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 | 此去经年/暗雨

序  我忆起旧时光影似锦,你也曾唤过我别名。

秋后微风不燥,细雨落幕,花语迷香,暗暗在青径蔓延。逐渐冰冷的空气,深吸一口气,似乎感到空气里结了一朵雪花。

闻初从树下择了几瓣野花,如往常那样夹在本子里。估计是刚下过雨,树上梨花的香气飘进雨水,夹杂在花瓣的细缝里。

她在楼下的庭院里漫步走着,构思新故事的大纲,有些乏了,便在长椅上歇息。她将刚才抱在手里的本子摊开搁在腿上。翻开扉页,花儿安详地躺在淡黄色的页面上,悄悄掩盖住那用钢笔尖勾勒出的文字轮廓。

那三个字,浅刻在扉页中央偏向左些的地方,没有用墨填充笔管,所以只能隐约看出几笔稍深的笔画。这是藏在闻初心里的宝物,她不曾提起,却用最爱的花一遍遍扫过它,让花香也渗透进纸张里,用爱灌溉。

纸上几行似潮水磅礴的字迹,敲打闻初的内心深处,蝴蝶扑闪着翅膀好像要从心底飞出来,

“此去经年,不必挂念。”

闻初合上本子,望着树梢金黄的梧桐。自从出国后,她换了手机,号码也变了几次,注销了各种社交账号,唯一没变的,只剩下那个十一位数的QQ号。

她和过去的交集、和他的记忆,通通封存在这串数字里。她和故友联系的方式,也被她一一斩断,这个幸存的QQ号,成为了李知有日日的期盼。

账号显示在线,李知有定抓住机会问她:“你当年连句再见都没说就走了,是为什么?”

闻初却总是摇头,轻笑,不语。

她心里明白,出国的事情是自己匆忙决定的,但现在的状态持续了这么久,过得挺不错的,何必去改变?

渐渐的,两人的对话从欢饮达旦,到知有一人的寒暄问暖。

如今这日子过得快了些,半梦半醒间了然过了十年,偶尔和十八岁的青春挥挥手做一次悼念。过去的影子好似还在,但也只是觉得做了一场梦,离开国内后关于他的回忆在慢慢消逝,思念倒是一点没减。

“小初。”

闻初一惊,眉宇间含韵柔情,朝门口望去,一阵风拂过,发丝乱了她的眼,一时看不清唤她的人是谁。

那一瞬间,恍若隔世。昏黄的落阳映衬着梧桐叶,叶儿飘落,在她身旁打了个旋儿。那个少年,正站在她面前,挑动着那根心弦。周遭喧嚣聒噪,以为耳畔是风声扰乱,便分不清心跳是否在正常跳动。

“小初。”,他在唤她别名。

心脏好像抽搐一下。她不敢表露出羞涩的情绪,指向枝头刚刚落下的那片梧桐叶,他顺她手指望去,她偷摸看他侧颜,轻笑一声,随即将嘴角的微笑压下去,装作无事发生。

“小初?”

她又一震,思绪拉回现实。捋去发丝,应了一声。

“浔阳,你来了。”

1 早上好呀,小初。

我来了。

这是再见到余浔阳后听到的第二句话。

“好久没见。”

“嗯,好久不见。”

“最近忙吗?”

闻初摇摇头,“不忙。”

“你呢?”

“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知有告诉我的,她一直在忙工作,所以没时间来看你……”

两人半搭不搭地聊着,闻初在心间描慕他的样子。好像,又长高了些啊,都过她一个头了,气质也成熟了不少,还是和以前一样的短发,穿着宽松的卫衣长裤,那个温暖的小太阳似乎没怎么变。

后来,他们一起去街上散步,这里常常下雨,但闻初早就习惯了,戴上帽子就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而浔阳从怀里掏出一把伞来,撑开,遮住了两人头顶的细雨。闻初抬眼望去,伞里是一片星辰,诧异万分。

“平时你独自出门,不带伞吗?”,浔阳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一开始还带伞,但后来就慢慢不带了。这雨,下多了也就习惯了。”

“记得你身体容易着凉,这样总归不行。以后,我帮你打伞。”

“你要留下?”,闻初有些疑惑。

“嗯,知有说让我好好照顾你,她很担心。”

闻初侧过脸看向浔阳,心中仍觉不对,见他不再说什么,也不再问下去。

余浔阳在她家隔壁住下了,两人成了邻居。平时的生活作息没有什么改变,除了吃饭的时候会有浔阳来摁门铃送餐,门口常挂着那把藏着星空的黑伞,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了。

闻初是靠手里的笔来赚钱的,一年四季大多时候都待在家里写作。不知道浔阳是否真的是为了她而来的,但在照顾她这件事上,从没怠慢。每天看他在雨幕中疾行,按时在饭点到来,应该,每一天都很忙吧,她心想。闻初过意不去,在一个周日的下午,她敲开他的门,让他别为她做这么多了。

于是,他还是笑着去找她,这次,换她做饭。

浔阳站在闻初身侧,安静得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

他在她耳旁,轻声说:

“回来吧。”

她的心微微一颤,酱汁在汤中溅起一点涟漪,又漫散开来,回到平静。

“我习惯这样的生活了,不想改变什么。”,她无奈地笑笑,垂下眼帘。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那,多和我们联系好吗?”

