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到他们家时,不满四岁。
我是被人贩子哄上车,卖到他们家的。
“怎么是个女娃?不是说了要个男娃的吗?”
那个长着满脸麻子,顶着一蓬乱糟糟的头发的妇人,像打量一个牲口,把我从头看到脚,眼里的嫌弃一目了然。
“这女娃生得好,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中年男人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齿。他过来就要牵我的手。我愣了愣,向着刚才人贩子送我来的方向跑去。
“回家!我要回家!我要爸爸妈妈!”我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妇人一把扯住我,大耳刮子就扇来了。
“小孩子家懂啥,不要计较!”他挡住那只手,又来牵我。这次,我没躲,我被那个女人的凶神恶煞吓坏了。
“以后,我就是你爸爸了,她是你妈妈。”他用骨节粗大的手抹我的眼泪,粗糙的皮肤刮得我的脸生疼。
想起我亲爸那双修长细腻的手,我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囡囡,不哭了,爸爸给你买好吃的去!”他抱起我,朝一个简陋的小卖部走去。
“你就惯着她吧!”女人狠狠地剜一眼男人,气鼓鼓进屋了。
那个男人给我买了个棒棒糖,劣质的香精味,我吃一口就吐了。
男人的家,矮小破旧,晦暗潮湿。我蜷缩在粗糙的床单上,不敢哭出声来。
那个女人警告过我:“再哭你娘的丧,老娘撕烂你的嘴!”
我的苦日子自此开始。
我得每天咽下那些硌喉咙的干馒头,我得搭在小凳子上往高高的灶台里掺水熬稀饭,或者,拿着个小桶,到很远的地方去提水。
“死丫头,快点!你想找打?”女人常常扯着嗓子骂人,也常常抓着什么东西就给我砸来。
我的皮肤黑了,头发枯了,身上经常青一块紫一块。
我跌落在地狱里。
那个懦弱的男人,只敢在他婆娘不在的时候,抱着我,安慰我。
一天,一个光棍进来,不怀好意地打量我,男人把他推搡出去。
关了门,男人和女人吵得鸡飞狗跳,然后,男人也青一块紫一块地出来。
但第二天,那个母夜叉一样的女人突然不见了。
没有女人的喧嚣,屋里一下静下来。
“嗯……她呢……”我不愿叫他爸爸,如同不愿叫她妈妈,尽管他对我没有恶意。
“走了。”他沉默下来,开始抽土烟。刺鼻的味道熏得我作呕,我退后了两步。
他叹口气,熄了烟。
“囡囡,你快8岁了,明天去上学吧,爸爸给你凑够了钱。”
上学?我以前上过一年的幼儿园,可好玩了。我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2
我在学校昏倒了,医生说,我有严重贫血,得好好调理。
男人没钱,天天去几里外的肉铺,厚着脸皮跟老板要猪皮,熬成膏给我喝。又自己种了红豆和花生,用那个破旧的石磨给我磨糊糊。
我一天天红润起来,成绩好得令老师惊叹。
男人把我的奖状贴在墙壁上,农活劳顿之余,他用抹布,把奖状擦得洁净如新,然后,望着它们,傻傻地笑,露出两颗焦黄的大板牙。
男人脾气好,勤快,有女人上门来相亲,但要求男人卖掉我。我才知道,因为我,男人的老婆跑了。
男人的老婆嫌我是个丫头,一心想把我卖给那个不怀好意的光棍。光棍愿出2万买我,这是当初他们买我时的十倍。男人的老婆动心了,因为,她可以用这笔钱买个儿子了。
“你是我的囡囡,我就是死,也不会把你卖给那个不三不四的下流东西,这不是把你往火坑里推吗?我那婆娘,黑心得很,她跑了算了,我和我囡囡过。”
男人说这话时,手里的活计没有停,他用茅草编草鞋,那些草鞋一串串挂在墙上,然后换成分分角角的票子,那是我的学费。
“你个犟驴,现在你拼死顾你的丫头,不肯找婆娘,以后你丫头翅膀硬了,飞了,看你老了靠哪个哟!”
想起刚才隔壁王大娘的话,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男人的手,青筋条条,裂纹道道。
“爸,以后,我给你养老。”
我鬼使神差地冒出这一句。
他的手一下停了下来。
“囡囡,你喊我‘爸’了?”他激动得满脸通红,不停地搓着双手,他走近我,伸出双手,又尴尬地放下。
“囡囡大了,爸不能抱了,爸去给你做好吃的!”
