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酬定律


血酬定律 · 吴思

  • 元规则(meta-rules):决定或选择规则的规则。放在中国语境中即:暴力最强者说了算
  • 死亡是最彻底的损失,所以,暴力最强者拥有最高否决权。
  • 血酬是对暴力的酬报,就好比工资是对劳动的酬报、利息是对资本的酬报、地租是对土地的酬报。不过,暴力不直接参与创造价值,血酬的价值,决定于拼争目标的价值。如果暴力的施加对象是人,譬如绑票,其价值则取决于当事人避祸免害的意愿和财力。这就是血酬定律。
  • 核心计算:(人)为了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把自身这个资源需求者损害到什么程度?

  • 杀人和害人本身毕竟不是目的,要获得更大的利益,首先要创造条件让牛羊长大,调动他们长肉和繁殖的积极性。根据血酬定律,同样是劫掠,对象价值一万元,或者价值一亿元,血酬的价值可以相差一万倍。那么,创造条件让对象发财,让他们拥有几十亿的身价,即使把劫掠强度降低十倍,依然是非常合算的。

  • 虽然不流血的主仆互换并不罕见,但是,变成主人的从来也不是“人民”。“人民”是什么?中国人民主要是农民,农民是一盘散沙,一粒一粒,互无关联。那时候(封建时代)既无议会,又无农会,数千万互无关联的沙粒如何变成主人呢?变成了主人的又怎么能算作农民——人民呢?


【二】命价考略

  • 他的(以艾滋病人为例)生命的价格,取决于本人的支付意愿,更取决于本人的支付能力。

  • 一旦跳出自我估量的视角,进入历史和社会实践的领域,生命的价格便显现出巨大的差异。命价体现人命与生存资源的交换关系,两者余缺相对,变化纷呈。

藏族明末清初命价简略一览表(单位:两)
上等 中等 下等
上上:藏王等最高统治者,无价。 中上:一般官员,140(150) 下上:无主独身者,30
上中:善知识、高级官员等,300(400) 中中:中级公务员,50·70 下中:定居纳税的铁匠、屠夫、乞丐,20
上下:中级官员,200 中下:平民,30·40 下下:妇女、流浪汉、铁匠(命价草绳一根),10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出现了“无价”的字样。无价只是主体自我估量的感觉,法律表达了这种感觉,恰好表达了谁是法律的制定者。

  • 当然,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人民的生存权,与牛羊猪鸡的生存权一样,说到底,还是自己用肉蛋奶和皮毛换来的,具体到某个品种的生存权和发展权,则是靠比较高的生产力水平竞争来的。

  • 一般来说,物质资源都是“身外之物”,但是,随着资源匮乏程度逐渐逼近甚至突破维持生存的底线,身外之物变逐渐演变为“等身之物”。

搏命集团及其制度背景

在讨论卖命问题时,我们没有提及社会环境。至少有两点环境因素,不提出来便有失公正。

一是地主的租子太重,搜刮太狠。假如刘某是自耕农,免了租子,就不至于去当土匪。 不过,要求地主不利用争夺佃权的形势取利,又有些不近情理。大概土改或土地革命的合理性就在这里。

二是政府失职。按照正式规定,遭遇灾荒,农民去县衙门报告灾情,不仅可以免税,还可以获得救济。而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不作为的官府。不肯或不能掏钱护住血线,任凭匮乏突破生死边界,制造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庞大群体,然后再耗费大笔军费剿匪杀人,这正是我们中国人非常熟悉却又徒呼奈何的官府惯技。

血线防护的缺失,这是社会制度的重大缺陷。不守血线的制度,具备了鲁迅所谓的“吃人”特征。


【三】潜规则与正式规则切换的秘密——说官话的利害算计

  本质上都是从自己的利害角度出发,争取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选择——选择官方规则,或者潜规则,都取决于是否对自己有利。


2020/9/11 11:34:43

【四】刘瑾潜流

  • (其实我们也不太好过分责备刘瑾。)抽水机规则行不行得通,并不是刘瑾这位太监所能决定的,刘瑾不过是在皇权不受制约的环境中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而已。他甚至不得不追求更大的权利,因为有人想要他的命。而权力一旦到手,那些巨大诱人的物质利益就显得唾手可得,伸手即得,叫世间凡人如何按捺伸手之心呢?