“对不起,”,她端起面,离开厨房,“我……不能答应你……”

“知有很想你,你母亲也担心你。听知有说,你出国后一直都是一个人,你觉得把我们抛开就这么愉快吗?”,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激动,“还是说,你无法真正面对过去那些事,永远把自己困在里面,选择了逃避……”

“别说了!”,她把碗放到桌上,再也抑制不住眼底的泪水,水珠从眼角滑下,渐渐湿润了脸颊,她侧过脸,迅速的将其抹去,淡淡吐出几个字,“吃饭。”

“小初,你母亲住院了,她很想你。”

分针转过几圈,面还冒着热气。

“回去,就看你母亲一眼,好吗?”

闻初头一次听到这个消息,略微有些吃惊,因为上次在电话里还说好好的……可是上次又是什么时候?忘了。她的的确确被浔阳说中了,不断逃避过去的糟糕回忆,心里那道坎更多是淡忘罢了。

“那好吧。”,她这样说,唯一目的是彻底和过往斩断,她强调着,不觉这只是谎言。

—————————

他们乘次日晚上的飞机,直达A市。闻初落地后,跟着浔阳回了他家,把行李放在家里,然后叫了辆车赶往医院。

一路上车水马龙,到了医院也见到不少忙碌的影子,谁都没停下,谁都知道往哪儿赶。

闻初在浔阳身后进了病房,临床的几位都起了,走到最里面那床铺,却见空无一人。

“小阳,来看你徐阿姨啊。”,隔壁的老头搭话道。

“嗯。”

“她下去散步了,估计过会儿才回来。你后面那位是……

“没有没有。”,浔阳笑了笑,“那我们下去找她好了,谢谢您。”

他们下了楼,在医院里到处走着,闻初还在想着怎么面对母亲,不自觉地慢下了脚步。

绕到医院后门,有一处花园,不过说是花园,也只是比外面多种了几株花,多放了几个花盆罢了。浔阳拉了拉闻初的袖口,她抬眼望去,母亲就坐在长椅上,无数次在梦里梦到过她,但这是唯一一次看见,母亲身边的花盆里种了紫云英。

这一秒,闻初慌了,这感觉像是小学时上台演出,迟迟不敢开始表演的窘迫。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母亲身旁,唤一声:

“妈。”

母亲转过身,只存于眼里的欣喜渐渐充斥了全身,她含笑的两颊加紧了眼角的皱纹。闻初向后一震,母亲拥抱传来的温度,有一点点暖和、好像尝到了好久以前就想吃的甜品,她心里却未有一丝波澜。

她看向浔阳,温柔的光洒落在他的身上,铺了满地金黄。她忽然笑了。

似乎过往云烟就此散去。

秋风吹过,树梢上立着的梧桐叶,落了。

2 再见的地方不合时宜

那年的秋风也是这样吹人发梢,只多了恼人的愠怒。校园里粗壮的大树下,铺满了干枯的落叶。应该是往常一般的日子,天边湛蓝若海、云淡如雾点缀青空。

教室里,闻初默背着刚学的文言文。她想偏头看他一眼,不料视线碰上了进班的李老师。李老师是教语文的,兼闻初他们的班主任。

这次她来的气势汹汹,定没好事。闻初这样想。

“闻初,出来一下。”,李老师冲她招手,镜片偏折了光线,看不清她的眼神。

“哦,好。”,闻初轻声回应,心中盘算过无数条可能的原因。

由于是在午休时间,老师们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空无一人。李老师示意她搬张椅子坐下,手边是本A5尺寸的记事本。

闻初见那本子第一眼便觉得熟悉,与她的日记本同款。忽的,一种猜测猛触心头。

“现在你是高三了,要面临的不用我重复了吧。”,李老师推了推眼睛,眼神犀利,“你的成绩最近波动很大啊,以前从来都挺好的,是不是分心了?”

“啊……我……有时休息不好……”

“我明白了,不用解释了。”,老师将记事本放在她手中,“这是你写的?”

闻初翻开本子,纸上装满了她为他留下的一笔一划,确是她的。如今被这样揭开,胃里泛酸。看老师的神情,多半看了里面的内容,但这本子,从何而来?

一时脑中闪过几个人,父亲从不管她,母亲也是,身边的朋友都是统一战线的,也不可能,这终究是件怪事,难不成老师会去偷家?她自认这份感情谁也不曾知晓,包括他。

“我再问一遍:是不是你写的?”,老师的语气越发严厉,本是习以为常的教导方式,此刻显得无比腻烦。

“……”,她不愿回答这种问题,就像是被不相熟的人问手机密码那样。

“那就是默认了。”,李老师嗤笑一声,“之前班里我有说过早恋这事吧,本来以为你是乖孩子,没想到这么不听话。我和你妈谈过了……”

后面的话她听不进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事。

她要忍住,不让一滴泪流下,这至少代表了内心的坚毅。即使认为没错,也要忍住,忍住那团燃烧正旺的烈火,在喉腔嘶吼。这里是学校,是战场,不是宣泄情绪的避风港,她一遍遍强调着,没人会在乎她那点不甘。

因为她错了,不该在高考前夕喜欢一个人;因为她错了,不该成绩下滑了;因为她错了,不该被任何事分心了。

于是她笑了,很轻微的一个表情。老师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人海长途,怎在意她的故事?

