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沙发上正盘算要不要和媳妇开口要钱的时候,一头拉磨的驴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起初这突如其来的画面让他有点惊讶和疑惑,过了几秒钟,他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忍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然后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的大书桌前坐下,拿出纸和笔,写下了几行字。
磨盘边
蒙着眼罩的驴子
严肃地迈着步子
思考着自己的前路
却不知道自己在转圈圈
实话说,这头驴的出现还多少有点让他感到喜出望外。近些天他在读英美意象派诗歌,尝试把握到所谓的“意象”的真正内涵,但是却始终没有一个令他感到稳稳当当的满意结果。中国的古典诗歌他是很熟悉的,也许也就是太熟的缘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吟诵这样的诗句,立刻感觉到像是被招揽了。诗的意象、意境里融注了诗人的自我形象和精神,把读者和意象隔离起来了,美是美的让人陶醉,但总归觉得像跟着导游旅游一样,游览完毕,分不清那部分是自己的感受,那部分是导游的兜售。而在意象派诗歌的创作中,这是要求被严格摈斥的,好的意象派诗歌如艾兹拉.庞德的经典《地铁站内》:
这些面孔在人群中幽灵般地显现;
湿漉漉的黑树枝上朵朵花瓣。
一些东西被攫取,曝光,显影,呈现出来一个鲜明的意象。这个意象是作者主观思想对客观世界的直觉感受和直接反映,务必如实记录,而不论这一感受和反映多么古怪和离奇,也不管带给读者怎样的感受和冲击,不加修饰,更不做评议。这头毫无兆头的驴就这样闯进来,好像有点冲破了这层业障的意思。他拿起自己写的东西又读了几遍,沉思片刻,开始修改:
磨盘边拉磨的驴子
蒙着眼
思考着方
却走着圆
这样读着就更像首诗了。他心里边想着边端起手边的杯子,放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水,就着口中的茶香回味着这诗意。如同喝下去的茶顺着嗓子而下浸润了他的身体一样,随之而来的意象也在他的心里弥漫开,变大变大,大得把他挤到无处扎脚。他只得承认,这驴就是他自己。
几年前媳妇来澳洲留学,他跟过来陪读。陪就是陪,如同驴子套在磨盘上,日常的生活周行如圆,而你却可以蒙上眼,思考着方,也出不了岔子。他是惯于胡思乱想的,在澳洲这几年的生活更加重了这种倾向。家里父母有姐姐照顾,不用担心;自己管好身边的妻儿,打好那份零工,其他的事情也不必挂念。心闲下来,他就由着自己的性子信马由缰了。在这座号称世界上最孤独的城市的街区里漫无目的得闲逛,希望撞见下一个美丽的花园;流连在于河边一处,一年四季,早中晚,直至熟悉到可以忘身于其中;随意的翻书,从这本到那本,再到这本,读到真正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或不喜欢;不存心地交朋友,交谈了,认识了,相熟了,又渐渐的淡漠了,只留一个印象在心上....有时那是一种轻,精神如同分散成水滴,蒸发在空中,汇聚成云朵,改变着,漂浮着,游荡着,俯瞰大地的高低起伏;而有时受些震荡,又像会凝成雨,落下来,汇集起来,填进心里的坑坑洼洼;这样循环着,反复涤荡着,明白时,仿佛已见天地、见人我、见自己;恍惚时,又好像天地、人我、自己溶在了一起,一片混沌。
疫情发生后,澳洲封锁边界,妻儿被挡在国内,而他自个滞留在澳洲已经一年多了,一个人居住。如同自古以来许多文人性情的人一样,他玩着这种精神上的小把戏是能排遣寂寞的,但是有时候一个人待着,四下悄然寂静太久,忽然间会仿佛听到妻子和儿子的笑声、说话声、吵闹声,回过神来后就会想念她们娘俩儿。这种思念他是熟悉的。在和妻子交往后结婚前的两年多时间里,他们分居在两地,处于热恋中,那时这种思念的感觉是强烈的,有时更是无时无刻不在的。只要是有空闲的周末和假日,他都会坐十多个小时的车去看她,渴望着揽她入怀,低下头闻她发梢鬓角的味道。如同将桃枝嫁接在杏树上,彼此将心魂投射于对方,在身心深处织构着条条连结,伴着刻骨铭心的体验。但多数时间里,工厂很忙,也因为他在厂里干的时间长了,有活计,也会优先给他这样的老员工安排,所以他是没空这样闲待着的。他不讨厌去厂里干活,厂里的这些事他干起来不吃力,轻轻松松就可以干好,让人挑不出毛病。只是每年有三、四个月是捕捞旺季,需要每天十几个小时的上班,那时就会是对体力和意志的极大考验,他管这样的时候叫”拉车上坡“。他小时候在地里帮母亲的忙,干农活儿。丘陵地区起起伏伏,总有许多的坡。收了的庄稼捆在独轮车上,母亲在后面推着,他在前面用拴住车上的绳子拉着。走到坡底的时候,他听到母亲说该上坡了,就把绳子搁在肩上,躬下身子,使劲儿得往前拉,一旦开始就不能松劲儿,直到拉到坡顶。到了坡顶,腿脚总会感到用力后的酸软,肩上被绳子勒的火辣辣的疼,这时母亲总会停下来,放下车子,拿东西给他擦擦汗,休息一会儿。有了这样的儿时经历,使他在以后每当感觉自己需要努力一下的时候,都会对自己说一声,该上坡了,就像以前他母亲对他说的一样。无论厂里工作如何,他看着心上的这头驴子,不得不又承认,这也是驴子的一个磨盘——蒙着眼,思考着什么,转着圈圈。
