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文青是个中性词,指一个人把精神生活看得比现实更重要。
文青的精神世界是柔软的,纠结的,儿女情多而风云气少。文青不一定能成为艺术家,但艺术家都是文青。
可如果一个浑身都是艺术细菌的文青,被安排到皇帝的位置上,那就不光是他本人的不幸,也是这个国家的劫难。
比如李煜。
李煜被后人称为“千古词帝”,不但写的一手好词,音乐、绘画方面也是出类拔萃,绝对是文青中的战斗机。
他不想当皇帝,从来不想。
这不是文青式的矫情,是真的不想当。
李煜的爷爷名叫李昪,是典型的乱世英雄,穷孩子出身,父母早亡,后来被南吴大将徐温收养,改名徐知诰,靠军功一步一步往上爬,直到将南吴的军政大权牢牢握在手中,把南吴皇帝杨溥变成了一介傀儡。
杨溥是个识趣的人,做了十年乖宝宝之后,于937年让位给徐知诰,国号改为“齐”。
大概是觉得自己出身不够贵气,两年后,徐知诰恢复李姓,自称是唐朝皇室嫡系子孙,还将国号改成了“唐”,史称“南唐”。
李昪病逝后,儿子李璟继位,后世称他为“中主”。
李璟比父亲童年环境好多了,读了些书,又有些文学才华,写过“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这样的上乘作品。
到了李璟的后代,基本上都是衔着金钥匙出生的世家子弟了。
李煜是李璟的第六个儿子,出生于爷爷李昪称帝的那一年七夕,原名李从嘉。
李璟一共有十个儿子,李从嘉排行居中,性格又柔弱,在众兄弟之中本来很不起眼。
唯一引起别人重视的,是他的外貌。他长得“丰颊骈齿,一目重瞳子”,意思是面相饱满,两个门牙连在一起,一只眼睛里含有两个瞳孔。按照古人的说法,这叫圣王之相。
可李从嘉根本没有一点王者气质。
他写诗,画画,练书法,玩乐器,凡是文艺青年喜欢的东西,他无一不知,无一不精。他对国家大事不感兴趣,恰巧妃子周氏也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才女,夫妻俩整天研究声律、填词作曲,如果放在普通书香人家,他俩定能传为一段佳话。
他还给自己取了个绰号,叫“钟隐居士”。
可惜帝王之家,从来容不下隐士。
2
李璟是个风雅皇帝,将弟弟李景遂封为皇太弟,让他去处理那些烦人的政事,自己乐得清闲。李景遂却是个胆小的人,在皇太弟的位置上坐立不安,一再请求换人。李璟拿他没办法,只好同意,改封大儿子李弘冀为太子。
李璟的所有儿子中,只有李弘冀像个干大事的样子,玩政治、搞军事都是好手。当上太子后,他对叔叔李景遂仍不放心,索性找人把他毒死了。
按说这时李弘冀应该高枕无忧了,可他并不省心,又将目光转到了弟弟们身上。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都早早去世了,老六李从嘉成了实际上的老二,也就是李弘冀的重点盯防对象。
李从嘉哪里受得了这种惊吓,赶紧躲得远远的,关起门来研究古籍,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
偶尔写点小词,也是充满佛系色彩:
“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渔父》
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失去竞争对手的李弘冀,还没来得及体验一把最高权力的滋味,就突然得急病死了。
李从嘉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成为太子一号选手。
可是他的文青形象实在太深入人心,马上就有大臣跳出来反对,说他不适合当一国之君,应该立老七李从善为太子。
李璟看了看剩下的几个儿子,想到大儿子生前的狠辣,心中有些后怕,还是决定让跟自己一样热爱文艺、人畜无害的老六入主东宫。
两年后,中主李璟病逝,李从嘉顺利接班,改名为李煜,后人称他为“李后主”。
对李煜来说,登基绝不是走上人生巅峰,而是幸福生活的终结。
3
李煜接手的,其实是个烂摊子。
过去几年中,南唐一直在跟北边的后周打仗,周世宗亲自带兵南征,打得南唐满地找牙,又是割地,又是称臣,又是纳贡。等到后周军队打到扬州,准备渡江南下时,李璟已经毫无斗志,主动把自己降为诸侯王,连皇帝都不敢做了。
就在李煜即位的前一年,也就是公元960年,北边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后周大将赵匡胤玩了个黄袍加身的游戏,取而代之,成了大宋开国皇帝。
而此时的南唐,国库早已被连年的战争、进贡给掏空。李煜既要想方设法筹钱,不断地给宋朝送礼,还要低声下气各种奉承迎合,这个国主当得实在窝囊。
他只想做个安静的艺术家,并不擅长处理棘手的军政大事,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他虽然贪图享乐,却也痛恨贪腐,老虎苍蝇一起打;他虽然一心向佛,却也注意发展经济,还亲自抓科举考试;他虽然治国无方,却能宽厚待人,对待骂他的大臣也能一笑了之。
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宋朝不要攻打南唐,让他守着残缺的国土度过余生。
这简直是与虎谋皮。
宋太祖赵匡胤南征北战,一路扫平后蜀、南汉等国,像包饺子一样把南唐围了起来。974年,赵匡胤接连两次下诏,命令李煜来汴京(今开封)朝见天子。
李煜就算再不懂政治,也知道这一去必定会像楚怀王那样,永远休想回到自己的国家。他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了。
对于赵匡胤来说,无论李煜来或不来,结果都是一样。李煜不肯奉诏,正好给了他一个出兵的理由:不听话。
宋朝进军神速,不多时就已兵临南唐首都金陵(今南京)城下。
南唐也在积极备战,李煜甚至亲自出去巡城,鼓舞士气。无奈双方实力相差太大,南唐的军队和民兵,在宋朝铁军面前跟纸片人似的不堪一击。
李煜急了,两次派大臣徐铉去求见赵匡胤,恳求道:“我南唐一直像侍奉亲爹一样侍奉大宋,并没犯什么错,为何这样吊打我们?”