那一天她又在恍惚中度过,时间在她那儿不值一提。她过去以为,喜欢的人是她的藏宝箱,关于他的情感是她的秘密,珍贵到无人能够去看,也不必去看。她好像可以靠着藏着的那点心思,扛过无数道坎,因为是他,就没关系。

翻开日记本的那一秒,她迟钝了。原来她捧在手心里的喜欢,如今支离破碎了——以不光明的形式。

这天回到家,她不说一句话,冷漠地锁上房门。

无论谁喊她名字,都不理会。

泪眼遮蔽听觉,世界都在颤抖,唯有悲伤主导孤独,无处倾诉。

闻初觉得此事奇怪,却又是没头脑的疑虑。她不愿信母亲偷拿了日记,可李老师亲口所言与母亲谈过。于是记得某天的她玩笑似的试探父母,一句“何必去看他人秘密”给她铺设了一张舒适的窝,好不假思索将日记放在手边的抽屉里,任人抚摸。

再嘶吼也没用了,这是信任的代价,不是吗?比起跌宕的股市,有盈有损,这样费尽心机的游击战不会停下,唯有放手……不、不!只有逃离!逃离!

这一定不算胆怯的做法,即使人们看来如此。闻初心如顽石,等一切尘埃落定,她铁了心要奔走。离开这个家,冷漠而空洞的地方,找一个星光灿烂的小行星诵读她的诗歌。

这时闻初渴望忘了他,一粒爱情的种子随意抛弃在塑料瓶里。既然无法开花,陪着它腐烂是最舒坦的解法。

母亲敲着房门,一声比一声要重,杂乱而无章法,如刀子噼里啪啦砸向面板般喧闹、肉末剁碎后泛滥着成片的血水。

“闻初!你还有理了是吧?”

闻初似乎能看到她狰狞的表情。

“快给我开门!信不信我把门踢坏了!开门!”

闻初不做声。只当是楼上半夜在施工。

“行,没想到养了这么个白眼狼,算我倒霉。”,门外停下了踹门的动作,“以后饿了别来找我。”

闻初低头思考几何题,那副认真的表情就好像毛泽东先生为养静气去广场上读书,不在乎世外桃源,眼里心里只有她所关切的人和事。

直到十年后的闻初回想起这件事,依然朦朦胧胧,对于母亲和老师怎么骂她的,一概不清晰了。

想到这儿,她推开母亲的双臂,微笑着看着浔阳:“我们走吧。”

“以后我不会来的。”,闻初补充了一句,似儿童般幼稚的话语,像在和母亲宣战——毫无理由、毫无意义。

秋风义无反顾,因为她心狠,吹痛了亲生母亲的心脏,也无所谓。

闻初跟浔阳回了家,这次回国是短期的,所以暂时住在浔阳家里。

推开门,便听见李知有的声音:“俞浔阳,你回来了?”

浔阳笑着,假装苛责,敲了敲知有的脑瓜:“说了多少遍,叫哥——”

“你顶多算我半个哥。”,知有半戏弄,半认真地说。

“好了好了,别闹。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李知有向门外张望,见一女生披着及腰长发,身着蓝色长裙,腕上系着几颗星星编织的手链……定是闻初!

她不说话,从鞋柜里找了双拖鞋放在闻初面前,脸上挂着笑——似笑非笑。

“最近律所里案子不少,你们先聊,我回房忙了。”

她和闻初明白,往日的挚友不再。

3  晨星所在之处是乌托邦——as usual

夏夜,城市的一盏灯灭了。

少女们嬉闹着在黑暗中说悄悄话。

“小初,睡得着吗?”,月光描慕了她的侧脸,线条不太分明,衬得风铃般的声音柔和万分。

闻初翻过身,面向知有,方才的笑容未收,嘴角上扬:“睡不着。你呢?”

“我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心神领会。

城市的边缘,出了门走一二里路便有山丘,那里是她们勾指起誓过的秘密基地。

知有从衣橱里随便拿了两件单衣,递给闻初一件。夜里凉了些,从前闻初跟知有登上顶峰看月亮,却遇风吹,哆嗦得打喷嚏,落了个体寒。

这夜,寂静,只剩彼此的呼吸声。

趁大人熟睡之时,两人捻手捻脚跑了出去,从宽敞的马路跑到狭窄的小径、跑到杂草丛生的草地上。山间泥泞的潭、丘陵斜土上的花、地上的眼儿、遥望远方的湖……光是奔跑着,仿佛触碰到脚边的未知,见到宇宙的模样。

跑,往前跑。别担心,脚步印在泥地上。

旅途的终点是旖旎风光。一块顽石似流水划到北极星的方向,她们依偎着,不必担忧突然出现的意外惊扰了美好的时光,若是下起流星雨,就要双手合十,许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

直到最后一颗星星褪去光芒。

“你说,未来会怎样?”

“也许,和现在一样。”

“如果可以,你最想去哪里?”