那晚,我碗里的炒鸡蛋堆成了山,那是我只能在过年才能吃到的稀罕物。
爸爸坐在旁边,看我狼吞虎咽,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3
我考上县城的重点中学了!这是这个闭塞的山村,二十年来的第一个。
“老孙,你真的同意你家丫头去城里念书?”王大娘把喜滋滋的父亲拉进里屋。
父亲出来了,他盯着我,像看一件稀世珍宝。
“咋啦?爸?”我迷惑不解。
“没……没事,你去吧。”他露出一个很勉强的笑容,开始为我收拾东西。
“唉,憨包!有你后悔的!”王大娘摇摇头,长长地叹息。
城里的女同学,穿得光鲜艳丽,我破衣烂衫,龟缩在角落里。自卑,把我的心啃食成坑洞,即便优异的成绩,也不能填平。
不能成眠的夜里,我依稀记起那些穿得像公主一样的岁月。
亲身父母模糊的容颜,忽然在我面前晃动起来。
“要是我还在亲身父母身边,我该也像同学们一样吧!”我记得,我的亲身父母,有漂亮的大房子,有满柜子漂亮的衣裳。
我心里开始蠢蠢欲动。
我把我的情况悄悄告诉了班主任,他一脸凝重,郑重承诺要帮我。我把那些模糊拼凑起来的记忆交给了他。
亲爹妈找到学校来了!
尽管十多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知道,他们是我的亲爸爸亲妈妈。因为,我差不多长得和亲爸爸一模一样。
妈妈搂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亲爸爸也直抹眼睛。
亲爸爸亲妈妈要带我走,班主任通知了我的养父。
“谁敢带走我的囡囡,我跟谁拼命!”
养父满身泥土,满脸汗水,估计才从地里赶来。
看到我,他跌跌撞撞扑了过来。
“可恶的东西!你害我一家人离散,我还要找你算账呢!你晓得这些年,我和孩子她妈是咋过来的吗?”
亲身父亲一把揪住养父的衣领,就是重重一拳。瘦弱的养父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爸!”我尖叫着去扶他,他一把拉住我,半边脸淤青。“囡囡,你不能走!你走了,我活不下去!”他瘫坐在地上,呜呜咽咽。我手足无措地望望他,又望望爸爸妈妈。
“我们会给你一笔钱养老的。”爸爸拍拍被养父弄脏的衣服,掩饰不住的厌恶。
“我不要钱,我要囡囡!”他绝望地嚎叫着,又要来拉我。
“大兄弟,看得出来,你对我女儿不错。但你看你那条件,囡囡跟你,有什么好日子过?”母亲沉住气,轻言细语地劝说。
他呆了半晌,抬起头,满面泪痕。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蹒跚着离去,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望着我。我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4
我和亲妈亲爸回去了。
我的人生,一路开挂,直到读完硕士找到满意工作。
那天,我拨通了中学班主任的电话,是他,让我找到了亲身父母,我的人生,从此风生水起,他是我的恩人。
“其实,你最该感谢的,是你的养父,你那种情况,要是放在其他家,肯定是不会让你读书的。你养父没文化,竟然没有耽搁你,这太难得了!”面对我的感恩戴德,班主任淡淡地说。
养父!
我这才想起,那么多年,我没有给过养父只字片语,最初的愧疚,很快在新的富足生活中烟消云散。我甚至觉得,他家买我,是助纣为虐,而让我吃了那么多年苦,也让我心怀芥蒂。
“你该去看看他,人,不能忘本。”班主任如是说,我心底,有个声音,也这样说。
我终于来到了那个偏僻的山村。
养父的小屋,破败不堪,摇摇欲坠,房门紧闭,里面的恶臭,阵阵扑来。
我用力地敲着门。
“你找老孙头?你是?”
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娘眯着眼睛,眼角堆起蛛网般的皱纹。她使劲地打量我。
我记起,这是邻居王大娘。
“我是……”我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老孙,老孙,快!快!你家囡囡回来了!”