赵匡胤点头表示赞同:“既然是父子,我想让儿子过来一起住不行么?”
徐铉一时哑口无言,只好呈上李煜写给赵匡胤的一封信。以李煜的文采,信当然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肺腑,然而赵匡胤只扫了一眼,说道:“文青写的信,我看不懂。”
徐铉还想争辩,赵匡胤用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宋军围困了金陵一年,南唐人坚守不降。
975年腊月,宋军发动总攻,金陵城破,南唐一批武将力战不屈而死,一批文臣自杀不肯降敌。李煜想殉国却没有勇气,便仿效古人肉袒谢罪的样子,脱去上衣,反绑双手,脖子上挂着印绶,跪在门外请降。
都已经投降了,赵匡胤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啊,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封他为侯爵——违命侯。
这封号就跟韦小宝的“不及格大学士”一样,故意拿人家开心的。
李煜在国主的位子上熬了十五年,终于结束了苦逼的政治生涯。
他本不应承担亡国的责任,从南唐面临的形势看,就算他那杀伐决断的大哥当上了国主,也未必能起死回生。人家宋朝手里有两个王四个2,而南唐只有一串电话号码,没的玩。
但国家终究是在他手里灭亡的,“亡国之君”这顶帽子严严实实扣在了他头上,就连业余时间跟老婆唱唱歌跳跳舞,跟小姨子调调情,都成了祸国的罪状被严肃批判。
4
作为俘虏,李煜被送到汴京软禁起来。
他在汴京只待了三年。正是这三年,使他跟其他亡国之君拉开了档次,成就了一代文学家的辉煌。
他写下了与南唐俘虏们一起离开金陵的情景,反省亡国的教训: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破阵子》
他倾诉着对故国的思念和离别的痛苦: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他怀念从前的生活,想念永别的故人: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浪淘沙》
跟亡国之前的词作相比,无论思想主题还是艺术水平,都有质的飞跃。正如清代诗人、评论家赵翼所说:“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便工。”
在众多亡国之君中,李煜之所以受到的批评较少,除了因为词写得好,还有那一点难得的骨气:心怀故国,降而不媚。
5
身为阶下囚,李煜的日子当然不会好过。宋朝发给他的生活费经常不够用,他不得不厚着脸皮去向皇帝申请加薪。
人弱万事难。
此时宋太祖已逝,在位的是他弟弟宋太宗赵光义。他不但开恩给李煜涨补助,还封他为陇西郡公,摘掉了“违命侯”这顶政治帽子。
然而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实际上,宋朝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李煜的监控,他平时做什么事、说什么话、见什么人、写什么诗,都会被监视者一五一十汇报给皇帝。
假如李煜是个识相的人,就应该收起所有才情,卑躬屈膝、一味装傻,即使写诗也只为歌颂大宋盛世,绝不提以前的任何人与事,开开心心做个富贵弄臣。
可他终究是个高级文青,对精神世界的关注远远多于现实生活,当情绪澎湃、灵感涌现时,他毫不掩饰地把自己的内心投射到诗词作品中。
这样一来,正好给了宋朝杀他的口实。
978年七夕之夜,李煜在家开生日派对,玩得太嗨了,唱歌跳舞的声音传到围墙外面,被朝阳群众检举揭发,惹得赵光义很是不悦。
这时,负责监视的人又给皇帝呈上了李煜刚写的一首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虞美人》
这家国情怀,这幽怨心理,彻底惹恼了赵光义。他命秦王赐牵机药给李煜,毒杀了这个不识时务的俘虏。
曾经的南唐国民,如今都已是大宋子民,可当李煜身死的消息传到江南时,街头巷尾仍有父老乡亲为之痛哭、祭祀。
李煜是帝王之中最有文艺范儿的。假如他晚生几十年,想必能当个太平绅士,与范仲淹、欧阳修、晏殊他们携手同游,比拼文采。
只可惜他投身在帝王家,诗和远方,都成了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