  • 换句话说,只要帝国的权力格局不改,抽水机总是难免出现的。只要存在个别思想没有改造好的凡夫俗子,只要他们将几颗管用的官印混到手,有了蛮横加害的能力,刘瑾的徒子徒孙便难免繁衍开来。这种繁衍与性能力无关,与武器装备有关。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要他几条人命都没事,要几个钱又算得了什么?

  刘瑾不过控制了潜规则利益链条中的干渠和支渠,剩下的斗渠、农渠和毛渠各自有所抽取血肉的对象,这一层层的压榨最终有一个异常稳定的来源,那就是全国“官、吏、役”系统中直面百姓的役。

  • 现在我们进入了官场的最底层,也就是潜流网的最底层,直接与老百姓血肉相连的毛渠系统。实际上,最基层的毛渠系统恰恰是最稳定的,就好像基本建筑材料一样,不管建筑样式或表面装修如何随着权利分布的变化而花样翻新,基本构成总是秦砖汉瓦,永远是衙役们面对百姓时的那副抽水机嘴脸。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刘谨潜流的水量如此充沛,如此源远流长,秘密就在于:虎狼与牛羊的伤害能力相差悬殊。牛羊们在虎狼的包围中出血流膏,势在必然,一味责备虎狼的道德休养不好,未免强“人”所难。

  • 刘瑾则不然。天下乃皇帝之天下,并不是刘瑾的天下,亡了国也是亡他朱家子孙的国,刘瑾没儿没女、死后不怕洪水滔天,凭什么不能放纵?刘瑾不忌讳杀鸡取蛋,反正那是别人的鸡。

  • 王阳明在逆境之中反思自己的作为,追问自己到底要什么,寻找支撑正义行为的精神力量。最后他发现那力量无需依赖外人的奖惩,因为它不在身外,而在自己的心灵深处,名曰“良知”。

海瑞"日与群小较量是非",感觉到“窝蜂难犯”。他的新规矩损害了千百官吏的切身利益,只要有一两个忍不住咬他一口,就足以叫他大病一场,何况是一窝蜂。不过一年,海瑞被迫辞职,再次验证了苏辙阐发的“君子斗不过小人”的历史规律。在辞职之后的私人信件中,海瑞叹道:“事与心背,奈之何,奈之何!百凡经理,垂成中止,可惜,可恨!”
在写给皇帝的辞职申请上,海瑞将这些感慨和疑问提升到理论高度。他呼吁:伏愿皇上,饬令我的继任者,不要因为我受到诽谤而轻易改变我制定的政策。“勿谓乡官过客口大难犯,不可不厚;小民口小,口碑不得上闻,而不恤小民。”
这又是标准的海瑞风格:透彻地了解症结所在,却又不肯承认“形势比人强”的道理,指望以个人的道德力量抵抗大势所趋。


【六】灰牢考略

2020/9/13 22:13:18

  • 追溯到关于学习班的最高指示发表的日子,似乎并没有追到源头。专门研究延安时期的学者朱鸿召和我谈起过当时常用的一个手段,就是把人扣下开会学习,不转变立场不放人。他提到1942年10月召开的一次西北局高干会,毛泽东做开幕报告,为了让那些与毛主席不是一条心的人转变过来,会期竟长达88天,不转变就不散会。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立刻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猜测那些被扣下的领导该如何打小算盘:脱离权位越久,自己的影响就越小,被别人代替的可能性就越大。再不转变,想闹二心,也没本钱了。

【八】出售英雄

2020/9/14 9:07:44

  • 从头到尾分析起来,民众尽管没有固定的脸谱,却始终是理性的趋利避害集团,他们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自己的利益是永恒的”。

