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鸡子虱子炒生活 父亲在家已经把饭做好了。 我们晚上要做三种饭。人吃的、猪吃的、鸡吃的,当然人吃的最好——红白萝卜汤;猪吃的次之——煮熟的干榆树叶子;鸡吃谷糠拌野菜。 一大锅清爽的萝卜汤。我迫不及待地掀开锅盖,虽失望有余,但能闻到扑鼻的油香,甚至在汤浮头还能看见点点油星。闻到如此喷香的汤,我不禁心花怒放起来,我知道这是父亲特经母亲允许的情况下,才批准动用一小勺油烹锅的,意在犒赏我们一天的奔波辛劳。我咽了几口口水又把锅盖上了,我无权第一个舀饭吃。 母亲把羊粪打理好后就赶忙去喂鸡了。 “咕——咕——咕——……”母亲一边敲着鸡食盆,一边叫着,鸡子们听到口令飞快地从沟对岸、窑顶、场边、树上、草丛间急速赶来参加每天定时的盛宴。有趣的是母亲的训鸡特有一手,她给40多只鸡都起了具有个性特征的名字,什么胆小鬼、老黄鹂、红脸汉、秃尾巴、不争气等,鸡子们都知道自己的名号。它们一看我母亲手执木棍严阵以待,谁也不敢乱窜抢食。公鸡们自由组合吃一中盆,母鸡专吃一大盆,还未成年的小鸡吃另一小盆。三类鸡同台进食响声一片,但秩序井然。 就在这时,母亲突然发现少了一只鸡,名叫戴帽鸡,她可是我家的功臣,孵小鸡的水平甚是了得,每次劳窝时母亲都会给她放12颗蛋,她都能百分之百的成功孵化,而且看孩子的本领也强,每次孵化完成后约20天,她就带着她的团队外出觅食,这对刚破壳而出的幼崽来说,每次的外出觅食都是一次危险旅程,因为她们要在危机四伏的沟底、山坡上多次迎击来自空中老鹰的俯冲,以及埋伏在草丛深处的狐狸、黄鼠狼、蛇等天敌的伏击。不过,凭借着她多年带兵的战斗经验,她总能一次次化险为夷,因此她的团队每年最完整,一直被全家誉为英雄母鸡。 每次孵鸡前往她身下放鸡蛋时,母亲都要净手焚香、洒水扫地,举行一个较为隆重的仪式,表现出十分虔诚的样子。此时此刻,母亲总会严令我们不许说话,场面甚是庄严肃穆,似乎一说话孵出的鸡就会变成公鸡似的。此刻母亲会用围裙抱着鸡蛋,双腿跪在孵小鸡的箩筐前,一个一个往母鸡的肚子下放,而且每放一个蛋,嘴里就念叨一遍:“鸡,鸡,二十一,嫑叫圪坨,嫑叫黄……” 戴帽鸡似乎能听懂母亲的念辞,母亲每念一遍她就“咯咯咯”叫一叫。我在一旁看着很想笑,但没敢笑出来,因为我曾经笑过一回,美美挨了母亲的一顿暴揍。此后我便长了记性,只观不语,我似乎明白这孵育后代的事是国与家之大事,万万马虎不得。 满世界找鸡基本上是我和弟弟的事。母亲一声令下,不由得我俩就分头开拔。沟底、老虎圪倒、石岩下、岸边、破窑里、草垛旁找了个遍,还是不见其踪影。之后,全家人都开拔了,到处叫,到处找,像丢了孩子似的轰动了全村。最后还是姐姐在我家门前酸枣树下的草丛里发现了她。姐姐把她抱了回来,母亲接过一看她身上有血!起初还以为是被黄鼠狼咬伤了,赶紧查看伤情,结果发现她的屁眼不知让谁用刀子给旋切下来了。这下可把母亲气坏了,她双眼噙着泪花,双手激烈地抖动着,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就骂上了: “这是哪个烧灰骨短命鬼干的?有种你就站出来!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马上就报!……头上三尺有神灵,谁干缺德事就叫他天打五雷轰!……” 就这样母亲悲愤欲绝地在院里骂了近一个小时,同时也招来不少左邻右舍看热闹的。 “好母鸡呀,可惜了。” “有人眼红你家的鸡太能下蛋,下狠手了。” “甚时候都有这种缺德鬼呀,跟只鸡过不去还是人吗?” 邻居们有的善意规劝,有的在现场分析,还有的捎带替母亲骂两句,意在表明此时与己无关。时间久了,母亲也骂乏了,这才缓缓散场各自回家。 我当时暗下决心:只要我知道是谁干的,我就把他家的鸡屁眼全旋了。 父亲尽力安慰母亲,可母亲气得连饭都吃不下,抱着戴帽鸡声声哀叹。