无间的合作、纯熟无比的配合。而这需要我们相互之间绝对的信任、可以性命相托。这需要一个重要的前提,我的兄弟们里面没有告密者。我那个基地是全球最大渔港,每天出海的大小渔船超过一万艘。百分之九十的船沉人死的事故都是因为上面安插了内保、在里面发展了一个密探。一个人就破坏了团队的化学反应,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大家相互提防、相互猜忌、相互怨恨,遇到险境先想着自己逃生,最终导致全船覆灭。一个个惨痛的血淋淋的教训,所有的船长和水手都明白。而那些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大人物却视而不见,因为他们不用自己出海,他们不愿放松他们的权力触角,他们根本不在乎船员的死活。他们眼里只有比他们位置更高的人。即便风高浪急不适合出海,他们也会硬逼着船员出海,到更远的海去捕捞更难得的深海鱼类。因为斯巴达的大人物的餐桌上一顿也不能缺少这样的美味,哪怕他们不吃,哪怕他们看一眼倒掉或者喂他们的宠物狗。

我跟所有的渔船船长不一样,我的水手必须我亲自挑选,我拒绝接受他们委派遣监工,驶出港口我就将船停下,召集所有人开会,问一个问题:上船之前,谁被穿黑衣服戴黑帽子的人找过,主动说出来,我们一起编故事对付他。如果不主动承认被大家识破之后,我就将他丢进海里喂鲨鱼。所以。在我的航海生涯中,我的船上从来没有出现一个告密者。

我们每次都能比其它渔船收获更多,我绝不凭此回基地向那些白痴表示效忠,以谋求个人的前程。我会绕道到殖民地的港口,卖掉一部分,带着兄弟们进城买酒寻欢,我把握住一点,每次上缴只比其它渔船多一点点,我们才不在乎什么狗屁贡分。我们从来不去生育中心,相比安稳的基地,我们更愿意回到风起浪涌的海上,自由自在,有时我们把船驻一个风平浪静、景色优美的港湾,呆上几天,如同身在世外桃源一样。基地的白痴们把我恨得眼根痒痒,几次拆散我的船员,不过新的水手跟我出一次海,又成了生死弟兄,拆也拆不散。而我的那些兄弟们像种子一样,很快影响到其他船,让他们水泼不进,针插不进。他们很想置我于死地,可是又没有搜罗到直接的有力的证据。于是,他们憋了一个狠毒的招数,不让我出海了,把我升为港口的调度员。他们派了一个小角色找我谈话,毫不遮掩地告诉我,我是水生们的叛军首领,他们不可能容忍我,我要么屈服,匍匐在他们脚下,要么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加害我,就用各种黑招暗招,都被我一一化解了。后来他们认为只要我在基地,水手们就有了精神力量。于是他们找了宇航局的关系,把我发配到月城来了。

麻子高亢沙哑的嗓音带着一种巨大的魔力,每个人都被他的故事打动,连僵尸们也动容了,外号老雷的僵尸一号眼里亮晶晶的,似乎有了泪水。

麻子目光向楼梯处投过来,我的目光慌忙闪避。

他的语言越发铿锵有力了:孩子们,你们不知道吧,我刚开始当水手的时候,船上最好的一个兄弟是告密者,他卖了那艘船的老船长,老船长待我们像儿子一样,把一身本事无私地传授给我们,他只不过对体制抱怨了几句。回来之后,就被当众处决了。

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我,让我瞬时觉醒,让我看清了这个体制的本质,让我开始用办法来与它对抗。这台邪恶的巨型机器一旦运转,就绝不会停下来。总有人去拧松他的螺丝。

孩子们,你们想一想,那些掌权者,他们叫着喊着让民众绝对无私,没有家庭,牺牲私欲,用自己的一生来给这个国家做贡献,他们自己是怎么做的呢?他们在殖民地建立了自己的行宫,有了子女,他们穷奢极欲,穷山海之珍馐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他们穷兵黩武,以杀人为乐。他们愚弄百姓,裹挟地球,不肯出让一点既得利益。地球被他们掌控,正在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一百年前,迁移到火星的那些地球人已经放弃地球了,放弃剩余的人类了,他们觉得剩下的国家、剩下的人无药可救了。三十年前,对地球还有感情的火星老人用宗教般的奉献精神穿越星际过来试图来拯救地球,他们发现这座冰山他们难以撼动,于是他们试图播下一些火种,发现到处是荒漠,根本不可能燎原,于是他们只好走下下策,想把这些孩子带回火星,给火星人证明,地球上还有值得拯救的同类,或许火星人会派舰队下来解放地球各个国家被残酷统治的人民。结果,那群孩子里面出了告密者,内奸,密探们杀死了那些地球的拯救者。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让人不敢直视。