在这种体制中,(封建专制体制)英雄是顺民转化为暴民的催化剂,是将扭曲的秩序拉回原位或部分拉回原位的发动者和组织者,而缴出催化剂和主使者则是暴民回归顺民的象征和保证。我们中国人民是非常好的人民,大家都不愿意当暴民,都知道那不是长久之计。

  张潮青归案了。段光清当时就拿出八百大洋让乡民去分,他说还有 八百,为什么不把俞能贵一块儿抓来?乡民拿了钱,喜到:我们这就去石山衕(tong,音同“痛”)抓他,太爷在后面慢慢走,只要他没跑,一定逮住他。众人赶到石山衕,俞能贵早听到消息跑了。乡民们便将俞能贵的家眷和送信让他逃跑的亲戚抓来———这些人是引导或发起报复的隐患,清除隐患的行为应该不难理解。段光清后来说,他宣布过不株连他人,也知道将家眷送到省里便难以活命,但是乡民既然送来了,他也不敢放,只是不给钱罢了。于是乡民散去。

  一个月后,有乡民送信,说俞能贵躲到奉化海边山上的庵里,鄞(yin通“垠”)县的乡民不好越出县境去抓。官府派了十几个兵丁赶去,果然将俞能贵抓获,装到木笼里,送到省上。很快,省里按照《大清律例》的规定,将周祥千、张潮青和俞能贵“斩枭示”,首级解回县里悬挂示众。

  周祥千的妻子从此发了疯,整天在南乡的田野里乱跑。东乡人觉得张潮青和俞能贵起初也是为了乡亲,肯定不要悬挂首级了,免得乡民“目击心伤”。官府接受了建议,让地保将三颗脑袋埋了。


【九】硬伙企业

  • 在我看来,这是一场打着皇家旗号,依仗合法伤害权,重新瓜分“血酬”或“法酬”的战斗。血酬————破坏性要素应当分得的资源————必定会有,但是分配必须公平,必须依据破坏能力的变化而灵活调整,否则就难免开战。

  • “硬伙企业”————合伙对象都是那些很有害人本事或人家惹不起的硬家伙。这种企业形态的流行,表明了企业自身的缺陷————缺少抵御侵犯的能力或权利,换一个角度说,也表明生存环境中破坏因素的浓度超常增加。


2020/9/15 12:11:11

【十】洋旗的价值

  • 从现代西方经济学的观点来看,轮船是应该赞美的。轮船挤垮木船,这是很正当甚至很正义的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结果,便是技术进步、社会发展、消费者受益。这套逻辑当然不错,不过,必须有一张社会保障的安全网拦着,才能保证市场竞争的逻辑不被生存竞争的逻辑挤垮。中国政府没有少收费,却没有编织这张网。

  • 1824年,清政府试行将运河漕运改为海运,漕帮水手陆续失业。1853年,太平军定都南京,南北运河漕运全部停止,四千艘漕船的水手、纤夫、脚夫彻底失业。在没有安全网的社会里,这些人干什么去了?他们中的大多数当了盐枭或土匪,另有一部分加入太平军,稍后又有部分盐枭和土匪转入捻军,还有一些加入了镇压太平军的湘军。

  • 1886年,运河漕运重开。1901年,由于轮船和火车的兴起,漕运最后停止。失去饭碗的六大漕帮又干什么去了?他们流入江湖,赌博贩毒,走私敲诈,组成了强大的黑社会————青帮。


2020/9/16 10:49:47

【十一】地霸发迹的历程

  《话说当年谦德庄》描绘了一块地盘,勾画出民国初年的一个强人,这个人运筹经营,凭借暴力定分立规,留下了另一种发财致富的故事。

  • 1 李珍的发财故事

  谦德庄位于天津城南,方圆二里多地,这里的居民多数是指身为业、卖苦力气的人。民国六年(1917年)闹大水,一些灾民流落在此谋生。这片土地基本上属于两家所有:一是天津有名的富户“李善人”,一是天主教会崇德堂。