“春天的北海道,夏天的英格兰,秋天的罗马城,冬日的新西兰。”

“到那时我会陪你一起去。”

“嗯。”

……

直到最后一颗星星陨落。

如果儿时的快乐是一粒糖果,那之后的快乐掺杂了不少苦涩,似90%可可的黑巧。

就像不太纯粹的关系,既有爱,恨也深。

高二之后的夏天,闻初和知有忙碌不少。学校特意为即将升高三的同学们开了班,暑假里也得像往日那样去上学。

于是,本是懒洋洋的七月初,弄堂里传来一阵清脆的车铃声。门口吹风的老人靠在椅背上,眯着眼,望着天空边缘初生的太阳。

两人向来要好,约定了时候在缺了块砖的墙边见面。

从老远就看见,李知有单手扶着车,蓝白条纹的校服洋溢着青春的活力。

知有转过身,马尾轻轻地向一边散去,半缕发丝垂在身前。她见到闻初,笑着挥手,又踢开车闸。

“你看,给你加了垫子,这样坐着不膈应。”,她指指后座的软垫,却未见闻初回应,便轻快地吹了吹闻初的刘海。

“嗯,走吧。”,知有见闻初是笑着的,可听不到一丝情绪。

确认过闻初坐稳后,一瞬踏上了车,飞快地蹬着踏板。只是与以往不同,心里添了事,差点撞到电线杆。

日复一日,清晨踏歌,日暮归。添的是愁,缺的是静。也许从题海中喘过了气儿,远处浮冰化了,又失了方向。

幸好在汪洋大海中遇见了漂泊的人,不再孤单,而闻初和知有便是如此。那年知有哭着跑出家门,遇见了在路边数着花瓣的闻初,仿佛命中注定。

如今的她们长出了洁白的羽翼,可以逃到更远的地方。

鸟儿想飞,可遇上了电波,晕头转向。索性任性去飞,管它春暖冬寒,因为飞着、飞着就飞离了鸟群;飞啊、飞啊就到了世界末端。

成了只可怜的鸟儿。

相似的日子,不计时日。

到了夏末。

闻初和知有不在一个班,所以总是知有在车棚里等她下课。趁着闲工夫,她抱着语文书,一遍遍默念着,努力地想要多背下几句话来。

耳畔传来喧闹声,大抵是闻初放学了。今日是暑假的最后一周,又是周五。她们说好放学就去文具店购置新物,这个习惯好像成了她们心宣不照的仪式,是开学前夕的祈祷会。

天色近暗,云彩染上橙黄色的光芒,美如画卷,又像抽离出丝丝缕缕的棉花,柔和而梦幻。

——谁见长门深锁,黄昏细雨相和。

知有忽然想起这句诗。

她暗自发笑,总想些不合时宜的话。

“李知有,你还没走啊。”,和知有同班的张然过来取车。

张然是她们的初中同学,照知有的话说:二十一世纪的奇门化石。原来知有只和闻初、那群女生混在一起,和男生搭话多少有些尴尬,直到这两年才自然不少。

“等闻初呢,你怎么走得晚?”

“才弄完板报,老班太坑了。”

“这你没算着?不得早点溜。”

“别讽,别。”,他解开锁链,推着车把手,“闻初那班早放了,你早些回去吧。”

知有刚想追问下去,还来不及开口,张然就骑车走了。她叹了口气,拽走双肩包,把车拴在杆子上,两步并一步地回了教学楼。

她一口气跑到四楼,找到拐角的那间教室——闻初应该在这儿吧,她想。

门敞开着,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吹得额前的发挠着发痒,发丝被她别在耳后,莫要遮了视线。

“闻初,你怎么不走?”,她向三排二走去,“我等你好久了。”

“……”,她背对着她。

“天快黑了,看来文具店去不成了。”,知有叹气道,“我们走吧。来,我帮你背包。”

她依旧背对着,光影发颤。

良久,她才开口。

“我……”,她的声音很低,轻到只有她自己才听到一点尾音。

知有不清楚她想说些什么,凭借直觉,她认为闻初是为难的,“说不出口就不说好了。我们回家吧,难得放的早,你可以去我家待一会儿……”

“好”,她忽的转身,打断了话语,“让你等久了,抱歉。”

“和我道什么歉,走吧。”

知有不再提起一个话题,默默地、背着书包走在前头。她应该是笑着的,和往常一样——嘴角轻轻地挂着笑,柔和而美好。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知有默念着。细碎的词句刺激着大脑,多少成功地让她少胡思乱想一些——短暂的不愉快。

无所谓发生了什么,无所谓知道些什么。她若觉得难堪的事,作为朋友不必为难便是。

如果内心另一个声音问道,为什么不追问下去。

就说“清静过日而已”,何必纠结于此。

4 候鸟

李知有敲打着键盘,各条法律在脑海中闪过,却找不到准确的那一条,就好像织毛衣却不能把线穿过针孔里,有一点点不顺心,就烦心得很。

究竟是那一条,安排在哪一条证据链后?

所学的知识顷刻忘光,闻初的样子在回忆中浮现,越要抗拒,就越是清晰。

“呼……”,知有吐一口气,靠着椅背伸了个懒腰。桌上的杯里残余几滴水珠,嘴里有些渴了。

她勾起杯柄,缓缓起身,推开房门。

闻初坐在沙发的角落里,随手翻阅着桌上散落的报纸。她没束发,发丝垂在脸侧,遮住了半边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大概是装扮的关系,闻初看起来和几年前温吞的小姑娘不太一样了,举止间透露着她的淡然与温润。

浔阳在厨房炒菜,闻着味道像是她爱吃的油焖大虾。她在心里重复一遍,他在做的是她爱吃的菜。他啊,她啊,爱啊,这些词汇该怎么排列组合,是一道值得思考的难题,她想。

啧,也不太渴了。知有闷闷的,不言明的恼,于是把杯子甩在桌上,稍许放点气囊里的气。

“闻初,这次你回来待多久?”,她率先发问,虽然两人都坐在沙发上,但知有硬是挺起腰板,力争做审问者。

“不久,一两周。”,闻初放下报纸,又补充道,“其实也不急,之后我会去国内其他地方采采风。”

“嗯。”

知有不想再问些什么,深陷在沙发里,合上眼。

“知有,你是不是在生气?”