月城里面是有监控的,由于信号的衰减,到地面时图像模糊,声音基本听不清楚,就得依赖特殊通信设备。麻子对此显然很了解。

老雷,我不会让你们为难,下面看到我们聚集,估计要派调密探上来了。我做了我能做的,该做的,剩下的靠后来的人了。我不可能下去接受他们凌辱,我也不愿下去再看一眼那个充满邪恶的地方。我当船长的时候就对自己发过誓,绝不死在陆地上,连灵魂都被他们禁锢,要死就死在狂暴的大海上,至少灵魂还是自由的;现在不能死在海上了。死在月球上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我随后将跟随驼子的脚步,找个属于自己的地方。

麻子最后一番话深深地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们不是僵尸(1)

我失眠了,整整一个夜晚,闭上眼睛,麻子穿着宇航服走出大门的那一幕幕不断地浮现在眼前。他始终面带笑容,动作从容和坚定。孩子们都哭了,叫着喊着要拦住他不让出去,我带领其他同事拦住了他们。孩子们骂我们是冷血的僵尸,毫无感情的机器。麻子趁机大步走了出去,大门合上之后,我们放开孩子们,他们贴着玻璃墙壁目送他慷慨赴死。宇航服的氧气大约支撑8个小时,这是个缓慢等死的,缓慢受死的过程。比痛痛快快来一下煎熬百倍。麻子没有沿着大门的方向直行,他出门右折,爬上一个石坡很快就消失了。他大约是不愿碰到驼子,他不想跟自己痛恨的告密者死在一起。

很多孩子泣不成声,悲愤之余,从嘴里喊出很多敏感的语句。有几个激动的甚至想穿上宇航服追出去。同事们赶去制止,被他们推搡,局面一度失控。我走到阿敏面前,他俨然成了这帮孩子的领袖

我说:稳住你的同伴,你们还小,事情比你们看到的复杂得多。他听懂我的话了,赶过去喝止了那几个性格冲动的孩子。我让阿敏领着他的队伍先回教室。大厅里剩下八个思训教员。训导长原本是站在楼底下,远远地张望,不知何时又回到楼上去了。也许,在楼上继续窥探监视我们。

我是一号,是他们的头目,其他人都看着我,这是件极其棘手的事情。下面对月城有专员监控视频。这种混乱的局面,监视员一定会上报,这是他立功的好机会,动静越大,事件的级别越高,他能捞到的好处就更多。这个事情极有可能上报到最高权力机构——长老会去。

按常规的程序,我得立刻用通讯设备与训导中心联系,汇报这起事件,他们再一级一级往上报,与月城的地面监控中心抢先机,把材料先递到长老会,不然,思训这头毫无疑问将陷入被动,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的整顿。斯巴达的行政复杂、紊乱,政出多门,一个基地分割成许多块,由不同的机构来监管,这些机构往往彼此还不买账,有时候官司一直打到长老会那里,搞得下面无所适从,疲于应付,裹足不前。

怎么办?二号沉不住气了。

怎么汇报?!只要跟下面发出通讯的请求,那些人就会像鲨鱼闻到血腥一样。平时没什么情况,斯巴达各个机构的密探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将鸡毛蒜皮的小事锻炼成狱,以求得升官发财,在殖民地有个行宫的诱惑是无比巨大的。所以几乎所有人都想削尖了脑袋往上爬,监控部门的密探尤其如此,个个如嗜血的饿狼。

麻子说得每一句话几乎都是大逆不道的,一字不落地汇报下去,就是能掀起巨浪的一滔天巨案。二十年前我在思训学校受训,敏感词、关键词只有一个小册子,如今扩展到厚厚的一大本,人脑根本记不住。需要监察的人员也从三类扩展到十九类,只要密探成心去陷害一个人,没人能逃得过罗网。

我正是因为不愿刻意去给一个无辜之人罗织一个罪名而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遭受他们的排挤,被发配到上来,其他七位,资历尚浅,肥差自然轮不上,大概也没寻到什么门路,被随便打发上来了。

我不清楚我们之间,谁被中心领导单独的秘密谈话了。外派的队伍,中间一定会安插一个密探,这是斯巴达体系的惯常做法。

上来这几年,从下面送来一拨一拨的孩子,大都是循规蹈矩的,地面基地的训练让他们早已变得十分驯服,画地为牢,极少有越过雷池的言行。我们这支人马形同虚设,每日无所事事,加上我们这行的,很难相信一个人,很难跟另一个人走得很亲近,千篇一律地面无表情。人们在后面称呼我们为僵尸。最初,这种训练认为是一种自我保护,进入僵尸状态,既可以给被监察者带来心理上的压力,又可以进行掩饰和伪装。但对很多人来说,它不过是一种深度的麻木。

咱们可以上楼请示一下训导长,月城名义上也是他负责的。三号提醒我。

这是我们系统推卸责任的惯常做法。楼上那位跟我们不是一个体系,他属于航天局的宇航中心,他们的级别可能看不到他的资料,不了解他的底细。上来之前,我就看过他的资料了,此刻,他内心一定比我们还慌乱、纠结。

