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粽子到吴钩的距离就是你和我的距离

——忆录2020年那场隔空风雅事

□ 雲末·幼甫

1

粽子和吴钩，一个源楚，一个属吴，原本并无瓜葛。但在庚子年孟夏，生生让一个“好事者”把两者串在了一起。

“好事者”北林，幽州名士，居东篱下；字一白，号北林子，也用过老海、五十弦等等。据说还有。

2

其实，说北林子是“好事者”，兴许有点儿冤。始作俑者，实乃陕州胡以微是也。

前年，胡以微有一首写槲叶的诗——也有人说是写伊人的——被一家企业选印到新品槲叶粽的包装盒上，激动得胡以微慌里忙张地把槲叶粽寄到东篱下——胡以微看到这句话可能会说我没吃到葡萄什么的。

郁郁清庐下，泱泱月华长。
熏风端午近，又思槲叶香。
其叶尚可求，伊人空河梁。
徘徊过蹊路，槐暗麦花黄。

至于说寄粽子的动机嘛，或是想让老师尝第一口鲜——证据之一是胡夫人雲瑜说她还没吃到——或是在老师跟前“显摆”一小下下，或是趁机讨首赠诗，或兼而有之。

北林子何许人？自然领会胡以微的“聪明”，当即为槲叶粽填了一首【卜算子】，曰：

槲叶裹宓妃，丝带盘罗扣。一见倾心语却迟，欲剥香卿手。
四月起杨花，五月垂烟柳。何日风推河上舟，看取人依旧。

也许是槲叶粽真的好吃，后又赠一首【南柯子】，曰：

岫起江中日，风牵云上舟。临兹真可忘吴钩。好个乾坤郎朗、惹青眸。
坡杖犹堪曳，霜靴良任游。振衣何处更登楼。只爱三千歧路、与君俦。

没成想，就这句“临兹真可忘吴钩”，严格地说是最后三个字，竟成为一场风雅的启幕键。

洛阳秋会时北林子曾有诗云：“从此刀兵不入诗”，现在，一见“宓妃”又要“忘吴钩”，幼甫读后有些悻悻然。便借“忘吴钩”和了一首【南柯子】，曰：

绮散多情月，云随任意舟。纷纷星落沸中流。当哭廉颇未老、忘吴钩。
彻夜清光满，平明妙语收。前方是处有青眸。枉问一生襟抱、共谁俦。

其中“纷纷星落沸中流，当哭廉颇未老、忘吴钩”句，非恨其“忘”，实怨其“无”，悲且壮，壮亦悲。

似乎意犹未尽。幼甫当晚小坐庭院，遥望昙花一现般的弦月，五味杂陈，遂录下心事再和北林子——

霭摞青山背，风围逆水舟。欲行无计入时流。回望当初满月、瘦成钩。
又作蛾眉样，焉知岁月遒？垂缰一跃过沧洲。注了江山梦解、更休休。

北林子评曰：妙哉！摞，境奇也！围，意邃也！“欲行无计入时流。回望当初满月、瘦成钩。” 这个造句，空前绝后，真让欲唱和者气馁呀！

幼甫笑道：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显然是给自己的铺垫、别人的陷阱。

这不，北林子铺垫的唱和紧跟着就来了。同时隆重“邀请群中诸友一起来唱和幼甫这首‘瘦成钩’：他这一‘瘦’，真把人给‘瘦’住了”——哈哈，这不是美丽的陷阱又是什么——

南柯子·观两会，感时事，用“瘦成钩”答幼甫。
草蔓沙侵道，风围浪遏舟。浊流何日化清流。争把三分瘦铁、淬成钩。
搦笔舒平仄，拏雲画远遒。江山入眼意难收。摞尽平生块垒、梦方休。

北林子关注大势，寄意遥深。幼甫赞道：蔓、侵，围、遏，前十个字用连四个动词，佳；“争把三分瘦铁、淬成钩”更是上佳表达，远超“回望当初满月、瘦成钩”。

北林子又谦虚故问：块垒，浇好，摞好？

幼甫也趁机反转角色，一本正经地笑答：浇，用滥了，还是摞好。块垒何须化去，不如掏出来缝缝补补，凉凉晒晒，再塞回去、摞起来，化为一种气质和人格。这是一种无可抗拒的悲壮仪式。

北林子暗自笑曰：正是（我理解他这两个字的意思是，我要你幼甫的正是这句话）。浇块垒，常句，没意思了。借了幼甫兄的“摞”，感觉意义不同。换言之，摞尽平生块垒，是人生意义建构的过程。

