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春节前,我开车回父母家,在街上看到一位老邻居在缓慢而踯躅地走着。
他穿着一件老旧的棉袄,头发蓬乱,面无表情,目光中透着孤独和无奈,像是失去灵魂的皮囊在梦中游走。
我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想下去拉上他。只听说他回来了,还是第一次看见。
在解开安全带的刹那,我又改变了主意。
在他如此窘迫的状态下见面,将是十分尴尬,他会从我与他的对比和反差中增加自己的沮丧。
何况,我又能帮他什么呢,他不需要施舍,更不是怜悯。
我的思绪在翻滚,直到在后视镜里看到他凄然地走远。
02
他年轻时,是林区一家国有企业的工人,是厂里的机械维修能手。
由于是邻居,小时候,我常去他家里玩,记得他家有一个草绿色的塑料桶是厂里技术比赛的奖品,还有墙上挂着的镜子,上面还有油漆的字迹“五一劳动奖”。
那时的他,精力旺盛,性格直爽,甚至有些倔强,说话嗓门大,笑起来爽朗、洪亮。
他是一个勤劳的人。每天下班自行车上总会带上一些柴禾或一袋锯沫,家里的小院打扫的干干净净,柴禾垛整整齐齐,谁看了都夸他是过日子的人。
九十年末,全国上下开始国企改革,他的名字在第一批买断下岗的行列。
他气势汹汹地去找车间主任,以为是他在厂里说了他的坏话,才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他不容分说动手打了主任,然后摔门离去。
走出厂子,他的技能并用不上,最后他一家人只好投奔河南的亲戚。
03
在河南,他的妻子跟别人学裁缝,他一个大老爷们,为了生存,只好给妻子当助手,做起针线活,一双粗笨的手常被码边的针和熨斗扎到或烫到。
由于他们的勤劳和质朴,生意不断向好,还在商场买了自己的工作间。
但几年后,市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成衣逐渐取代了手工制作,只有一些老人还穿做的衣服,所以赚得越来越少。
为了维持生计,供孩子读书,他开始出来做些事。
刚开始买了一辆三轮车,偷着载客。可一次,把人撞了,人家亲戚来了一群人,把他扭送到交警队,不但赔了钱,还没收了车。
他又先后干过几样活,在工地当过小工,还送过货;甚至自学了点《周易》,冒充阴阳先生给人家找坟地,看手相。
04
一次,他在送货的途中昏倒,原来是突发脑溢血。病情危重,妻子为了抢救他的生命,卖了他们唯一的财产——商场的工作间。
好在,他的性命保住了,可由于一根血管压迫视神经,使他左眼的视力时隐时现。
他出院后,慢慢康复。但他的妻子开始在生活的重压下,变的总爱唠叨。他的性格也开始变得孤僻、暴躁。
一次,两人吵了架,他动手打了妻子,妻子痛哭着跑出了家门,他独自一人觉得很愧对妻子,同时也深感生活没什么意思,留下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走了,不用找,对不起”,就离开了家。
妻子回家后发现了字条,开始到处寻找,和老家的人也联络了,甚至还贴了寻人启示,结果几天后,他回到了老家的哥哥家。
其实,他从家里走后,去过江边,也去过高楼的天台,可是还是没有勇气跳下去。最后,还是选择了一个人回到老家。
05
在哥哥家寄住的日子里,哥哥劝他学点手艺,这样可以自己养活没有任何社会保障的自己。
哥哥带他去了一个修鞋的小店,一进门,才发现修鞋的竟是他曾经的车间主任。
他想马上走开,却被主任一把抓住,微笑着说“怎么回来也不说一声,进来坐坐吧”,他只好硬着头皮坐下。
经过攀谈,他才知道,他下岗的第二年,那户企业就卖给了个人,车间主任也随之下岗。
原来,他下岗并不是主任在背后说的坏话,而是那个年代所有普通工人面对的残酷现实。
相逢一笑泯恩仇,两人谁也没有再提起当年的冲突。
此后,他成为这间由仓房改造的狭小修鞋店里的常客,车间主任转而成为他的修鞋师傅。
06
可没多久,他的左眼忽然失明了,哥哥送他去了医院,检查后,大夫告诉他,需手术,否则右眼也将失明,他顿时瘫坐在那里。
他拒绝了住院治疗,只是每天去小诊所打个点滴。
再次失明的消息,他并没有告诉他的妻子。
春节前,我看到他,应该是从诊所打完针出来。
春节过后,又传来了关于他的消息,他再一次消失了。
给他哥哥留下了一个字条, “我走了,不用找,在失明前,我要出去看看”。
似乎这一次,他的家人已不像上次那样竭尽全力地找他。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音讯。
2018年的春天已经到来,但是北方的天气依然乍暖还寒。
山坡的冰雪开始融化,一些生命力极强的野草、野花已吐露新芽,他能否再看到那一抹新绿。
我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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