上来之后,与地面通讯的设备在我手里,挺大挺沉的一个家伙,其他人不可能秘密携带上来,因为没人携带的东西有重量限制的。我们之中的密探要告密也是下去之后的事情了。

我思忖了一会,对他们说:我们先去稳定学员们的情绪,等我考虑清楚了再说。

我很清楚,一个严酷的生死抉择摆在我面前。

很早以前,我只是不想跟他们一样做粪坑里的一只蛆虫,然而浑身难免沾满粪便。我只是想躲得远一点,我从来没有像麻子一样深入地思考过这个体制的问题,也没有这份勇气,我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想着平庸地活到老死。

但就像有人说的,我们既没什么财产,又没有后代,还有什么害怕失去的呢?难道我们生来就是为人摆布、任人宰割么?做思训员这么多年,我心里很清楚人们心里埋藏的愤怒,像火山熔浆一样在下面澎湃涌动,一个偶然事件就可能触发,这股沉积已久的怨恨一旦爆发,难以遏制,整个斯巴达将血雨腥风,人命如草芥,无论贵贱,玉石俱焚。

我该如何抉择呢,生与死的考量撕扯着我。

我们不是僵尸(2)

我住的是单独的一个房间,剩下的思训教员住在一间用教室改造的房间内。天还未亮,他们就等在我的房间外面了,显而易见,他们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彻夜未眠,同样面临着生与死的两难抉择。隐瞒不报就意味或者推迟汇报着选择死亡或惩处,显而易见的是,我们根本无法隐瞒。

二号推开房门,领头进来,其他人呼啦一下涌进来,围在床边望着我,每个人都显得很激动。我大吃一惊,他们难道逼宫不成?假如我不同意跟地面联络、汇报,他们势必动武。我身边连一件防身的家伙都没有。斯巴达对刀具、枪支等武器管理极其严格,思训员即便派到军队也不能配备武器。文职官吏只有少量的高层才能配备枪支。即便是警察或密探,武器也不能总随身携带,用时每日早上到枪械库领取,下班时必须上缴入库。斯巴达在预防内部风险这方面的设计的极其精细,上层把所有的聪明才智都耗费在政权稳定方面。

老雷。我们商量过了,请你不要跟下面汇报。二号望着我极为诚恳地说道。

老雷,请不要跟下面汇报。其他人附和道,我能明显感到他们的目光中燃起的生气,我能明显感受到他们的心里升腾起来的力量。老雷是他们给我取的绰号,我们闲聊时谈到自己的境遇,自嘲大家都是边缘人,都是背雷的。我年纪比他们都大,当仁不让就是老雷了,其余的依照顺序分别是二雷,三雷……八雷。

我坐起来,迎着他们的目光,从一双眼睛移到另一双眼睛。

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清楚这样做的后果!我沉声问他们,也是在问自己。

我们商量了一个晚上,不想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二雷说,激动得双手都颤抖起来。

这一瞬间,我们忽然能感到八颗心脏紧密地连在一起,我们忽然变得紧密无间,我们忽然变成一个整体了,忽然有了一股信念和力量,心里不再恐惧了。我们八颗雷要炸开斯巴达厚厚的坚冰。

我冲大家点点头,伸手指了指楼上。他们会意。我轻声对大家说,大家沉住气,一如往常工作,我去上面摊牌?万一……我伸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设想了几种收场方式,哪一种都要难逃斯巴达安保局严酷的审讯。如果楼上的W能跟我们统一口径,提前编好故事,共同进退,也许能过得了安保局这一关。W很有可能趁我们慌乱的时候向宇航中心汇报了,这是个立大功博得大赏的好机会。从地面一起上来之后,我很多次偷偷地观察他,发现此人如同一台机器,沉默冷静,很难从他那张保养得很好的脸上看到喜怒变化。他比我们更像僵尸。W是他秘密档案的代号。

麻子在时,说话、走路动静都很大,像一个熊熊燃烧的火把,月城才有了些许生气,麻子在上面的时间比下面更多,但也不能融化这座冰山分毫。我敢肯定麻子跟我说过的话比跟他说过的还多。三十年前的告密会不会成为他的梦魇。那一个个屈死的冤魂会不会一直纠缠着他。也许他跟驼子截然不同,有的人生来就有一副坏心肠、硬心肠,犯下累累恶行也不会有丝毫的歉疚。这种人总能爬得很快,他们往往成为大大小小的掌权者。我一直没猜透W为什么来到月城,按他的身世、资历、贡分积累,大约可以跟着家人在C殖民地热浪滚滚的黄金海岸享受惬意的退休生活。难道是权力斗争失败被排挤上来的,或者想借着一个机会再立一个大功。

天亮了,孩子们起来了,没有弄出大动静,有几个在低声交谈着。想必这个晚上他们也睡得不好,麻子慷慨赴死对他们内心的震撼和冲击一定是极其巨大的。他们毕竟年少,一日之中经历如此多的变化和起伏很有几分残忍。

