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本《那些不确定的事物》一炮而红之后,甫江崭露的才华获得了多方认可,也接到不少约稿。这似乎是一个很好的开始。云妙鼓励他为接下来的“月华杯”文学大赛——他们上次中秋节定下来的文学大赛的名字——作准备。如果能在这次的文学大赛上获奖,作为职业作家的道路就宽阔了。
这当然是一件前景鼓舞人心的好事,甫江决定着手一个长篇小说的创作。除了云妙的鼓励之外,另有一层令他激情澎湃地投入创作的原因,那就是他感觉自己又恋爱了。
秋风初起,这是一年中体感最为舒适的季节。甫江舒展四肢走在路上,心头一片柔软的叶子在晃荡。中秋之夜与月心一起荡舟瘦西湖之上的情景,不时在他脑中回放,他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温柔极了。
月心那天穿一袭白裙,长发披肩,侧分的额发在她脸颊两边划出优美的弧线,在月华之下,她侧脸的曲线好像反着光。
毫无疑问他们两人之间有电流,置身于这艘小小的船上,甫江都可以听到嘶嘶的火花溅出来的声音。
他强作镇定,引经据典高谈阔论,背出不少关于月亮的诗。
月心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这一首本来觉得寻常,去年看了《妖猫传》,贵妃凝眸那一幕,竟然久久不能忘记。那么多激烈的情仇爱恨,最后能留下的,只能是最初摄人心魄那第一眼。”
甫江仿佛听到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低低道:“一眼就是永恒,也是可能的。”
他们的小船过了桥洞,漂到一片更为幽静的水域,远远已经将云妙他们甩在后面。
月光之下,水面明暗闪烁不定,水边的草木茂盛,枝叶伸到水面上来,月心指着层层枝叶背后说:“前面还有一座桥,怪不得说是二十四桥。”
桥洞正中心浮着一个又大又圆的月亮。他们两人像做贼一样悄悄靠近,生怕惊动那月亮,然而水波一碎,月亮仍是碎了。
月心笑道:“我俩倒像是猴子捞月呢。罢了罢了,明天去二分明月楼那池塘去看月亮,看它还跑不跑。”
记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组成它的要素乃是过去某个时间的波动,那波动扩散开时,两个人都身处其中,但却被空气隔绝,彼此不能确认相互的感受——同时也是来不及,那一刻如此自然地发生,人身处其中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无暇跟对方确认:我所感受到的跟你相同吗?于是等那一刻过去,这将成为时间里的永远的不解之谜。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受到的是真实的吗?佛家说,授想行识,皆是空中莲花,并非真实。要确认真实唯有去向见证那一刻的另一个人求证。然而那一刻的未知性在于存在一种可能:一方被高光照亮,另一方却可能只是平常。因此心中发生的事,如春梦无痕,历来死无对证。
时间之河如此从容地流过,带走水草和泥沙,河流挟持着人往前走,人在此时此刻永远茫然而不自知,回首往事,才发现人能了解的实在太少,过去,现在,未来,除了表层的物象,下面全都是一片未知的荒芜区。
但是月心是一个敏感的人。她心里发生的事她全都记得。因为她的身与心之间如此坦诚,心里发生了什么,身体马上就知道。中秋之夜那晚的月光,把她浸透,浸得酥酥的,像一根泡在牛奶里的麻花。第二天早上醒来,还有宿醉。其实前天晚上也没有喝多少。当天下午回到上海开车,她发现自己还是没法完全掌握方向盘,道路的宽度都变得难以辨认。她的神经比平日慢了半拍。再接下来,她马上要去飞去外地参加一个学术会议。飞机上升下降时,她望着窗外的白云,想起那天晚上和甫江在一条小舟上的距离,不禁有点头晕,全身微微发热。
这么多年经过了各种形而上的练习之后,到现在才知道,身体是最诚实的。理性的人每每要靠身体给自己指引方向,才能认识自己。相对于思想来说,身体是一种绝对的存在。
月心从小所受的教育中,轻视肉体的力量,从小学到高中的体育课,几乎都被补课所占领。月心又生性爱静,从少女时代沉浸于古中国的娴静含蓄之美中,视肉体的彰显为野蛮粗俗。对于男性的健美身体,少女时代的她几乎缺乏鉴赏力。