  谦德庄初开辟时,本是韩慕莲父子的天下。韩慕莲是天主教徒,崇德堂的收租人。他有个儿子韩相林在谦德庄开了韩家小店,暗设宝局,招赌窝娼,从中抽头渔利。父子二人四方进财,腰包越来越鼓,就惹得附近西楼村的李珍、李玉兄弟俩眼红起来。

  恶霸李珍,是天津青帮头子白云生的徒弟。李玉绰号“花鞋小李三”,在天津也是个知名的“混混儿”。李家兄弟自幼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专干骗人、讹人、坑人的勾当。他们勾结小王庄地保甄连发————这个人手眼宽,能串通官府,闹起事来打官司,甄连发在衙门里有人——又买通路春贵当“肉墩子”。此人是西郊辛家院人,担筐卧篓一条扁担来谦德庄一带找饭吃,李家兄弟看他身高体壮,有个虎把劲,就指使他去打头阵。路春贵前往韩家小店砸宝局,刀砍韩相林。韩家父子人单势孤,打官司又输在堂上,从而气走塘沽。

  挤韩夺地,李家兄弟如愿以偿了。为了在这块地上站住脚,免得再被别人挤走,李珍走了三步棋。

  第一步,由甄连发出面,花钱运动乡西五所(类似今日的警察分局)的毛署员,办下来几套警察服,两条大枪,在谦德庄义园前建立了“小局子”(即警察局派出所),先后几任警长都是李珍的心腹。干脆说,“小局子”等于是李珍开的。

  第二步是建立组织。李珍纠结了甄连发、路春贵、穆文彬,还有人贩子程海庭等,成立了一个名叫“保安公司”的机构,网罗了一批地痞、市侩、讼棍、刀笔。在谦德庄它占着天,霸着地,平地抠饼,雁过拔毛。

  第三步是广收门徒。保安公司的杏黄旗一举,开山门,摆香堂,三山六岳的妖魔鬼怪,江河湖海的鱼鳖虾蟹,都聚集在李珍门下。

  • 2 打造与草食动物的关系

  在整个故事中,最抢眼的冲突,要数李珍斗曹八。用李珍的话说,这关系到保安公司能不能干成。

  曹八养房吃租,又有些势力,租客不敢赖账,自己经管房产自然合算。李珍横插一手,非要代收代管,这分明是硬抢,曹八当然想对抗。问题在于,究竟是对抗合算,还是依从合算。

  如果选择对抗,收益明摆在那里,假定每月可以少损失一百块大洋。风险呢?李珍派二十多个流氓来曹家闹事,将造成多大损失?这取决于闹事者打算闹到什么程度,闹多久,是伤人还是毁东西。无论如何,损失必定超过每月一百大洋,不然就失去了威慑力。在不知道对方来多少人来闹,闹到什么程度的情况下,曹八花钱雇了十多个大兵,应该说,这是很叫人为难的决策。设身处地替他想想,雇一个还是雇二十个?雇一天还是雇一个月?雇这么多大兵要动用多少关系?花多少钱?合算不合算?

  曹八显然认为合算,他以为可以把李珍吓住,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他甚至更进一步动用关系,把李珍绑走了。但是李珍方面在官府也有关系,花钱托门子把李珍捞出来了。李珍不屈不挠,扬言要二打曹八。曹八失算了。

  曹八失算,是因为他光想到了自己的损失,没有算清楚人家的损失。假定曹八赢了可以节省每月一百大洋的“代理费”,李珍栽了不仅拿不到这一百,还可能失去几十户甚至上百户人家的代理费,单凭这笔账曹八就要输。再说,曹八即使输了,不过输掉一笔代理费,大部分房租仍在,李珍输了却要一无所有,只能背水一战。更何况他把李珍一绑,让人家威风扫地,在李珍的行当里,没了威风便没了活路。