殖民地孩童训练计划我前几年就听说过了。斯巴达的长老们和各大基地的头头们不得不面对一个两难的现实。那就是斯巴达体系训导出来的孩子很早就成为一台台没有活力的机器,失去了好奇心、探索欲望,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创造力。斯巴达的权贵们终于意识到他们设计的流水线连合格的产品都造不出来了。但如果废除这套体系,就意味着他们的政权的土崩瓦解。

十年前,几个斯巴达的权威专家共同提了一个议案叫做:鲶鱼计划。从殖民地的中下阶层选拔8-13岁的孩子到斯巴达的基地进行基本的训练,保证在思想纯度和纪律上的基本服从,然后将他们分散到同等年纪的斯巴达孩子的群组中,这些散养的孩子就能如同鲶鱼一般搅动环境,让死气沉沉的斯巴达活泛起来。长老会会议批准了这个提议,但推行时遭到了内部很多抵制和阻挠。殖民地有很多混血种,斯巴达的中下层官吏在殖民地都有了家庭妻儿,不可能断绝他们的私念,他们自然不愿意让自己的杂种子女被选中,于是,专对土著家庭下手,激起殖民地的强烈反弹,一时骚乱四起,当地总督派驻军镇压,驻军军官和士卒个个腐败不堪,早就丧失作战能力,竟然拒绝出营。长老会为了平息内外的怒火,中止了鲶鱼计划,罢黜了几个专家,杀了驻军的几个将领。

这项计划不知道何时又重启了,这些孩子进月城卸下宇航服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来,不是斯巴达本地的,也不是纯土著种。他们个个面色红润,眼睛明亮,显示出身体很健康;左顾右盼,活力十足,这是斯巴达体系出来的孩子身上没有的。纯土著种呢,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仇恨。而他们没有。毫无疑问他们混血种,要么父亲是混血种,要么是父亲是斯巴达中下层官吏。在殖民地,混血种更容易谋取地位、待遇优越的中上层职位。

我猜是斯巴达的权贵一定跟他们的父母达成了某种交易。我跟几个孩子长谈过几次,发现他们甚至知道我不了解的斯巴达机密。他们获取信息的渠道和手段比我更多样。他们痛恨斯巴达制度,虽然他们是这个体系的受益者,他们心里有一种朦胧的变革的欲望和冲动。孩子们站在玻璃墙边望着外面,他们还在许期麻子会再回来。麻子求仁得仁,此刻恐怕灵魂已经升天了。

是时候跟他们商量一下对策了,孩子们是可以信任的。我正打算给孩子们说点什么。

W无声无息地站在我们身后。

逃往火星(1)

训导长,昨天的事情怎么处理?我盯着他的眼睛,带着胁迫的语气,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射向他。

他仍旧是一副无动于衷冷冰冰的表情,淡淡地说道:我是来领食物的。昨天的事情,你们需要我怎么配合都可以。我还有几个月就退休了,只想着远离是非之地,不想横生枝节。言外之意是他没有给宇航中心汇报。一句话化解了我们的敌意。

思训中心的很多人都擅长欺骗、撒谎,搞阴谋,尔虞我诈,我不可能凭着一句话就相信他,心里踌躇要不要把他先制服,先关起来再说。

你们也许该商量一下应对策略,估计用不了几天下面就会派人上来调查。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一副置身事外的口气。

这事恐怕要麻烦训导长一起来商量。我不能心慈手软,让他骑在墙头从容的进退。

他耸了耸肩:你知道,我两顿没吃了。总要让我先吃个早饭吧,你知道,我同样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没有人给我一丝安慰。

我吩咐八号:老八,去给训导长拿份早餐。我忽然想到食物是逼他就范的重要手段之一。

W安静地等着,目光从一个孩子转到另一个孩子,老八带着一份黄泥巴回来,递到他手中,他接了,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们该去火星才对。

去火星,大概只有宇航员才会冒出这个念头来,我目光询问其他兄弟,一个个脸上带着茫然,我们对火星和宇宙航行一无所知,在地面略微也会听人说起火星及火星人,但总觉得跟我们遥不可及。即便上了月城,我们对星际旅行依旧很陌生,月城对我们而言更像地球上某处荒漠上的一座监狱。

孩子们听了这三个字,眼中放出异样的光芒,每个人都显得很兴奋,对,我们去火星,我们去拥抱人类真正的文明世界。他们叽叽咕咕兴奋地聊起来,一扫麻子赴死笼罩在他们心头的阴霾。

我对他们说不如去教室边吃早餐一边商议,制定一个计划。真要付诸实施,孩子们个个如一盆冷水浇头,热情很快就熄灭了。他们在下面没有学过任何宇航知识,上来这两天也不过是接触一些皮毛和概念,连模拟驾驶舱都没上去过,宇航教学机器人的系统三十年都没有更新过,仍是火星老人带来的,教学的节奏比较缓慢,学完一节只有通过考试,它才会走下一节。