3

其实，在幼甫和北林子之前，潮州杜守墉已与北林子唱和——

南柯子·忘吴钩
子夜云遮月，经年海泛舟。几多春事付江流。屈指风华说尽、忘吴钩。
了却公家事，来登广济楼。回思更忆少年愁。却问韩山依旧、倩谁俦。

北林子评曰：却问韩山依旧、倩谁俦。这一联颇佳。我猜潮州文联没有人能酌出这两句意思。你这首可以压箱了。不入这个群，没有这个当即的”兴“，你是不会有这首【南柯子】的，或者填也填不出这个效果。一首诗的创作，属于它本属的时空命数。所以，佳作，都不属于自己。或曰天成。天成，也需要人造的气场和境遇，或曰“诗场”，此之我所说的“诗的在场”。

4

正在鹏城前海弄潮、曾几度梦破的观松率先发声——

南柯子·和幼甫一白二师
雾迷青山隐，风挪泊岸舟。问君谁可弄潮流。曾望江山揽月、踏成钩。
近朔新牙卧，徘徊照斗遒。星稀江暗下汀洲。碎了黄粱好梦、意难休。

5

少顷，尽览环球风云的漫生来信：今天午休时读到几句，且搬来作为一白兄今天几段高论的注脚。大意是：审美自由是合目的性与合规律性的有机统一。华夏美学追求的不是对感性世界的超越，而是通过时间的情感化，就在此感性时空中，完成人生的创造性生成（李泽厚《华夏美学》）云云。同时，寄上和作——

南柯子·用“逆水舟”再和幼甫、北林、观松诸兄
雨蹙岐途客，风欺逆水舟。一袍生气忘横流。回首贺兰月下、拭霜钩。
白日谁堪匿，长河意正遒。行歌处处是芳洲。未把青山抚遍、勿言休。

幼甫由衷赞道：“蹙”“欺”二字炼得精致；“白日谁堪匿”，拷问有力；收句，壮志凌云。

6

深圳无梅是被北林子点了名的。无梅的现代诗独树一帜，最近两年习词，多是着淡墨、试纤毫——

南柯子·感时 ，和一白幼甫
潮白汐扑岸，秦关雾绕山。浊流汹涌漫山湾。何以扬帆遏浪越河湍。
淡墨疏孤气，纤毫画冷寒。斜阳暮角怅蜿蜒。道尽途遥足蹇尽蹒跚。

7

泉之置身秦岭、崤山和中条山之巅，好似日日风摧，天天欲借扁舟。终因衣食之忧，所谓“云游”，只不过是空向往一回，而已——

南歌子· 和一白老师幼甫兄长兼寄众云友
寂寞三山树，风流五月钩。泉清河浊洗春秋。欲借扁舟一叶，任云游。
我舞参商动，君歌燕雁酬。诗峰踏遍意绸缪。饮醉幽州台阙、酹金瓯。

8

胡以微终于露了脸。据小道消息，他指挥千军万马（实际上可能没有那么多）搏杀前线的酣畅日子已然可数，感情上“待行舟”的出征号角，终不敌客观上“待归舟”的深情呼唤，词发了两次，字改了一个，似乎准备收整行装了——

南柯子·也说“吴钩”和诸诗友
日落余霞散，湖平鸥鸟俦。细风浪里白蘋洲。望尽云帆何是、待归舟。
屈指春几度，刘郎说应羞。来年税马共谁游？且喜东山未老、洗吴钩。

幼甫调侃道：行改归，一字之差，主人公的心理完全不一样了。言外之意是那句耳熟能详的台词：怎么，想跑啊你？

北林子火上浇油：大好！各有神韵。

9

保定府抱阳子的诗词永远禅意十足。说真的，我对其上片似懂非懂，对其下片情有独钟——

南柯子 ·感事
小满尤魂散，中原正麦收。乱云时雨少缘由。西望太行歧路，算无筹。
掩卷平诗兴，悬车罢浪游。透窗鸽语恰温柔。同事常来指正：“野斑鸠!”

但幼甫仍装作全懂的样子，半实半虚地赞道：字中无意，弦外有音。

北林子掏心评曰：这首颇佳。悬车，与幼甫“翘车”同趣。着非常字，抒不凡臆；“透窗鸽语恰温柔” ，温敦，甚善。“同事常来指正：‘野斑鸠!’” 宽谅常人之见，莞尔一笑，而独得晏然。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抱阳子此时吐烟得意的神态，估计谁都可以想象得到，不然怎会紧跟前作又呈上更佳一阕——

南柯子·叹世
有念初三月，来登十九楼。沉浮未死且淹留。漫野轻辉无主，且持瓯。
饮也情难醉，歌之调易忧。霜飞两鬓籍风流。谁信红铅白汞，寄方舟。

10

“陌生人”大迟也来掺乎——

南柯子·和抱阳子，次韵。
昔也狂生耳，如今杖欲收。六爻那可问来由。君子惟兹时中，自蓝筹。
漆厄遮南道，盆空知北游。泥涂曳尾济刚柔。道得无邪况味？曰：雎鸠!