曹八搏的不过是那点钱,李珍除了搏钱,更多的钱,还要搏*前程,搏活路,这简直就是搏命。曹八打算为了节省一点“代收管理费”而搏命吗?曹八知己而不知彼,理当一胜一负。

  此时曹八有三种选择:一是继续走官路,靠官府解决问题,这就要花钱托人拼关系。真拼起关系来又如何?曹八买通官府的最高出价不过花每月一百大洋,李珍买通官府不仅可以赢来曹八的一百,还可以横征整个谦德庄,因此他的出价必定高于曹八,曹八并无胜算。第二种选择是雇人自卫,但是雇佣的规模和时间很难掌握,而且防不胜防,开支不小,效益不高。第三条路就是向李珍让步,每月让人家横吃一口。三条道路条条受损,三害相权取其轻,曹八认为向李珍让步的损害最轻。


  肉体伤害是有价格的,任何损害都是有价格的,在历史事实中,甚至人命也是有价格的,其价格取决于被害者对损害的估价,取决于他实际支付多少钱避害,取决于受害者的支付意愿和支付能力。譬如绑票赎票,民国初年华北一带小康人家的“票”价大概在银洋二百元上下,而富裕人家的票价动辄成千上万,人命的价格差距数十倍。

  实际上,决定损害价格的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即避害的其他方式的成本,套用经济学术语说,就是避害选择的机会成本。譬如受害者家属可以请警察出面解救人质,曹八可以请军阀出面收拾李珍,菜农也可以要求官府维持市场秩序。这样做要花时间,打官司要花钱,托人走后门还要花比较多的钱,甚至还可能出现加害方和受害方争相抬价买通官府的场面。同时,受害方还有进一步遭到报复的风险,官方解决问题的效率和成功率也未必理想。人们通常会依照潜规则的标准估计官家出场的价格和出场后的态度,这种货色质次价高,但毕竟是一种替代选择,可以视为避害产品的价格竞争。受害方将选择风险和成本最低的避害方式,避害的价码由此确定。

  • 3.肉食动物之间的规矩

  李珍发财故事的第二个亮点,他发财的第一步,就是指使路春贵砸赌局。李珍勾结好“在衙门里有人”的地保甄连发,又买通了靠一条扁担吃饭的路春贵当“肉墩子”,让他去韩家小店砸宝局,刀砍韩相林。韩家父子人单势孤,打官司又输在堂上,从而气走塘沽。李珍“挤韩夺店”成功。

  如果把打曹八和打菜农比喻为肉食动物吃草食动物,那么,砸赌局的故事就有了狼吃狼或者黑吃黑的性质。整个过程说来简单,背后却隐藏着深厚的传统和精巧的利害算计。

  卖命者的核心计算是:为了获得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伤亡的风险?或者,可以把自身这个资源需求者损害到什么程度?用古人一句更简明的话表达,就是“身与货孰亲?”孰亲呢?那就要看身是谁的身,别人的身还是自己的身,百万富翁之身还是饥寒交迫之身,也要看具体部位,是小手指还是整个脑袋,是钢琴家的小手指还是乞丐的小手指;货也要分什么货,锦上添花的货还是雪中送炭的货,等等,不可一概而论。权衡种种利害之后,依然打上门去,说明卖命着认为这是合算的买卖。破坏方和赌场方都找到了合算的策略,有关卖味和挂钱的规矩便形成并固定下来。

  生存资源是分层次的,所谓身外之物,只能用以称呼那些生存必需品之外的金钱货物,这条界限之内的则是“等身之物”,那是养身活命之物甚至是命根子。在饥寒交迫频临死亡者看来,寥寥衣食就意味着性命本身,绝非身外之物。这道界线是一条“命————物等价线”。突破了这条线,搏命换物就可以视为等价交换。此线之下的一切人类行为特征,就是追求生存机会的最大化。突破越深,交换之利越大。突破越广,搏命之人越多。庞大的搏命集团的存在,不断制造这个集团的社会机制的存在,乃是解释中国历史,理解中国社会的核心要素。