“怎么这么问?”

“你……”

“没事,我只是写东西累了。”

只是长久的寂寞。

知有挣扎着,强迫自己闭上嘴,不再问出一个字。闻初的事情早就和她没关系了,不是吗?把她身上的标签扔掉:五年同窗、七年同校,昔日的好友……都不再是了。

她以前认为,相比起闻初闷声不响的性格,她要开朗的多,朋友也不少。照这么说,理应是闻初求着分给她一点注意力,而乐在其中。谁知这场骗局散了,就剩下零星的碎片,一片片拾起,才看见她的模样。

牵挂的、不舍的、放不下的……只她一人。就连几年后长大了的闻初,话少,长进不多,也比她要强。

因为自始至终,她没有学会和自己相处。她在闻初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这算依赖吧,那只能断绝来往才能治好这病吧。

这些从何时知晓,为何想起?知有认为是闻初作为一个提示点,不断唤醒她的记忆,还又窘迫收场。

故事还是要回到高二暑假结束的时候。

“闻闻!”,李知有在班级们口挥着手,表情严肃。

闻初加紧了速度,把书一股脑塞进包里,直赶着走。

“怎么了?这么急。”,她拉上书包拉链。

知有一脸坏笑,从裤兜里掏出张小纸片,“哝,给你的请帖。周末来我家给我过生日,记住没?”

“晓得,收到!”,闻初模仿军队里的士兵,稍息、立正。

“噗嗤”,知有憋不住笑,见闻初没笑,便去挠她的咯吱窝。闻初也忍不了笑了,两人就在班口看着对方笑,笑了好久。

在回家的路上,知有在前座踩着车轮,闻初坐在后头撑着车架子,少女的马尾因为顺着风走,总扫到后座女生的左脸。

“闻闻,悄悄告诉你一件事。”,她脸上泛红,大抵是被风吹的。

闻初往前凑了凑,好让声音清楚些。

知有应是发现骑得太快,脚上蹬轮停了几秒,又慢慢地蹬,“我是想告诉你,和你一样,也遇到那个特别的人了。”

她轻笑着,嘴角禁不住上扬,毫无意识的。她就是要笑,没理由的。

5 青石巷和狗尾巴草

闻初坐在李知有身后的自行车凳上,身边缓和了些的风流还带着夏天的味道。她大概明白了知有的意思,一只小猫举起爪,在她的心尖挠痒痒。

风知悉少女们的秘密,却不语,无论何时都温温和和的,估计在伺机张扬分裂的美感。

回忆里的珍宝需要多次打理,关于过去的某些片段会更加独立。

——一首赞歌已谱完,散场之时留点遗憾。走出闭塞的道路,路灯贴着昏暗的橙黄,灰尘格外耀眼,挥不去纯净乐园......

听呼呼的风儿在跑......

闻初长得不高,也不算太矮,高一的时候一直坐在靠后几排,等之后文理分了班,座位才往前挪些。本来坐第几排她是不在乎的,但自从半夜看多了小说,视力下降,她对于看不看得清黑板给座位划分了三个等级。

坐在靠前面是好的,可也有视野不开阔的弊端;第三、四排能看得清轮廓,多多少少还是模糊了;若再向后数,那基本上就是往纯人声课堂靠拢了。

刚进校的那天,她随意选了第四排的座位,靠着窗边的位置——看得见学校外的景色,不算美,但足够她忙完一阵歇息片刻。

她和李知有不在一个班,有时下了课知有会在门口招招手,叫她去倒水。更多时候,两个班下课时间不一致,她们只能在放学后碰面。

一天里,多数是和同班同学相处。闻初不怎么开朗,无心处理人际关系,便在交朋友这事上懈怠不少,偶尔和周围的同学说几句闲话,觉得无聊,便埋在书堆里了。

从一道题游走到下一题,审题就好像在试水,解题似潜水(或者说溺水),写答案就是划水。大脑总不按常理游,被浪潮推到沙里去了。

呛水就是看错了题却写完了解答过程,浮不到水面是开天窗。探索完这条江还有湖,浮潜过那片河还有海……若要一点不落地游完,定到暮年不得止。

喘息间,空乏无力地接着前进,只能抛弃一切思绪,专注于此,才可以游得自在、舒悦。

所以闻初每天早上进校门和放学时,都要在意一些小细节,比如有没有把书包拉链都拉在一边啦、书本之间有没有成直角啦、有没有踩到边上的野草这类的。仿佛她活在世界上,还有其他好玩的事。