王大娘反应过来,一迭连声地喊。
一团黑不溜秋的活物破门而出,带来一股夹杂着酒气的恶臭。
我不敢相信,这是我的养父。我记忆中的养父,虽然穿得朴素陈旧,但干净整洁。
但眼前的他,头发花白凌乱,状如鸟巢,上面板结着污垢,粘着草屑。胡子如杂草疯长,遮住了瘦黑的脸颊。衣服烂得一丝丝,一绺绺,脏得看不出最初的颜色。
“囡囡,真是你……”
他死死地盯住我,想要扑来,但随即又退后两步。
“我……我……你等等!”他就要冲进屋里。
“爸,给!”我把一包给他买的衣服塞给他。
王大娘拉我到她的小院坐一坐。
“大娘,我爸他……”我一阵心酸,掉下泪来。
“唉,你还有脸喊他爸!你害死他了!”
我这才知道,我走后,养父想方设法从班主任那里拿到了我的地址,(当年要办理转学手续,所以留下了地址)每年把他种的红豆、花生,寄给我,但我一直渺无回音。
其实,我也没有收到那些东西,估计是亲身父母隐瞒了。十多年寻女的艰辛,让他们对养父,深恶痛绝。
连续五年后,养父寒了心。他开始彻底堕落,打牌,喝酒,昏睡。他把自己活成了乞丐。
5
当养父出现在我面前时,王大娘咧开了没牙的嘴。
“老孙头,手脚怪麻利的!你的头发是马啃的吧?”
“没,是镰刀割的。我一时找不到工具。”养父也裂开嘴,露出个大洞,那两颗焦黄的门牙已经脱落了。我这才注意到,养父刮了胡子,但和头发一样参差不齐。
“胡子也是用镰刀割的?”我忍住笑,问道。
养父点点头,不好意思地扯扯衣角。
我给他买的衣服不合身,我没想到,才十几年,他的脊梁就弯成一张弓,衣服的后襟就明显短了。
但他不在意。他昂起头,在王大娘面前踱来踱去。
“老孙头,别在这儿显摆了,赶紧给丫头买吃的去啊。”
“不用不用,我带了食物来。”
我打开背包,把那些吃的,一字摆开。我拿起一只烤鸭,撕了一只鸭腿递给养父。他拿起,狼吞虎咽,一如当年我吃他给我做的炒鸡蛋。
他突然不吃了。“囡囡,你……还走吗?”
我点点头。
他放下未啃完的鸭腿,开始抹眼睛。
“爸,我还没说完呢。我要带你一起走!”
“带我走?”他似乎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我答应过,给你养老的!”
他垂下头,肩头一耸一耸的
“王老婆子,我就说嘛,我囡囡会给我养老的!你还不信!哼!”
再抬起头,养父容光焕发。
王大娘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看看王大娘,突然不说话了。
王大娘几年前死了老伴,有一个女儿,出门打工,很少回来。
这些,是她刚才给我说的,但她更多的是叹息养父的遭遇。我已经从王大娘的言语,看出了她对他的情意。
“囡囡,你的心意我领了。有你这孝心,我死了都值了。我年纪大了,不习惯外面的生活,我和你王大娘就住在这山里,你有时间回来看看我们,我就心满意足了。”
6
正午的阳光,很暖。金色的阳光,透过桑树宽大的叶片,撒一地碎金。
院子里那株大桑树下,我给养父修头发,刮胡子。
养父的头发很硬,我的手艺有限,我的小剪刀不时错位,扯动头发,养父疼得龇牙咧嘴,我掏出一颗糖,塞在他嘴里,他马上满脸堆笑。
恍然记起小时候,他在桑树下给我梳头。他的手粗糙笨拙,时不时弄得我生疼。每当这时,他就摘下几颗紫红的桑葚塞进我嘴里,我就乖乖地任由他继续给我梳歪歪扭扭的小辫。
“爸,我在小镇给你买了套小房子,你搬去住,那里生活方便些。”“嗯。”
“爸,我给你办了张银行卡,以后每个月,我会给你打钱到卡里。”“嗯。”
“爸,你要照顾好自己,再不要酗酒了。”“嗯。”
“爸,我有时间就会来看你的。”
养父没有吭声,我看见,两颗浑浊的眼泪,在他的眼角摇摇欲坠。
我轻轻地抹去它,就好像那些年,养母打我,他轻轻地替我抹去眼泪一样。
近处,山路弯弯,远处,青山苍茫。青山外,是我即将要走的康庄大道。但我知道,余生,我的脚步,将和这条弯弯的山路,紧密相连。