  血本经营是一门大学问。经营者要估算自身的风险,扣除贿赂官府和建立保护伞的费用,应付同行的挑战,争夺其他横主儿的地盘以达到合理规模,还要镇压受害者的反抗,建立并维持一套横规矩,支付部下的卖命钱,等等,最后还必须有余利。比起寻常的企业经营来,这个过程更加复杂,更加惊心动魄。


【十二】我认出了一个小物种:漕口的生存策略和生存空间

  • 1.踪迹

  周育民《晚清财政与社会变迁》引用湖南巡抚骆秉章(1793-1867)的奏折,介绍漕粮陋规的瓜分方式,其中“漕口”一词,转抄如下:

官吏既视钱漕为利渊薮(sou,三)刁衿劣监即从而挟持之,每人索费数十两、百两。人数多者,一县或至数十人,名曰“漕口”。少不遂意,则阻挠乡户完纳,或赴上司衙门砌词控告,甚至纠聚多人,闯署殴吏,酿成事端。

  • 2.安身立命的根基

  明清两代依靠运河南粮北调,供应京师和边防,维持漕运近六百年。围绕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生长出一套盘根错节的潜规则体系,专有名词曰“漕规”。

  漕规是对法定利益分配方式的私下修改。首先修改与农民的关系,通过“浮收”多刮农民几刀:然后调整内部关系,根据各自的利害能力分肥。漕规在历代都遭到禁止。我抄录过江苏省常熟县的六块禁革漕规的石碑,从明至清跨越130余年,平均每代人都要在衙门和漕粮仓库之前立碑一块,禁革之词也如出一辙地严厉而具体。

  在抄录这些碑文的时候,我似乎能体会到立碑者的苦衷。经过数百年的博弈,谁输谁赢早已见了分晓,各个群体利害相制,摸索出了一套各自相安的规矩。百姓应该出多少血,各级官员胥吏应该分多少利,彼此形成默契,构成了稳定的均衡状态,改动非常之难。这六块碑本身就证明了改动之难。如果立碑真能解决问题,何必立上六块?而且碑文所禁革的一些条目居然百年不变,甚至不肯改头换面换个新的名字。

  看到“漕口”的谋生方式之后,我认识到石碑上面的规则至少有一种用处:它显示了漕规的不合法。这是潜规则分配体系的一个大把柄,“漕口”机敏地抓住了这个把柄,并且借此安身立命。

  • 3.漕口和白颈

  漕口是由“刁衿劣监”组成的。“青衿”和“监生”泛指一群“生员”级别的读书人,俗称秀才。这些人年龄差别很大,从十几岁的孩子,到六十岁的老人,只要考入府州县的国立学校就算数。入学后,每天听点名,在学官的教谕和训导下准备考举人。这些人收入微薄,正式在编的有一点点廪膳(学生伙食费),大概每天两升米的样子。编外生连这点收入都没有。

  在童声————生员————举人————进士的功名金字塔上,“刁衿劣监”位于倒数第二级。如果不能来个“范进中举”,他们几乎没有谋求官职的机会。老百姓早就嗅出了她们身上的穷酸气,给他们起了“穷酸秀才”之类难听的名字。这种穷苦地位注定了漕规这块肥肉对他们的吸引力,也鼓励着他们的“刁”和“劣”。

  “刁衿劣监”拥有平头百姓所缺乏的优势。其一,他们读书识字,了解朝廷的法规。其二,他们生活在基层,经常与官吏交往,经常聚集在州县学校里交流议论,知道官吏们违法分肥的内幕。其三,他们与更高级别的官员往往有私人关系,可以通过他们向上反应情况,至少可以自己“砌词控告”。其四,他们已经进入吃官饭的队伍,拥有比平民更多的权利,不那么怕见官。而官吏要收拾他们,又难免惊动“教委(学政)”系统,不像收拾百姓那么容易。其五,他们人多集中,就像现在的大学生一样,很容易通过集体行动分担风险,增强力量,暗害一两个人并不能解决问题。

  总之,漕口熟悉信息通道,拥有信息优势,他们是一张可以伤害漕规的嘴。

2020/9/20 12:2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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