她眼中枯燥的生活,就想不假思索地过。直到,一味甜剂灌满量杯,糖浆美妙地滴在蛋糕胚上,那个走进她心里的人,潜移默化地改变了她的生活。

她不记得最初心动是因为什么了。

是他柔声细语、温文尔雅?是他笑起来弯弯的嘴角,还是专心解题时微微皱起的眉?最感染她的也许是他和朋友聊起天来时而冒出的幽默和始终的乐观。

这样描述,他变得好空泛。明明是一起相处了三年的同学,却雾蒙蒙山色不见浮云、雨漫漫沟壑不见月明。

殊不知蜜糖溢出心杯为何时,可闻初清楚知道这份情感日积月累、按捺不住了才溜了出来。趋于平淡日子里一点点异样光彩,每样珍品应予细细赏来,伴随时间河流蜿蜒绵亘,从遇见的起点算来,好若浮梦。

高中上课的第一天,在看了公告栏里分班信息后,闻初和李知有惋惜地叹气,往各自班级走去,正不巧的是一班在实验楼,一班在教学楼,虽两楼相通,但知有那班得走旁侧楼梯才到,否则可要绕几个弯路。

闻初心不在焉,新班级之类的本无所期待,知有不在更是难以应付。她偏向冷淡的性格总让人误会,而次次都是知有替她解围。

贴着路边,花坛里的花草往边倒。她不走心踩着一根狗尾巴草,它折了腰,暗自伤神。进班,零星几人散落在各处,第一印象该是热情还是照常,打不打招呼让她好生纠结,她想这些的功夫,就已经坐在座位上,往窗外远眺。

放眼回过神,拿出文具书本往课桌里塞,瞥一眼门口,他走了进来,张望几下。他走来,在她身后坐下。

她没回头看,也没有必要回头,新同学陆续进来,班里逐渐人头躜动,熙熙攘攘像个卖场。

班会课分储物柜时,闻初发通知时看见他的笔袋里藏着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没成想……

李知有忽得刹车,惯性使闻初直撞在她身上。

“前面有石头,绊车轮!”,她惊呼一声,“差点就翻车了,超载看来有些不安全。”,她打趣道。

“没事,我们走吧。”,闻初丝毫不乱,“你刚说的,遇见了谁?”

“你还记着呢,其实我还不确定……算了,也许我和他以后不会见到了,别放在心上啦。”

闻初明白,知有这话在说给自己听。从模棱两可的只字片语,她猜他是陌生人,应该是从没见过的。如果运气好能再见面,知有怕是认定了“命运的邂逅”,陷入其中吧。

“别多想了,只见过一次面怎么可能认定了他?说不定是吊桥效应在作祟。”

“没你想得那么可怕,别总把泡泡戳破好吗?像我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就是喜欢想这些吗?谁成天和你一样的,闷声不响……发大财倒是可能。”,李知有话飘在嘴边,刚说半句才发觉过了火,随意找了词搪塞过去,突兀得很。

“我想提醒你别被人骗了。你在气头上,不和你吵。”

闻初的字字句句如刀尖刺入皮肤,心思细腻的她怎没觉察?或许本心就为伤害眼前最亲爱的人,看她悲伤流涕无处释放,都因她而起。

“好好好,我们小初最棒了。”,知有没半分不悦,不顾她刚才说的那些话,自言自语道,“我昨晚去巷子里散步碰到他,看见他眼里有星星闪烁——不排除夜里星星真的很亮的可能。灯太暗了,我看不清他的脸和轮廓,只记得他长得好高,高过我一个头……总之,看见他就好像身旁吹过一阵风,好温柔好酥心。”

笔刷蘸一点蓝,展开画卷横向挥去,不造作不扭捏,直直的一笔。滴上几滴透明的水,颜料立马晕染开来,缓缓地散了。刷子不停地点起色彩:浅蓝、湖蓝、海蓝……淡黄、深橘、靛蓝、青……

我看到一片黑:带着蓝色、绿色、黄色的黑。有星星到处闪,也有月梢俏皮藏,云烟之后是秘密花园,清亮的雾渲染夏的快活。巷子不宽不窄,路不偏不倚,青涩的石板滑滑的没有一丝浊气。

恰似仙气飘飘然,香也悠悠,我也悠悠。

这儿没人,我学孩童模样跳格子,要是小初在不知怎么说我,担心滑倒啦、看见闹笑话啦,我不在乎。玩累了,就靠在石板边上休息,借一盏灯和月光读一读新借的书。边读边想:怎样才能写出这样美好的文字?不论故事是伤感亦或自在,给读者织一层棉丝带,时而华丽时而淳朴,但始终热情自然、不加修饰,读则流利顺口,品则“愈探愈出,愈研愈入”。

抬头时,他正走来。步子不大,张望徘徊。以前在附近没见过他,难道是新搬来的住户?罢了,这么晚也该回去了。

我往家走,心里却想着他,好奇归好奇,却有一萦梦牵绕的错觉。脚边丁兰的香气袭人,就像掺了迷魂药,我差些跌倒,手里的书滑下来,掉在地上湿了封皮,心疼。

他这时走过,我的手碰到他的,即刻收回,还是他把书弄干了递给我。哪这么多善良人,我强调夜的昏暗乱了心,心不定乱也快。

本想道完谢就快步离开,腿不听使唤,呆呆地立在这儿,石头铺成的路磨脚疼,可是为什么我迈不开脚走啊,为什么我就想一直把时间停在这一秒?不是我傻,而是他眼里真的有星星诶。曾以为作家写的爱情里贮藏银河是比喻和夸大,今日一见着实惊奇,不,是脑惊、思奇!