抱阳子像发现了新“知己”，惊叹曰：“情思汪洋而法度天成，遥致一敬！期待一同行走，聆听雅教”——唉，厚道的三郎（抱阳子本名），你不知和他已经同行了多少路、聆听他的雅教多少回了！

懵懂里的抱阳子愣是又痴痴地问：这“大迟”是否也是北林子的马甲？

知情者都装作不知道大迟是北林子马甲的模样，一致缄默——这，这，这不是欺负人家老实人么！这叫我这个主编编到此情何以堪？

11

北林子竟能故作从容，还郑重其事地打趣——

南柯子·和大迟与抱阳子，次韵。
况味谁人解，多情聊自收。北林吟啸且听由。既见云中君子，乐筹筹。
嚼字糊稀粥，捏杯思旧游。沧浪刚毅海沙柔。哂我雍容不辨，鹊和鸠!

12

老陕恕人的职业生涯据说卡在上前线和留后方的分界线上，有心陪着胡以微一直做快乐的AB角，然而，苍鬓不待。所以心中既有美景未尽收之不甘，更有站好最后一班岗之实诚，于是填出了我认为是他最好的一阕词——

南柯子·试和北林、幼甫师及拏雲诸友
暮重归来急，风轻顺水舟。岸边美景未曾收。纵是鬓苍不碍、试吴钩。
侍罢东门树，撷瑰可作俦。拟将心语换青眸。明日林泉醉卧、又何求？

13

此时，已经享受林泉之乐的齐鲁才女易宁把锄陇上，采采盈筐。至于吴钩，对不起真忘了——

南柯子·忘吴钩
特爱田园乐，无暇俗世愁。高山自翠水长流，但有四时光景润青眸。
布谷衔芳至，椿花报麦收。把锄陇上意悠悠，采采盈筐不复念吴钩。

哦，原来不是忘了，是无暇去想。

14

年轻的怀州雲嫣则正在凭栏笑看花开落，拟弹一曲泛中流——

南柯子·感怀兼试和拏雲诸前辈
雁字凭栏意，云驮解缆舟。清歌一曲泛中流，惯看花开花落、慢生愁。
造化何时尽，人生几度秋。收关把酒挂吴钩，离了无明三界、亦重楼。

15

刚添了千金的生朴正度假澳洲，姗姗来迟有情可原，何况人家先把爱女搬出来了，你还能咋的——

南柯子·用“拭霜钩” 敬和诸兄
小女咿呀语，青山不揽愁。当年雪夜入温柔，拟把丹心霜拭、月如钩。
逆旅寻常态，觉来在客舟。无花无酒又春秋，万倾波心星转、落何洲。

文谷评曰：写出自己，况味几多。

16

十片槲叶，两捧黄米，一盒槲叶粽，不知道北林子吃到嘴里没有，就接二连三地扯出这么一大串锃亮的“吴钩”来，恐怕是胡以微、包括北林子都始料未及的。

后来发生的一件小事，有点令胡以微难堪——可能人家也没难堪，因为可以借口不在现场没看见——粽子虽然又是“裹宓妃”又是“盘丝扣”“欲剥香卿手”，偏偏有人“槲叶剥开尝不得”——

南柯子·牙疼
楚月难除病，吴钩不解疼。牙关深处最关情。命也嗟之何重、亦何轻。
大化无时尽，菩提一叶生。参明八苦胜千经。闭口拈花示法、要修行。

17

就在大迟牙疼那一刻，幼甫正走进观音堂镇南寨村骄阳下的麦田里，与村支书赵小才揉着瘦瘪的麦穗不住叹息。扬花时节一场冷风带雨，让今年小麦可能减产三到四成。彼时彼刻，热风敷面，周山萎靡，憨不知情的布谷藏在山林深处，长一声短一声地高呼：“快快收割”，“快快收割”！

南柯子·歉收
地远偏山坳，天空毒日头。昂扬长穗晃催收。捋取轻搓吹罢、几无留。
汗滴摔三瓣，肠饥灌一抔。春风挟雨麦花飕。归路却闻布谷、叫声稠。

北林子评曰： 这首感人。比吴钩实在。比大迟的牙更疼。毕竟，粽子不是生活的全部，吴钩也不是生命的全部。巧的是，过去一周给北大本科生正讲到《尚书·尧典》，讲到“厥初生民”（《诗经·生民》），感作与幼甫见和——

南柯子·尧典
尧典吾今说，生民命复艰。离离彼黍五千年。几度号咷跪地、奈何天！
奋耜耘三季，扶苗祈一盘。秋风未至已愁颜。掰手如何指望、五铢钱！

18

大迟读罢，沉思片刻，忽然说：我的牙更疼了！

（2023年6月6日，三门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