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过来了。
他确实是在向着我走来。
他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那笑容确实是在向我打招呼。
我只好后知后觉又不失礼貌地也对他报以微笑,笑中透露出些许疑惑,似在询问:我认识你吗?
我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音容笑貌,艰难地在记忆深处搜寻有关这副面容的资讯。
渐渐地,在这张脸上,我隐约辨认出堂妹的模样,接着又被另一张仿佛是从黑暗的深渊里浮出的面孔所覆盖。
那分明是我那已经死去多年的小婶的脸。
自她病故后,这十几年来,我从未想起过她,她的模样也早已忘记。如今却突然又鲜活起来,在眼前这个人的脸上,在他的笑容里,甚至在他的声音腔调里。
我心里似有寒意渗出,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二丫啊,你还认得我吗?”那个人说。
“你是——阿明——舅舅?”
我原本想说的是: “你是小婶的弟弟?”但因迅速想到那位小婶已经去世多年,现在的小婶另有她人;况且我们偶然遇见,我不确定在这种场合是否合适提起死去多年的亲人。好在关键时刻,我终于成功地从记忆深处中打捞出了他的名字,随口说了出来。
“你还认得我!”他显然有些惊喜,原本克制谨慎的笑颜顿时舒展开来,说,“我们有很多年没见面了吧?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还是——学生。”
那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了,我们见面的次数不过寥寥,他大概根本已经想不起那些我们曾经碰巧遇见又匆匆掠过的场合。
或许,在多年以后再次碰巧遇到我的这一刻,那些多年以前曾经在他姐姐姐夫家里见过的所有晚辈女娃都融合成一副女学生的模样,然后冠以我的名字。
于我,却是更久远的事了。
关于他,我唯一记得起的画面,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天午后,我和一群邻居小伙伴们在院子里玩耍,我们用捡来的瓦片当成碗盘,抓一把泥沙当米饭,拔几根野草当青菜,玩着过家家的游戏。一个年轻英俊的男子从小叔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楼上传来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说:“阿明,慢走啊,有空多来玩!”
我抬头,看见小婶靠在阳台上挥手,穿着红艳艳的连衣裙,脸上漾溢青春笑颜。
这时,对面阳台有女声传来说:“阿娇,这个帅小伙是谁啊?”
“是我弟弟阿明。”小婶的声音里透着骄傲和得意。
那时,我大概还不到十岁,小叔小婶刚结婚不久,我们还住在同一个大院子里。或许后来我们还曾碰过面,打过招呼,只是在我的记忆中已经找不到痕迹了。
“是啊,有好几十年没见了吧?我记得上次见你的时候,我还很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老了,舅舅都没什么变化,还那么年轻,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说。
“哈哈哈哈,”阿明笑着说,“我都是当爷爷的人了,哪里还年轻啊?”
沉默,接着便是尴尬的沉默,我们都在搜肠刮肚找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沉默。
我和他的交集不过是那位已经逝去多年的小婶。于他,是最亲爱的姐姐;于我却只是一个生时关系淡漠死后就被遗忘的亲戚。
我对小婶哪有什么感情啊?
她身体还好的时候,和小叔常年在外地做生意,我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见她一两面,只是常听人说起她是个泼辣厉害的角色。
后来她生病的时候,基本上在外地大医院里治疗,我也没有机会去看她,只是常听人说起她被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时候,也以极其凌厉的手段折磨陪伴在她身边的人。
再后来她回家等死,已是一副奄奄一息的骷髅,却仍不甘心地用瘦骨嶙峋的手死死抓着小叔让他发誓不再另娶。
而他,却是小婶从小疼到大的弟弟。很多年,小婶小叔都带着他一起做生意,小婶生病的时候,所有的生意都交给了他。他们曾经亲密无间,我们却只是有着亲戚关系的陌生人。何况小婶已经逝去多年,冒然谈她,似乎也不太妥当。
“你小叔还好吧?”他终于找到了话题。
小婶去世后不到半年,就有人给小叔介绍了一个离异的女人,她没有死去的小婶漂亮,但是很有钱,脾气也好,小叔很快再婚,去了她所在城市。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
“小叔都在W市,过得蛮好的,我们都没什么联络。”我说。
“阿维怎么样?”他问。
阿维是我堂弟,也是他的外甥。当初小婶连生了四个女儿后才偷偷在外地生下他,他一直跟着父母在外地长大,后来小叔再婚,也带他一起走了。所以,我只知道自己有个堂弟叫阿维,实际可能路上碰到了也不认识。
“阿维跟小叔一起在W城,他结婚了,最近生了个女儿,都挺好的。”
“时间过得真快,阿维都当爸爸了。”他说着,一半欣慰,一半黯然。
是啊,小叔很好,堂弟很好,堂妹们也都过得很好,如果小婶还活着,该多好啊!
只是后面这半句话,我们都没有说出口。那一刻,我们明明心里想着的都是那个逝去的人,却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刻意不去提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