“谢……谢谢。”,我话也说不利索,只顾着藏匿眼里、脸上羞涩。

“没事,这么晚,该回去了。你也早些回家哦,注意安全。”,他笑笑,离开了。

这么昏,这么黑的夜!我怎么可能看得清他笑的眸,又包裹了心脏以温暖!错了、错了,我后知后觉到他的尴尬,被我盯着难受吧。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他这么温柔,一定不忍心伤害一个陌生人,什么都不提,说些套话缓和气氛都好。

真蠢!真笨!心别和我开玩笑了,跳这么快是要设计圈套让我误会!

他远去的背影披上黯淡的白月光,像老电影里模糊的胶片滚动离别的长镜头。我忍不住回忆他好看的脸庞,好听的声音和节骨分明的手。

直至他消失在眼前,我才忽如梦醒,发了疯似的跑回家,脑子里什么也不敢想,生怕一点邪念就坏了一生。背后就像有什么怪物追我,实实在在的恶魔在抓人。

面对镜子,我打开水龙头捧水泼在脸上,清醒多了。

不变的是心在滚滚烫,脸在乱拍跳。

——2003年的9月,闻初踏进了高中校园,踩到了操场边的狗尾巴草。

2005年的9月,李知有在巷子里吹风,耳闻丁兰细语,原来青苔爬上了石阶。

6 破碎的镜子和吸铁的石

| 蔽塞

闻初记得李知有生日那天,她去的时候正好碰到了俞浔阳。说来那时他们还不认识。

闻初找到熟悉的位置坐下,托着下巴翻沙发边上的书。可她一个字也看不进,眼神往知有那儿飘。她不知道今年生日要怎么给她送礼物,十八岁了,总要特别点。

为了表达诚意,她特意画了张画,用的是舍不得的油彩、光是勾线就重复好几遍。她知道她喜欢星空,便给她画星空,画面上方闪烁北极星,四周点落白色的墨,柔软的草于风共舞,小鹿仰头,眼里是星海倒影。

“知有。”,闻初叫住摆盘的她,“你还好吗?”

“没事,消息突然,可我应急能力强啊。”,知有嘴角微微笑,眼中泥潭流水牵着手,“你知道俞浔阳来找过我家吗?就是说,这几天你见过他吗?”

“没有。”,闻初坚定地说。

她补上一句:“你看起来很不好,是其他事?”

“没有。”

碟子发出乒乓停下的声音,新闻播报员一言一语也像乒乓球落地后不停上上下下。

闻初觉得出错了,哪哪都错。

她们之间有一座山,彼此望不见对方,要做知心朋友像个笑话。她们之间的关系越思考越缥缈,想抓住就更要变成清香散去。闻初不愿这些裂痕被知有发现,她心已去,嘴上却说着最喜欢一起上下学、聊天、学习了,好似出轨的恋人徘徊在道德与情感之间,忘记了两者并不互斥。

旁人常说她俩极像,却又不说哪里像。如果只说像,那处处皆可相似,加上“极”字,可不就是无限接近相同了。这样的话好生自大,以为他们眼里见到的就是全部了,毫不细酌字词,轻飘飘说出口,真不怕显得粗鄙。

闻初无法反驳旁人的话,家人得说:过分敏感。她只好把怨恨放在知有上,怨她和她像,怨她融到自己的精神里,怨本我计较太多,还怕不想这些优柔之事而变了性子。

于是她想到,这时爱着谁或者被谁爱,都是为自恋找的借口,其实她谁也不爱,除了她自己。

| 困倦

李知有生日这天,闻初不言明缘由跑回家,消失了。

知有没想到再见过去许多年,千千万万不可计算的分秒时光支离破碎,一瞬间手里的风筝线跑走了,而风筝线并不连着风筝——她不断怀疑和闻初的友谊存在的真实性。

她常常会会想以前,觉得那时总喜欢迁就闻初天马行空的幻想,在呼风唤雨之后替她收拾残局,在大闹一场后调节气氛,她总是摆在后面的位置,没人为她考虑,连家人都拿闻初和她比着不足,不见她好。

门口的伞里藏着星空,最爱的却是没见过几面的俞浔阳送的生日礼物。

由于是些陈年旧事,李知有很少去想了。该流的泪流干了,就没什么可期待的了。当浔阳提出去找闻初,她只让他带上那把黑色的伞,其余不再叮嘱。

| 淋雨

闻初听到李知有找她去书展一点不意外,但是为她邀请她一起去而浑身不自在。明明是她一声不吭先离开的,要求原谅的应该是她才对。知有什么都好,就是蠢、蠢得可爱又可恨。

七月的风滚热,吹走凉意和冷静。

闻初走在知有身后,抱着刚买的书。雨点先试探干燥的地面,赶在渐渐落大的瞬间,她把书举过头顶,索性让薄薄的塑料封套护着书,厚厚的书护着她。

前面的人影靠近了,不,应该说是闻初走近了停滞的影子。她不敢抬头看乌云落雨的样子,况且伞柄偏折了星星点点的虚无的光,来自她手表反射到星星纸片的光路异常地使黑色的光面的折射。