这驴子以及使他体察到得自己的处境,起初使他感到有点窘迫和尴尬,但是他的诗人气质和跳跃思维使得这些不会把他困在这里。没多久他的心思就跑远了,他先想到了加缪的西西弗斯和他的石头,又想到了尼采的”永劫回归“和超人哲学。突然间他不由的感到有些欣欣然,毕竟现在他也有了自己的驴子和磨盘。这也不意外,他浸淫在这些存在主义哲学里也很多年了,得到过许多熏陶、滋养和慰藉。他记不起曾在那里看到一位哲学家写到,哲学就是透过世界观看到的激情,而艺术是透过激情看到的世界观。拿他的驴子和磨盘与加缪的西西弗斯和石头做个对比,他立即就知道了其中的区别,世界观或许大体是一样的,但激情却大大的不同。他记起《西西弗斯的神话》中的结尾一段:”我把西西弗斯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而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惟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斯是幸福的。“ 他承认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可是他的驴子也没有不幸福,甚至还不用虔诚。
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去用他的驴子和磨盘做哲学论述,但他知道其中缺乏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所揭露的荒谬,所宣扬的反抗和所鼓励的激情,完全不能等量齐观。如同磨盘是中国式的物件,他自己是中国人,这个整个背后的思想也是中国式的,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新的创建,中国人所推崇的生活也不就是驴子拉磨式的吗?循着儒释道三教,要是留心的话,随处都是这样的教诲。“担柴挑水,都是修行”,做圣人只需要“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尽前。”就可以了。每个人只要过了孩童期,找到一块儿或几块自己的磨盘,套上套,蒙上眼睛,拉啊拉啦,拉到儿孙满堂,须发花白,就差不多是圣人了。 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他自己是不太放心自己的学问的,所以看了好多书,想了好多问题,但是就像驴子总是驴子,西西弗斯总是西西弗斯,东方的思想是东方的,西方的思想总是西方的,收集再多的东西你也不能把他们揉在一起。王国维在一首诗里写道,“人生过处唯存悔, 知识增时只益疑。”。他总是猜想,王国维那么大的学问,跳入昆明湖的时候该是带着多大的疑惑呢?剩下的出路,就是信仰的一跃了(a leap of faith)。不要疑,只是信。可是信什么呢?干脆拜金?信上帝耶稣吗?他想起自己工作后跑业务,刚来到澳洲去教堂的那些经历,不由的又嘴角裂开,笑了起来,随口嘟囔了一句:信了上帝,你以为你就不是驴子啦!
他在哪儿胡思乱想已经很久了,灌下去了两壶茶水,茶水已经淡的没了什么味道。他站起身,走到厨房,将残余的茶叶倒到水槽里,收拾干净。抬起头望向窗外,初秋的第一场雨已经淅淅沥沥得下了一天多了,几乎已经要停了。天也恍开了,不知名的花开在院子的一角,菱角一样的粉红色花攒成一束束,垂下来,搭在下面的绿色的芭蕉叶上,红的红,绿的绿,映衬分明。草坪上的草经过夏季烈日的炙烤,多数已经变得枯黄了,蔫蔫儿的,没有精神,但他猜草对这场雨必定是喜欢的。夜里有点凉了,盖的毯子有点挡不住夜凉,该拿套厚点的被子出来了,他思摩着。思绪又回到要不要跟他媳妇要钱上来,但他觉得要不要都行,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好好聊天了,把这个驴子的故事写下来给她看看,没准儿她会喜欢。想完,他就又回身走回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把这些胡思乱想的事情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