此时已是夜里11点了,我身上实在痒得不行,再三央求母亲给我把衣服裤子里的虱子烧一烧。 “就你事多!你个没出息的,快脱了吧。” "娘!也给我烧烧吧。"显然姐姐也顶不住虱子的侵扰。 “一伙不成器的东西,让虱子把你们吃了算了。就会嚷嚷,我看是谁都指望不上了。快滚到炕上脱了!白吃饭的货。” 母亲骂骂咧咧的把戴帽鸡放在桌腿根让她卧下,还给她垫了件破衣服,算是临終前与人共寝的特殊待遇了。 烧虱子也是母亲的独门绝技,每次烧虱子我都会坐在被子里,兴致勃勃地观战,每当听到虱子掉进火炉里被烧爆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时,总会觉得有种复仇后的快感,浑身爽快。 火烧起来了,红彤彤的,半个窑洞都暖亮暖亮的。母亲先是拿着我的裤子架上了火炉,只见她一手紧握棉裤的裤脚,裤腰朝下冲着火炉口高高向上拎起,一手拿着擀面杖不停地敲打棉裤全身,裤腿、裤裆、裤腰缝里的虱子受不了火炉高温的熏烤,集体痛苦地纷纷跳进火海,直烧到听不见噼里啪啦声,这道工序才算告一段落。 紧接着母亲左手放下擀面杖,顺手将半碗水倒入火中,并迅速用裤腰口将火口罩住,顿时大量水蒸汽冲入一端被封闭的裤腿,而后快速用左手将裤腰口紧紧扎住,这样就会把残留在裤缝里的小虱子以及它们的所有家庭成员统统扼杀在高温的蒸汽中。随后母亲把热裤子抱给我,让我暖被窝。 而后便是姐姐的衣服裤子。还有父亲的、弟弟的、哥哥的…… 我也不知道母亲晚上要操劳到几点才休息,反正每天早上她总是第一个起床。 母亲起床后会把每一个人唤醒,然后就去做饭,收拾家,烧炕,喂猪,放鸡,摸鸡蛋…… 我每天早上的主要任务就是配合母亲把当天将要下蛋的鸡给分别关押。先是由母亲等在鸡窝口,我负责开关挡鸡的闸板,母亲负责给鸡屁股体检。她用左臂紧紧把鸡夹住,左手顺势抓住鸡的双腿,右手无名指深入鸡屁股探测,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指令: “大红脸快下蛋了,把它扣在鸡窝上层小圪窑里。” “老黑贼还在中午才下,那也不能放走它,这个外小欠的东西,经常去别人家下蛋,把它关在鸡栏里。”说完还拍了它一巴掌。 “小鬼头表现好,连续下了四天蛋了,把它扣在竹筐里再撒些秕谷。” …… 母鸡们被一一体检后各归其所。公鸡和不下蛋的母鸡统统放归大自然独自谋生,未成年鸡集体喂食后自由活动。 母鸡是我们全家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全靠它维持日常生活的各种开销,丢一个蛋就相当于丢掉一份生活的依靠,不得不把它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吃过早饭,我和弟弟、姐姐上学。哥哥们集体下地干活,母亲就又踏上漫漫的拾粪征程。 每天下午放学后,我和弟弟都会去半路接母亲。母亲每天都能满载而归,肩扛胳膊擓,跑一天没有一句怨言。每当我们在半路上接到她时,她总是很开心,总会说:“你们好好念书,长大有出息了,我就不用拾粪了,不要像你哥哥那样,都30好几的人了还娶不上个媳妇……以后可咋办哪。” 说到这,母亲疲惫的脸上立刻被愁容笼罩。 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读书,像张老领那样连200个数都数不完,不照样每天牛哄哄的甩着他的长鞭,打着响亮的口哨,领着一大群羊漫山遍野地转悠,那多自在。寂寞时甩一甩长鞭哼几句山野小曲,那个洒脱呀,连野风都会沉醉。 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母亲,其实我觉得放羊最快乐。特别是那条我神往已久的长鞭,它似乎浓缩了我整个人生的最高希冀。(未完待续) 图片发自简书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