她难得散下心来,熟悉的情节在私人影院放映。雨水洗去了燥热,似乎真实地走在街头,肩膀上发梢瘙痒衣带,她戴了往日的镜框不必在乎镜片改变与否。没什么在变,是她一直计较自己、也计较看做成自己的一面镜子。

荣华不再,闻初的心愿不再。她想安安分分过余生,不奢求任何人和事,不是因为她不值得,而是生活比她还苛责。两人不提起的事就不提起,理解成默契并非逃避;无法调节的不合就放弃,各退一步不算随波逐流;有缺点就包容,有快乐就分享,有难过就安慰,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什么注定分开的凄离艺术,这不是不够坚定没有原则。

雨不再下了。

“知有,我会留下来。”

换她眉宇无澜,“嗯”,她轻声道。

往后少有联系,唯兰溪街边多家花店——初见·半生·墨梅。

墨梅,末梅,未悔。

后记 遗漏的时光

闻初的家并不自始至终都是灰暗的,虽然每每谈起她的家人,她眼里暗淡的光令人担忧,但她不怎谈起那些不快的事,故在此不多赘述只捡一件小事来诠释那漫长的十八年。

头顶交错的电线划开墨青色的天,雨晴不久才清澈的海遭乌云密布,雨下得比刚才更大了。

雨太大,打湿了闻初的衣裳。风太大,折断了她的伞,不说那伞是她父母刚在一起时买的油纸伞本就应避水,她家像样的伞也不任她用。

她沿着路边走,好歹有屋檐勉强挡住一点雨。校服粘在身上,纯白的上衣晕染了朦胧的雾气,她想起暑假在知有那儿期待着红囊的西瓜,瓜果的清香和雨后漂泊的气味交融在一起,仿佛飞到天上去,洗净所有的浊气。

她逼迫着漫无目的地走,但现实是要赶紧回到家才能吃到热气未散的饭菜。妈妈不会为她做好吃的,只会在晚到家后冷嘲热讽几句,爸爸很少见到,偶尔几次也不和她说话,只和妈妈激烈地对话。她不情愿用“吵”字概括,这种字眼不值得用作她发泄的通道,它没错,她不该这么意气用事——让它包含愤怒的意味。

橙黄色的灯在家门口亮起来了,她拿出钥匙打开门。饭桌上的一双碗筷安静躺着,像尸体安宁地歇下了,方才是战火纷飞的冲锋,它不幸永远停留在那里了。

今天妈妈烧了小馄饨,是闻初喜欢的食物。她相信这是妈妈特意为她做的,因为馄饨还热着,应该是看到她放学到弄堂口才开始烧的吧。

她美滋滋地吃着,填饱了肚子,如温暖的阳光撒在垫了灰色羽毛毯子的沙发上,她舒服地窝在毛茸茸的毛毯里,明天没有什么要紧事忙。

后来,知有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她就跟她一起上下学。知有从后座到了前座,而闻初代幼年的她坐在后座。

她喜欢那段车铃声响的日子,不管晴天雨天、 春夏秋冬以及黄梅天,藏在那段路上细枝末节的幸运是她终身的天星。

她渐渐忘了家里的不堪,望向窗外有知有的地方。

知有常找她玩,她们聊天时一个眼神就能读懂的默契,还有做什么事都要在一起的热情,相似的爱好和梦想,使友情无比纯粹。她们忘了距离和时间,沉醉在小小方舟上,即使下一秒会毁灭也不去在乎。

高中时,闻初遇到了发自内心喜欢的人,她记得他有个好听的名字,姓周,名南生。这是她第一次不为任何而喜欢,为他本身而倾醉。她没有依赖于喜欢的情感,实实在在喜欢他站在身旁,比她高一个头,在办公室外把卷子贴在墙壁上写。他挡住了从他那吹来的风,却惹红了她的脸。

亲爱的,他。她想当面告诉他这两个词可以赋予她生命的意义。她要不脸红地告诉他,她喜欢他,绝不是喜欢着喜欢他的感觉并习惯于此。

可惜终成密语,他不见了,朦朦胧胧的喜欢幻灭了。

人生中很重要的两个人就这样和她走散了,假装坚强的她没有哭,只是从此把自我封闭起来,走上了孤独的路。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只是黄昏将近。

今年,2015年,闻初正好二十八岁,明明还有大好年华。

十年前她偷走家中积蓄逃到国外,十年来慢慢偿还,直到近日回国后来找我商量开花店的具体事项。

也许她和知有会和好的,可是十年的空白期给这段关系判上了死刑,最好的结果不过是点头之交。也都是她倔强的个性,才让她们没了可能。

而周南生又去了哪里?也许她心底知道,但谁知道她是否察觉到了?十年前的她怎孤身一人跑去苏格兰,不选向往的伦敦和曼切斯特?

或许她不知道,纯凭感觉就去了吧,这确是她的作风。

现在闻初白天忙着花店,晚上继续写她的小说,一切都过得很充实。

没有比这再好的结尾了,正如她本人给花店起的名字一样,无论之前过得多么伤神,她都从未后悔。她爱着的为之痛过,可这是所爱的罪过吗?痛是爱的附属品,正如人间百味辣算一味。因为她还爱着,过去的回忆是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快乐与美好。

美好保存在李知有和周南生那儿,她曾度过十八年的沪地被光笼罩用不褪去的色彩。

闻初在兰溪,过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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