斯巴达的体系越发怪异和割裂,月城项目原本是宇航人才的选拔、训练和贮备,而航天局却没有主导这件事,他们对此似乎也并不热心,所以只派了一个W来;而各大基地呢,大部分跟宇航八竿子打不着,他们却很起劲地做这件事,排着队往上面送孩子。据说三十年前,火星老人们在这里给地面各国培训星际宇航员时,斯巴达航天局局长亲自率人忽然拍马杀到,杀死了火星老人们。因为惧怕火星老人的同伴报复,将航天局一锅端了,于是长老会决定将宇航人才分散到各个基地。这个临时决议遂成为一项制度沿袭下来,惯例一旦形成,利益格局也就形成了,很难再去打破。斯巴达的体制就像被勒住人身体的蟒蛇,只会越收越紧,除非它被干掉了。

我们夺了飞船逼着驾驶员飞往火星。

教学机器人会不会驾驶?

飞船的燃料能不能到达火星

怎么联络火星人,他们不让我们靠近怎么办?

孩子们提出自己的疑问,冷静下来思考之后,这个计划几乎没有实施的可能性,我抬头往教室后门看过去,教室也是钢化玻璃隔出来的,上面贴了一层厚厚的膜,里外不能相互窥探,有了一定的私密性。每个教室只有一个门,装在教室后面。无法想象,这么大块的玻璃当初是怎么运上来的,又是如何拼搭起来的。以斯巴达为首的地球联邦永远也不可能做到这些。

解铃还须系铃人,W先生抛出这个提议,心里一定盘算过,他是老牌的宇航员,他完全可以带着孩子们逃往火星。但问题是,他敢去火星吗?正是他出卖了那些火星老人!

W先生站在教室后面,一脚门外,一脚门里,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带着嘲弄的表情,目光冷冷地扫视着教室的人。我正要邀请他来中间主持。

他忽然伸手拽住门往后一关,哗楞楞用链子上卡吧一声锁住两边把手。

我们中计了!

逃亡火星(2)

几只僵尸在里面不停地咒骂我,骂吧,使劲骂吧,教室没有饮水,等你们骂到口干舌燥就会开始向我求饶的。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对各种咒骂、挑衅几乎是免疫的。这大约是我在地下已经腐烂了的爸爸对我亲自长期训练的结果。

实际上,我根本没想过会走这步棋。驼子和麻子惹出来的事端,原本可以到他们为止。地面的监控是一条线,僵尸们给思训中心是一条线,我对宇航中心又是一条线。僵尸和我各自汇报自己的情报,老老实实地汇报上去,即便地面监控中心想大做文章也不可能。我老头经常挂在嘴边一句话。如实汇报才不会有漏洞。编制一个谎言需要另外一百个谎言来修补漏。国安局派一个调查组上来走下过程,这件事也就了结了,这届训练营结束,我和僵尸们的任期都结束了,大家可以平安地返回地面,我带着一家人找个僻静的小镇隐遁,远离是非之地,了此残生足矣。

没想到僵尸们横生枝节,他们竟然被麻子临死的一番慷慨陈词给打动了,妄图去接手去拧松了的螺丝。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麻子出去后,我就跟地面汇报了情报。照程序,他们亦应立刻汇报。凡涉及到国家安全的事情,斯巴达的每个公民都必须第一时间上报,隐瞒不报或延迟汇报的,将视作渎职或者包庇,甚至同谋。我下去领早餐时尚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汇报,于是我就试探了一句,可以到火星去。僵尸们果然上套,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汇报。很显然,我不可能置身事外,无论他们有任何计划,势必将我裹挟进去。我很清楚,一旦被卷进去,我心心念念的退休、隐居、与一家人安静的生活,所以得一切全都得泡汤。

我老头在日,我是他手里的一粒棋子。他对我很少表现出一丝父亲的爱怜来。在他少有的心情好的时候,他也会教导我几句:他坐在他豪华宽敞的办公室,身体靠在大皮椅上,两脚翘在办公桌上。冲战战兢兢站在远远一端的我一招手:火星人,过来,我来教你点东西。火星人是他给我取的外号。这个外号一直如同刀子一般,每喊一次就扎进我的心头。我内心对他充满恐惧、憎恨和依赖。我习惯了服从他的指令,机器人一般走上去。

他鹰眼一般的眼睛注视了我几秒钟,才一字一顿地说,记住我今天教给你的地球生存法则:想要比别人有更多的活命机会,想要出人头地,你做事一定要比别人更果断、更坚决、心肠一定要更冷酷、更无情。你不能有任何道德或者心理包袱,把这些没用的统统丢给狗吃吧。一旦你心理上有了起伏、犹豫,你就输掉了先机。生死相决的时候,你的小命也就交待了。