东方的绘画和雕塑里面,人像都是圆呼呼肉鼓鼓的,有一种圆润的童稚,从现代女性的眼光来看,已经很难理解那些画中微胖长须的男子有任何吸引力。但是西方雕塑中,那肌肉虬结的完美比例男神,似乎又太过肉欲直白,东方女性纤细瘦弱的身体并不适合站在这样的男人身旁。因此从日韩开始,东北亚开始流行一种永恒少年类型的美男子,可以说是东西审美的折衷。这类型的美男子,往往身材颀长,面孔清秀,肌肉隐藏在衣衫之下,绝不具有赤裸裸的威胁感,他们是东方青山绿水之间的英雄男儿,适合剑锋映寒光的夜晚,适合春深草木深中的一线天瀑布,适合冷兵器时代的近身肉搏,不适合大型机械掩护下的粗笨决战。
月心小时候看过整套的《七剑下天山》连环画。传统黑白线描中的俊秀英雄少侠,是她心目中完美的异性。但等到她长大以后,她总是对旁人对她表示出的好意受宠若惊,忙于将旁人对她的好感视作需要报答的恩情,从未将“理想异性“的标准线用在自己选择恋爱对象之上。在这件事上她有更为实际的姿态,轻易接受了这个世界的残缺,如同每个小女孩长大之后,就毫无抗拒地接受了世界上并没有白马王子这个说法,在她们幼年时她们也是如此毫无抗拒地憧憬着王子公主的故事。
李正帆有一张大众脸,个子中等,放在人群里也平淡无奇。结婚以后,他跟许多其他中年男子一样,身型渐渐发福,腰背变厚,他整个人跟他脸上的无边金丝脚眼睛浑然一体,就是一个毫无特色但你一望而知在某个圈子里他手握权力的中年男人。
他出生在江西某个小镇,靠天资聪颖和勤奋苦读留在了上海这个大城市,当然在他的青春年代,如同每个表面木讷内心骄傲的书呆子一样,少不了一个聪慧又美丽的师姐,她们以自身的才气点燃了一个又一个少年的雄心,打开了他们看世界的眼睛,最终又以某种自绝于世的方式,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只留下一抹艳色。
虽说世上流传许多女人只忠诚于自己第一个男人的痴情传说,但现实生活中,初恋对于男人的意义远比对女人来说重要。这很有可能是男人感官情绪并不发达,远不如女人易感的缘故,因此他们深陷情网的机会远比女人少。许多年后,李正帆在工作完成后疲惫的夜里,或是觥筹交错后独自回家的空虚里,想起那位师姐,她仍然如同皎洁的三月之月,清秀无辜,楚楚动人,可以照亮他的寂寞。按理说他的妻子吴月心也是这个类型,但因为第一次的感动已经被人抢先,再加上两人一起生活多年,感官渐渐迟钝。
他和月心能在一起,一半是类似某种公务化的程序。那时候他已经三十出头,单身已久,刚评上副教授,独来独往,教务处的沈大姐都看不过去,帮他介绍了月心。一个单身汉总归需要一位太太,娶来以后干什么呢?在现代这个问题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过去的人需要一个太太来理家,现代的家庭都小之又小,甚至可以只有两个人,身边琐事完全可以自己一手打理,李正帆并不觉得自己有那么重要的价值要耗上一个女人的一生来照顾。
不论如何,在婚姻这条路上,他和月心算得上是能和平相处的同志。很少有激情,也很少有冲突。从表面看来,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体面夫妻,可以归于携手同老的那一类“平平淡淡才是真”的夫妻。
然而月心这两年内心生长出一种蛮横的力量,自扬州的中秋之夜,更是彻底被点燃。
今晚他们久违的床笫之事中,当正帆的手伸过来,月心就闭上眼睛。他的习惯是直奔重点,今天月心却需要更多的爱抚。她少有地提出了各种要求,甚至背过身来,要求正帆抚摸她的背,“要像母亲抚摸孩子那样,手掌摊开,从上到下,再来一遍”。
月心背心朝上,脱光了衣服躺在他身边。她的眼睛紧闭,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皮肤微微泛着潮红。正帆一边抚摸她一边有些惊讶。他从未见过月心这个样子,竟意外地撩动他的欲望。
正帆自己也亢奋起来,他把月心翻过来,用力地进入了她。月心把眼睛闭得更紧,肉体的冲击让她觉得畅快,她觉得自己快到顶点了,快点来吧,她在心里叫着。
然而这时候甫江的身体忽然闯进她脑中,肉体的紧张霎那间被瓦解,接下来她想集中精神享受正帆的冲刺,也无能为力了。她有些恼怒,试图把正帆想象成甫江,只要自己能顺利达到顶点,但是仍然不行,似乎脑中浮现甫江的那一刻,就已经成就了她的最高峰。此时正帆动作越来越激烈,他低叫了一声,气喘吁吁地完成了他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