他本人就是这样践行的。他起步卑微,跟大多数斯巴达人一样,国安局的基地训练出来被派去做密探,可能是他比其他同类更早地悟出了这套生存法则。他踩着别人的人头一步一步爬到一个训练基地的训导长,老约翰带着他的协会会员下来跟地球联盟各国领导做生意时,斯巴达的长老们大约觉得宇航局的安全变得更重要,毕竟,斯巴达内部反叛不过大都是一两句出格的话,至多不过是一些骚乱。而星际来客,就直接干系到地球联盟各个国家的政权存亡了。例如火星人随便派两艘战舰下来,就足以摧毁整个地球联盟的武器和军队。老约翰嘲笑过这些地球上的统治者的迫害妄想症。他说,火星上的各种生命体看待地球人如同地球人看待深山老林里的猴子,没有人去跑到深山去跟猴群中的一只公猴抢夺猴王宝座。我爹调到了宇航中心,突然想起了C殖民地差不多被他遗忘的我们的母子,他需要用到我这枚棋子。每次我对他的指令有所迟疑或执行得不彻底时,他就会拿我母亲的性命做威胁,你不想明天早上看到你母亲的尸体飘在海边吧。为了让我相信这一点,他会当着我的面处决犯了过错的下属,就隔着我一尺间,他出其不意掏出随身配枪指着下属的脑门,迅猛地扣动扳机,砰的一声,鲜血和脑浆都溅到我的脸上,尸体像锯断的树木一样轰然倒地。他从容地揣好枪,阴森地扫了我一眼,回到座位,冷静地对我说,你做得不好,下场跟他一样。记住,父子关系在我眼里一钱不值。只有完成任务的人才能得到奖赏。我想他对其他私生子女大约亦如出一辙。

他处理完月城惨案之后,被长老会的大长老看重,做了他的亲信,地位日隆,直接升为宇航局局长,成为斯巴达权势熏天的大权贵。我因此大病一场,几乎死去,回到母亲身边将养了几年。就在我们以为了可以避开他安静生活的时候,他又将我召回了,他需要我到航天局的下属学校当卧底。他活着的时候,我就这样时时刻刻被他攥在手掌心里。他死了之后,他的对头当上了局长,我自然倒了霉,被发配到月球,与家人隔绝。就像老头子叫我火星人一样,宇航局地面上那些混蛋就是要让我一次次走进那段滚油烹心的梦魇。

你这个犹大,你会钉在银河系历史的耻辱柱上。一个孩子脆亮的声音从里面射出来,像一支利剑一般击穿了我。

我听了浑身颤抖,面色死灰,如同被人推入了无底的深渊。我喘着粗气,瞪着眼珠,良久,一股怒气冲得我眼冒金星,我拔出手枪,冲到门边声嘶力竭地吼道:混蛋小崽子,我要宰了你,我要宰了你们。

我心里清楚打开门我也无法扣动扳机,我瘫坐在门边,如同一滩烂泥。僵尸们挡在孩子前面,隔着门缝看我。我艰难爬起来,感觉身体不归自己所有了,强拖着,失魂落魄往楼梯那边去。

三十年前,走出月城时,另一个国家的孩子用老约翰教的火星语对我说:你这个犹大,历史会记住你的。

我不是犹大,我不是犹大。

我抽风般地又哭又笑,扶着楼底扶手一步一步上楼去。

厉鬼凄号般的声音在整个大厅回荡。

逃往火星(3)

孩子,你怎么了?!老约翰平和温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他古松一般立在我的眼前,明亮而深邃的目光闪着睿智和慈爱的光芒。

爷爷,我走神了。在月城,某个时刻,我总会心神不定,尤其想起我爸爸那张阴冷的面孔。

孩子,不要担心你控制不了的事情。安心做现在能做的。懂吗?!老约翰似乎洞悉我的内心,然而,他对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孩子没有一丝怀疑和防备,以他对地球统治者的了解,不可能没想到其中可能藏着的一些阴谋诡计。后来,我明白了他不想让孩子们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到一丝迟疑和犹豫。老人们像殉道者一般早已做好了殉道的心理准备。

训练营进行到后半程,地球联盟派来一个观察团,团长是令我感到心神不宁、毛骨悚然的父亲。他们带来了很多慰问品,他们进入月城见到老人们之后表现得极其谦恭,甚至有些谄媚。在他假装激励斯巴达的孩子们时,他找了一个间隙向我盘问情报,事无巨细都要交代清楚,上来之前,我已经像被驯服了的野鹰一样经过熬鹰阶段了。他亲手将一个窃听器安装在我皮带扣里面,他把在国安局训练出来的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众人的眼皮底下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来。

几天之后,老人们觉察到观察团来意不善,改变了原先的计划,老约翰用火星语对我们说,他看出来了,将我们培训出来,再回到地球,我们不能成为火种,要么被他们同化,要么被他们掐灭,他计划带我们逃往火星,假如他们出现意外了,他带来的两台机器人也可以带我们去,只要我们用火星语对他们说:带孩子们去火星,就能唤醒它们执行这项任务。

这个秘密我没有向我爹交代,即便他用枪指着我的脑袋。他找了语言专家来破译这段话,无奈斯巴达的专家们大都不学无术,无法破解人类到火星衍生的新语言。

独处的时候,我脑中不止一次冒出一个念头,死亡对我才是仁慈的,死亡才会让我解脱,死亡才能让我得到救赎。

几个小时后,大蘑菇降落在停机坪。五个人穿着宇航服从舱门直接蹦下来。驼子和麻子没了。没人出去帮他们推旋梯了。看得出这些家伙身手敏捷,毫无疑问是国安的外勤。他们飘落到地面之后,迅速向月城大门移动。没有里面的授权他们是不能进入的,当然,里面的人也无从获得补给。

我回到指挥室向门禁发了允许进入的指令,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我能够置身事外吗?我最好下去迎接这几个上差。

外门缓缓开启,一名先导立在门口,后面一人盎然而入。我的心脏随着他们的步伐跳得激烈起来,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关在教室的僵尸们和孩子们也不喊了,他们所在的那面玻璃墙看不到大蘑菇降落,看不到从有人从上面下来。但他们显然意识到将会发生什么。

钦差们在两道门中间的隔离带停留了几分钟。内门开启之后,他们迅速进入,鼓风机将他们带进来的空气排出去。

看到我孤零零站着里面,他们先是愣了一下,隔着面罩,我感觉一双双凶狠的眼睛盯着我。一人先摘下面罩,露出一张圆滚滚的脸,这是宇航中心老宋,每次上来都是他做先导。从地面到月球基本不用专门的宇航员,设定导航自动驾驶就行。宇航员上来多半是为了混日子赚贡分。大蘑菇的表面能吸收太阳热量转化动能,所以,大蘑菇在宇宙航行而不用担心续航问题。

我跟老宋交往不多,每次他上来基本跟僵尸们打交道,我离得远远地看一眼。我的底细想必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爹死后,我的档案不再是机密级别的了,只要有权限登录宇航中心的人事系统都可以搜查到。

其他人呢?老宋抢先一步走到我跟前,给我介绍一旁冷冷盯着我的其他四位:国安部调查组的,这位是陆组长。他给我介绍中间的这位。

我怕出意外,先把他们锁在一间大教室里。我眼睛盯着后面四位点点头,表现得顺从,说:请您几位先去房间换下宇航服,我汇报下情况,请组长您看怎么处理。

姓陆的阴鸷的目光停在我脸上几秒钟,灼得我脸皮一阵一阵地跳动。

我注意到他嘴唇上留了两道浓密的八字须。他冲我摆摆手让我带路。存放宇航服的房间在大教室的里面,我们穿过大教室时,里面的人注意到外面的动静。僵尸们意识到死期将至,冲外面狂吠乱喊,调查员,请不要相信这个奸诈小人、老骗子、他欺骗孩子们说要带他们去火星。又谎报情报。欺下瞒上。

陆组长立住脚步,显然他对把我卷进去很感兴趣。

我扭头对他说,如果我要去火星,三十年前一个人无牵无挂的时候不去,现在有了家小的挂碍为何反而要去?

小胡子沉吟了一会,没说话,冲我又摆摆手。到房间之后,他们脱下宇航服,我将它们整齐地摆放在空出的架子上。所有人的宇航服都在墙壁两侧的架子上存放着。

国安的外勤我见过很多,大都是一副狼狠要吃人的模样,一看就是心狠手辣、嗜血好杀之辈,尤其在被赋予生杀予夺权力的时候。

我只能夹着小心应付,他们不发问,我就不说话,话多了反而引起他们的怀疑,以为我试图误导什么。

小胡子找了把椅子坐下,仰着一张骨棱棱的脸,用审讯的口吻盘问我:说说吧。他的下属站在他的两侧,虎视眈眈地望着我。

这种时刻,死去老爹的教诲总能起作用,陈述事实比试图掩饰更管用。我原原本本把驼子说梦话被麻子揪出来,麻子慷慨陈词,然后赴死,我即刻汇报宇航中心,之后,觉得僵尸们的反应有点异常,怎么诓骗他们去火星,怎么趁他们开会讨论室将他们锁在教室的经过简略叙述一遍。

他们没找到什么破绽和漏洞,便对我说:你的事,你们宇航中心内部处理,把门锁的钥匙给我,我们去审讯其他人。我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递过去。他接了,站起来,率领四人扑向大教室。

我两手心全是汗,看他们这模样是要大开杀戒了。

我浑身战栗,突然又有了一种坠入深渊的感觉。

逃往火星(4)

你们这些叛国分子,老实交代,谁是主谋!国安恶狼们开始了他们最喜欢的审讯杀戮游戏,小胡子让宋胖子赶着孩子们到我身后的房间换宇航服,把他们押上飞船到地面在审讯,这群孩子上来是长老会关注过的,国安再狂妄也不敢随便处置。但斯巴达的反应一向是向内收紧的,一旦出了点事,就会更加封闭。任何事件一到国安就会闹大,那些酷吏最喜欢罗织各种罪名把更多的人牵连进来,如此,他们就可以任意敲诈、杀戮、夺权。

小胡子和下属们掏出枪逼迫僵尸们排成一行跪在地上。他用黑洞洞的枪口从一个僵尸的脑门换到另一个。僵尸们显然还在恐惧和惊慌中,支支吾吾不知该怎么交待。

砰的一声,小胡子对着其中一个的脑袋扣动扳机,脑浆四溅,死尸往后栽倒。这家伙兴奋了,将溅了脑浆的手指送到嘴边用舌头舔了一下,脸上带着一股癫狂的喜悦,眼珠充血,大吼一声:再问一遍!谁是主谋?!

僵尸一号站起来一挺胸脯:我就是!一个调查员上去一脚踢在他腿弯处,将他再次踢跪。

小胡子冷笑道,想死,没那么容易,你要留到最后。忽然对准一号旁边的那只僵尸开火,砰的一声死尸栽倒!

哼哼,就你们几只烂僵尸?说,谁是你们的后台!

僵尸一号大喊一声,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就老子一个,怎么样。话音未落,一个探子跳过去一巴掌扇得他鼻血窜出来。

我开始对这个家伙有点敬意了。他不是普通的僵尸!

砰又撂倒一个!

老约翰,你的算盘打错了,论玩阴谋诡计,你们连当孙子都不够资格,你们几个老家伙以为培养几个奸细就能掀起风浪。我爹慢条斯理地说着,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举起手枪对准老约翰脑门,说着调转枪口,砰的一声射死了老约翰身边的一个少年。

老约翰颤悠悠地俯下身体,捂住孩子血流不止的心口,抬起头望着我爹,他的眼神仍旧是那么沉静清澈:去火星是我们的主意,跟孩子们没关。你可以杀掉我们,但千万不要伤害孩子们。

我爹抬枪射杀了一个老人,脸上仍旧挂着笑容:我们地球跟你们火星两个世界,互不干涉,你们找我们做生意,我们欢迎,你们要干涉我们的内政,输出你们这一套玩意,从前在地球不行,现在到了火星更不行。我们地球人活得挺好,用不着你们怜悯。你们多多操心火星自己的事情吧,混不下去再想往地球移民再没地方了。说着,砰的一声又射杀了一个孩子。其他联盟国家的成员看得目瞪口呆。我爹笑着对他们说:我们国家处理叛国者绝不仁慈,一律杀无赦。他砰砰砰地射倒了一排孩子,只剩我一个。我爹打空了弹夹,不慌不慌地从兜里取出一个,重新换上。我整个人已经懵了,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老约翰看了我一眼,眼里没有责备,只有怜悯。那一瞬间我如同被万箭穿身。

老宋举着枪,赶着孩子们从我身边经过,阿敏冲我脸上啐了一口,其他孩子学着样,我脸上满是唾液。宋胖子幸灾乐祸地冲我嘿嘿一笑:老兄,我也是爱莫能助了。下面的兄弟很久没吃过饱饭了。我听出他敲诈的意思。

我擦了擦脸上的口水,小胡子又杀了一个,还剩三个了,僵尸,不,这些雷子们是好样的,是真汉子。我忽然从身后拔出手枪一枪打爆胖子的脑袋,死尸飘飘悠悠倒下,我冲孩子们喊,快进屋,关上门,穿上宇航服。没等前面几条恶狼反应过来,我瞄准小胡子,一枪击中他的脑门,当场毙命。

另外三人向我射击,其中一枪击中了我腹部,冲击力把我往后推了几米。雷子们趁势起来跟三只狼扭打在一起。老雷一面冲我这边大喊,快打开循环系统。话音未落,跟他缠斗的国安腾出持枪的手扣动扳机,击中他的胸膛,他死死地攥住对手的双手不撒手。

循环系统的电机在大门的正上方,我抬枪一枪击中,月城动力系统瞬时崩溃,大门失去动力牵引,被外面风一吹无法闭合,很快洞开,外面的空气如潮水涌入,异常灼热。迅疾地席卷过来。

我腹部的鲜血咕咕地流出来,这次终于轮到自己流血了,很痛,但是不像从前看别人流血那样内心充满恐惧。几条恶狼吓坏了,忘记了射击,泥塑一般地等着大自然的惩罚。

老约翰的两个维修机器人正准备爬到上面去处理故障,我冲他们大声喊道:带孩子们去火星。我心里一直牢牢地记住这句火星语的唤醒词。他们收到任务了,迅速向我这边移动,

灼热的空气即将席卷到雷子们那边,我冲他们大声喊道:你们不是僵尸,你们是雷子,是真汉子!

他们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老雷躺在血泊里举起手向我伸过来,我也向他的方向伸了伸手,我们两个的手掌都沾满了自己的鲜血。我支撑不住了,躺了下去。两个机器人从我身边走过去。

我的孩子,不要害怕,我一直在你身边。老约翰古树皮一样的老脸出现在我眼前,两只沉静深邃的眼睛闪烁着睿智和慈祥的光芒。

爷爷带你去火星吧。

我嘴角露出笑容,我累了,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我合上了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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